《荷花·燕歸梁風蓮》詠荷花詩鑒賞
蔣捷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翠云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忽然急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吹。
夢,虛無縹緲,迷離恍惚,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真正是個“太虛幻境”。這首詞,一開始就把讀者引入這樣的境界。
在虛幻的夢境中,“晴日照,暖風吹”(《最高樓 ·催春》),春意盎然。“我”飄飄然地到了巍峨軒昂、富麗堂皇的唐代皇宮中。一群舞女,青春妙齡,婀娜多姿。纖手輕提裙裾,列隊起舞,翡翠色的裙帶飄逸如流云,絳紫色的舞衣翩翩如彩霞,輕松的碎步徐徐挪換,嬌柔的玉臂緩緩舞動,轉而舞袖回收,垂手而立。這輕歌曼舞的場面,有點象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所描繪的“霓裳舞之初態”:“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忽然間,緊鑼密鼓,繁音促拍,如同飆風暴雨,舞女們宛如受驚的彩鳳,鼓翼勃飛;千姿百態,色彩斑斕,攪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這又有點象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所說的“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就在鸞鳳亂飛尚未“收翅”的時候,“我”驀然驚醒,眼前已不見那一群如同瓊妃的舞女,只有一池荷花,在猛風中搖曳動蕩。
這風中的荷花,正是作者所要描寫的景物,所以題為《風蓮》。全詞沒有引用經典,堆砌辭藻,讀來更象一篇清新淡雅的壓韻散文。然而,古來吟荷詠蓮的名作甚多,蔣捷的《燕歸梁》具備哪些藝術特色,使它能躋入佼佼者之列,流傳不衰呢?
古人云:“詠物雖小題,然極難作,貴有不粘不脫之妙。”(《蓮子居詞話》)或者是“即物即人”,或者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劉永濟《詞論》)。為達到這樣的境界,常常借助于比喻。詩人詞客詠荷,或詠其花容,或詠其花姿;或詠荷蓮綻開的節令,或詠荷花生長的環境……都有膾炙人口的句子。而以美喻荷蓮神韻者,尤為顯著。唐代李靖的“玉女襲朱裳,重重映皓質”;宋代歐陽修的“娟娟如靜女,不肯傍阡陌”;王安石的“正是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照妝慵”;張文潛的“水仙宮女斗新妝,輕步凌波踏明鏡”等等佳句,其妙處都在以美女比荷花。至如王昌齡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采蓮曲》);李白的“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越女詞》)以及李清照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如夢令》),其妙處又在美女與荷花交相輝映,互為比喻。以上種種,不外乎以現實中的美女比喻荷花的美容,用以作比的美女是“實”的,被比喻的花容是“靜”的。
這首詞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詞人筆下的荷蓮不是靜態,而是動態——荷蓮隨風勢大小,由緩至急的一種動態。隨風搖曳的荷蓮觸動了詞人的情思,不由得浮想聯翩,欣然命筆。寫風中荷花,作者還有另一首《蝶戀花·風蓮》:
我愛荷花花最軟,錦拶云挨,朵朵嬌如顫。一陣微風來自遠,紅低欲蘸涼波淺。莫是羊家張靜婉。抱月飄煙,舞得腰肢倦。偷把翠羅香被展,無眠卻又頻翻轉。
