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不易知 知人亦未易
——虞卿和趙孝成王
戰(zhàn)國歷史上最慘不忍睹的戰(zhàn)爭是秦趙長平之戰(zhàn),秦昭王、應(yīng)侯范睢、大將白起,趙孝成王、平原君趙勝、上卿虞卿、大將廉頗、將軍趙括,魏相魏齊、信陵君魏無忌、隱士侯嬴等紛紛出場,扮演了各自的角色。圍繞長平之戰(zhàn)前后弱國趙國究竟應(yīng)采取何種策略來應(yīng)對危局,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建言面前,無所適從的趙孝成王和大智大慧的虞卿便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
趙孝成王甫一出場,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負(fù)面的。這是因為作為趙國新君,趙孝成王在秦趙長平之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刻沉不住氣,因急于求勝而中了秦國相國應(yīng)侯范睢的反間計,臨陣換將,起用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替換下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將廉頗,致使趙國軍隊?wèi)K敗,四十萬多人被秦軍坑殺,令趙國軍民陷入了空前的滅頂之災(zāi)。而在此之前,趙孝成王曾經(jīng)不聽上卿虞卿的勸告而謀求與秦國媾和。
虞卿者,游說之士也。躡蹻檐簦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
秦趙戰(zhàn)于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zhàn)不勝,尉復(fù)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fā)重使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為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余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fā)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nèi)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fā)鄭朱入秦。秦內(nèi)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于秦,秦已內(nèi)鄭朱矣,卿之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zhàn)者皆在秦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yīng)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yīng)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zhàn)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說客虞卿一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便是一個亮點:腳穿草鞋、肩搭雨傘的他遠(yuǎn)道前來游說趙孝成王,首次見面,趙王便賜給他黃金百鎰、白璧一對;第二次交談就做了趙國的上卿,故而被世人稱為虞卿。長平之戰(zhàn)發(fā)生時,深知秦昭王必欲吞噬趙國之心理的虞卿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故而在樓昌提出謀求與秦國媾和時不肯茍同,而主張聯(lián)合楚國、魏國等共同抗擊暴秦,以戰(zhàn)爭求和平:“發(fā)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nèi)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孝成王沒有聽從虞卿之言,而派遣平陽君鄭朱前往秦國求和,之后又讓虞卿預(yù)估和談能否成功。虞卿的預(yù)估洞若觀火,未卜先知:楚國、魏國看到趙國謀求媾和而不肯派兵援助;秦國看到楚國、魏國不肯出兵援助趙國,而愈加堅定了打敗趙國的決心,而不肯與之媾和。媾和之行的失敗,楚國、魏國援軍的未能成行,加上趙孝成王誤中秦國的反間計,遂促成了趙國在長平之戰(zhàn)中的慘敗。
長平之戰(zhàn)結(jié)束后,秦國軍隊乘勢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趙國都城邯鄲,企圖一舉吞滅趙國。趙國軍民同仇敵愾,與秦軍浴血死戰(zhàn),平原君趙勝出使楚魏請求援救,由此而衍生出了“毛遂自薦”、“盜虎符”等著名歷史典故。在楚國軍隊和魏國軍隊的援助下,秦軍撤離了邯鄲之圍。此后,心有余悸的趙孝成王大概是出于休養(yǎng)生息方面的考量,竟然想以割讓六個縣為代價,與秦國講和,由此引發(fā)了和虞卿的又一次爭論。
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于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jìn),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fù)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jìn),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復(fù)攻王,王得無割其內(nèi)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子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fù)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fù)親之攻,開關(guān)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復(fù)攻王,王得無割其內(nèi)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fù)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fù)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shù)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哉?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復(fù)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強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zé)o趙矣。”
顯然,趙孝成王割地求和的想法無異于與虎謀皮,虞卿基于對于秦國貪得無厭心態(tài)的精準(zhǔn)把握,而將趙國割地求和的結(jié)局分析得非常透徹,只能是秦國更加強大而趙國更加衰弱,最后必然導(dǎo)致趙國的不復(fù)存在。盡管虞卿講得如此透徹,趙孝成王依舊心存幻想,于是樓緩加入進(jìn)來,而使論爭變得更加尖銳:
趙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于魯,病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說也,王蜰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gòu)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強而乘弱矣’。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zhàn)勝者則必盡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弊,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決之,勿復(fù)計也。”
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于齊而取償于秦也。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fā)聲,兵未窺于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于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于王。則是王一舉而結(jié)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同上書)
經(jīng)過虞卿據(jù)理力爭,趙孝成王權(quán)衡利弊,最后才下定決心摒棄樓緩的媚秦主張,而采納虞卿聯(lián)合齊魏等國并力抗秦的策略。趙孝成王的這一艱難選擇,是和虞卿的據(jù)理力爭分不開的。而趙孝成王之所以在媾和還是合縱問題上猶豫徘徊無所適從,說到底還是對秦國的真實意圖認(rèn)識不足,故而心存幻想。虞卿則不然,由于他始終認(rèn)為趙國和秦國之間沒有和平共處的路可走,任何割地求和的努力不僅是徒勞無益的,而且會更加調(diào)動秦國的貪欲,而使趙國陷入萬劫不復(fù)之絕境,故而才能始終堅定地主張趙國走聯(lián)合魏、楚、齊等共同抵抗秦國之路。血與火的歷史證明了虞卿的先見之明。
更為可貴的是,身為高官的虞卿,身上卻沒有官員們的陳腐習(xí)氣,而具有一般官員所沒有的那種高貴氣質(zhì):寧可拋棄高官厚祿,也要保全朋友義氣。
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為范睢必報其仇,乃詳為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愿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愿與君為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為然,而入秦見昭王。昭王與平原君飲數(shù)日,昭王謂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歸取其頭來;不然,吾不出君于關(guān)。”平原君曰:“貴而為交者,為賤也;富而為交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于關(guān)。”趙孝成王乃發(fā)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相印,與魏齊亡,間行,念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復(fù)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豫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也?”時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躡屩檐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當(dāng)此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難見之,怒而自剄。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歸趙。(《史記·范睢蔡澤列傳》)
上面一段文字牽扯到戰(zhàn)國時期的許多恩怨情仇。魏齊在魏國做相國的時候,曾因聽信誣告而幾乎將中大夫須賈的門客范睢打死,劫后余生的范睢逃出魏國后,來到秦國,做了秦昭王的相國。魏齊擔(dān)心范睢報復(fù)而離開魏國來到趙國平原君趙勝府上避難,秦昭王遂將趙勝請到秦國軟禁起來,逼迫趙王交出魏齊。魏齊來到趙國相國虞卿府上求救,虞卿心知趙王不會為魏齊而與秦國交兵,毅然選擇了棄官而逃,輾轉(zhuǎn)來到魏國,請求信陵君魏無忌予以收留。信陵君魏無忌因畏懼秦國而王顧左右而言他:“虞卿何如人也?”于是乎,便有了隱士侯嬴對虞卿的贊美之詞流傳于世:“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在名利客的眼中,虞卿為了一個無路可走的倒霉蛋魏齊而“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并與之一起逃亡,無疑是不明智的。但是在崇尚義氣的人們看來,虞卿的選擇才是“志士仁人”重義氣輕生死的真正表現(xiàn)。聯(lián)系虞卿的這一抉擇來品味他和趙孝成王在長平之戰(zhàn)前后的爭論,方能真正領(lǐng)略虞卿極其廣闊而又愛憎分明的內(nèi)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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