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而不居
——申包胥和魯仲連
“寧為太平犬,不為離亂人。”自古以來,遭逢亂世一直被認為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亂世英雄起四方”,動蕩不已的亂世,卻又是英雄輩出的時代。春秋戰國時期既是中國古代時間最長的亂世,又是英雄說客各色人等競相出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時代。且不說當時出現了多少名將、名公子,多少說客,單是春秋年間“忠”字當先的申包胥、戰國時“義”字當先的魯仲連,他們在功成之后逃名辭賞,就令世人永遠敬仰。
申包胥和伍子胥是好朋友,他的成名又和伍子胥出逃楚國、借兵滅楚緊密關聯。《左傳·定公四年》載:
初,伍員與申包胥友。其亡也,謂申包胥曰:“我必覆楚國!”申包胥曰:“勉之!子能覆之,我必能興之!”及昭王在隨,申包胥如秦乞師,曰:“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場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辭焉,曰:“寡人聞命矣,子姑就館,將圖而告。”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獲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
《史記·伍子胥列傳》所載多了若干細節: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仇,其以甚乎!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曰:“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許。包胥立于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曰:“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敗吳兵于稷。會吳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闔閭弟夫概乃亡歸,自立為王。闔閭聞之,乃釋楚而歸,擊其弟夫概。夫概敗走,遂奔楚。楚昭王見吳有內亂,乃復入郢。封夫概于堂溪,為堂溪氏。楚復與吳戰,敗吳,吳王乃歸。
因為伍子胥父兄慘遭屠戮而被迫逃亡,遇見好友申包胥時發誓說日后一定要傾覆楚國以報此深仇大恨,申包胥的回答是努力去實現你的意愿吧!并告訴伍子胥“子能覆之,我必能興之”!伍子胥和申包胥的話,在司馬遷筆下則表達為“我必覆楚”和“我必存之”。當伍子胥借吳國軍隊攻打楚國,楚昭王倉皇出逃,伍子胥掘墓鞭尸,痛打楚平王已然腐爛的尸體以發泄心中的仇恨時,躲在山中的申包胥先是托人勸說伍子胥不要做得太過分,而伍子胥則以“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作答。面對楚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申包胥走出山中,前往秦國,七日七夜哭秦廷,感動秦哀公發兵幫助申包胥復興楚國。在申包胥身上,與伍子胥的朋友之情清晰可見,但他對楚國的耿耿忠心顯然要大于朋友之間的感情。故而,申包胥哭秦廷的故事才被世人反復歌詠。
比起申包胥哭秦廷救楚國來,魯仲連義不帝秦、解救趙國邯鄲之圍更為感人。對于魯仲連“義不帝秦”,《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描述: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后四十余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于蕩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今齊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魯仲連恰恰于此時來到了趙國。聞聽魏國派人前來要趙國尊崇秦國為帝后,魯仲連感到了極大恥辱,遂主動求見平原君趙勝,又經趙勝介紹去見魏國使者辛垣衍,對之進行了游說。當辛垣衍表示魏國不打算援救趙國時,魯仲連則對之曉以利害,力陳促成秦國為帝之害。他以齊威王和周天子的關系變化為例,說明帝和臣子之間是不平等的,帝對臣子的要求是非常嚴苛的。“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齊后往,周怒,赴于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因齊后至,則斮。’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當辛垣衍竟然恬不知恥地以主仆關系來比喻秦國和魏國的關系時,魯仲連當即指出,如果秦國和魏國之間是主仆關系,那么,“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他列舉商朝時紂王虐待三公、齊王輕視鄒魯的成例,從歷史和現實的視角說明一旦魏國甘愿做秦國的臣仆,則秦為刀俎,魏為魚肉,難免任秦所宰割。“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魯仲連言之鑿鑿,辛垣衍為之打動。“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與申包胥身為楚國人拯救國家危難乃系義不容辭不同,魯仲連是齊國人,是秦國大軍包圍趙國都城邯鄲時的一名過客,他之所以奮不顧身地勸說魏國使臣幫助趙國抗擊暴秦,主要是出于道義。“韓亡子房奮,秦帝仲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然而,魯仲連急公好義的大俠客情懷,卻為許多人所不解。魏國使臣辛垣衍便不理解魯仲連為何在趙國危在旦夕之際不肯離去,不理解魯仲連身上的道義精神: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正于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申包胥、魯仲連不僅懷有令人欽慕的忠肝義膽,不僅分別是楚國、趙國的大功臣,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相繼功成而辭賞。
楚子入于郢……王賞斗辛、王孫由于、王孫圉、鐘建、斗巢、申包胥、王孫賈、宋木、斗懷。子西曰:“請舍懷也。”王曰:“大德滅小怨,道也。”申包胥曰:“吾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且吾尤子旗,其又為諸?”遂逃賞。
在這里,申包胥用簡潔的語言表達了他哭秦廷、救楚國的初衷,并以堅定的逃賞態度表明了自己的心跡。按照《東周列國志》的說法,申包胥為了謝卻楚昭王的右尹封賞,重新逃到了深山中,終身不出。
昭王先宴勞秦將,厚犒其師,遣之歸國。然后論功行賞,拜子西為今尹,子期為左尹。以申包胥乞師功大,欲拜為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師于秦,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返國,臣志遂矣,敢因以為利乎?”固辭不受。昭王強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勞形疲神,以乞秦師,而定楚國,賞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為朋友之義,不泄子胥之謀,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實恥之!”遂逃入深山,終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閭曰“忠臣之門”。
無獨有偶。邯鄲之圍解除以后,平原君趙勝想封賞魯仲連,而魯仲連同樣堅辭不受,而且做得更為決絕:
于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將接受封賞視為不屑一顧的商賈之事,典型地折射出了魯仲連的俠客風骨。品讀魯仲連的這句名言,不由得使人聯想起了稍后于他的那個著名的河南商人政客呂不韋。呂不韋從河南來到邯鄲經商時見到了秦國人質公子異人,立刻視之為“奇貨可居”,將他作為可以帶來巨大利潤的商品來經營。在公子異人做了秦王(隨后他的兒子嬴政繼位)后,對隨之而來的大富大貴,呂不韋不僅沒有一點難為情,而且將其運用到了極致,最后則作繭自縛,死于非命。呂不韋的悲劇,更加反襯出了魯仲連的高尚。
魯仲連并非僅有這一次謝絕封賞。此后12年,魯仲連以“一箭書退十萬兵”,幫助齊國大將田單拿下了久攻不下的燕國聊城,田單回國后向齊王做了匯報。齊王“欲爵之。魯連逃隱于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
盡管先哲老子一再教導人們“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但是多如過江之鯽的名利客們卻將其視為耳旁風而不屑一顧,在功成名就之際,罔顧廉恥、爭功固寵、貪權戀位者屢見不鮮。“物以稀少為貴”,申包胥、魯仲連高風亮節的難能可貴之處正在于此。“夫唯不居,是以不去。”那些只知道追逐權位的名利客們紛紛成了后人的笑柄,而功成逃賞的申包胥、魯仲連卻永遠活在世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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