上片實寫風吹荷花的動態,下片以美人舞倦欲眠在翠被中輾轉反側來比喻風荷。同是以美人起舞作比,但失之太“實”,故不及《燕歸梁》之妙。《燕歸梁》之所以更勝一籌,就在于虛。作者并沒有以“風蓮”直接起興,卻托之于夢境中的見美人,這樣一轉筆鋒,出現在讀者面前的不是一池荷花,而是一群舞女。唐宮里的舞女跳的是《霓裳羽衣舞》或是別的什么舞,以及這虛幻的場面,似乎與風蓮無涉,其實不然。“正舞到、曳裾時”,這使讀者聯想到清風徐來,一池荷蓮頻頻點頭,紛紛搖曳;“翠云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則想到碧綠的荷葉,粉紅的蓮花,一片紅綠相間的色彩,經風一吹,立即象蒼蒼芒夜幕中的霓虹燈,色彩繽紛,明滅可見;“忽然急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又使我們想到大風驟至,株株荷蓮自顧不暇,你擠我抗,演出一場千姿百態的狂舞。三層描寫,層層推進,三種姿態,步步升華,正好是一幅“風吹蓮動”的彩圖。自然,風吹荷動絕不會是僅此一種畫面,微風、大風、狂風吹動的荷蓮定會各異。妙就妙在詞人抓住了一陣由緩至急的風掠過荷塘那一瞬間的景致,恰如其分地用縹緲虛幻中有美人舞蹈,使風蓮的姿態躍然紙上。夢中見到的舞姿無不為風蓮而設。這不是簡單地以美女比荷花,只有一個或兩個相似點;其妙處在于不管是形象或者動態,舞女和風蓮之間可以找到許多相似點,而且這些相似點又都能構成有機聯系的一個整體,一種場面。這種比喻的藝術效果并不亞于白居易《長恨歌》“梨花一枝春帶雨”(比喻楊貴妃的淚容),非常耐人尋味。
作為一首出色的詠物詞,《燕歸梁》還不僅以比喻貼切取勝,它還有更加精細之處。一,如用字。詞首句“我夢唐宮春晝遲”的“遲”字就不是一句話可以解釋清楚的。讀者可以說詞人做夢的時間是“暮春”,也可以理解為夢中的時節正值姍姍來遲的春天,可任你隨意想去。詞中既寫舞女,其服裝定是五顏六色,光怪陸離,但該詞只用了“翠云”、“絳衣”來描述舞女的服裝,這顯然為詞末點題埋下了伏筆,因為細心的讀者在讀到“翠云隊仗絳霞衣”一句時,必然會聯想到出水芙蓉那紅花與綠葉相間、相扶、相映、相襯的景致。再如“夢回不見萬瓊妃”的“萬”字。作為夢中人,看見的舞女眾多,用萬字夸張,雖作虛數用,卻極貼切。但當詞人“夢回”時,“萬瓊妃”眨眼間變成了一池荷蓮,即便這個“萬”字作實數,似乎也顯不足,然而你若更換更大的或更小的量詞又覺不妥,可見這“萬”字在代表那一池荷蓮之眾,也是極貼切的。寫到這里,我們更覺出,詞中不僅舞女無一筆不是為風蓮而寫,而且詞中的一詞一字也都刻意落在風蓮上。二,如結構。題曰“風蓮”,卻把蓮荷拋在一邊,只字未提,托之于夢,夢見舞女,借舞姿形容,且一直按筆不破題,最后醒來見到一池荷蓮,隨風舞動,點破題意,這不僅加深了讀者對風蓮的印象,而且給人留下了許多回味的余地,虛無縹緲的夢境中,仙音裊裊,舞影婆娑。然翩躚起舞的瓊妃穿著打扮、一舉一動和現實中伸手可觸的實實在在的風蓮卻處處吻合,點點相似,仿佛詞人在看著被風吹動的荷蓮景致,來描摹他夢幻中的舞女舞姿,大有風蓮無一姿態不是為瓊妃而動、詞中一詞一句不是為瓊妃而寫的勁頭,使讀者產生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弄不清詞人到底是寫瓊妃,還是詠風蓮。這種奇妙的效果,正是這首詞獨特的結構所致。
現代散文大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有這樣一段對荷蓮的描寫: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甜甜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作者在這里所運用的比喻、擬人手法,達到的傳神摹形的藝術效果,與我們上面所分析的《燕歸梁》何其相似。足見我國古典文學中的精華,諸如《燕歸梁》這樣的優秀作品對后代的影響。
至于詞人為什么特意寫“我夢唐宮”,而不是隋宮、漢宮或秦宮? 夢中的舞蹈為什么和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筆下的“霓裳羽衣舞”似曾相識? 作者是否借詠荷而發“思古之幽情”,還是純粹為詠風蓮而著意安排這一夢境?我們在這里不去深究了。然而有一點是有據可查的,蔣捷所處的時代,正值南宋偏安小朝廷在元朝統治者的威脅下,岌岌可危、風雨飄搖的時候,最后終于滅亡了。蔣捷本人“宋亡不仕”,就象一株被大風吹卷的荷蓮,我們看到了他飄零的身世,也看到了他“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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