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挽烏云時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擁有一頭無與倫比的秀發。但凡見過她的人，第一眼都會被她一頭厚密黑亮的頭發所吸引，并發出嘖嘖的贊美聲。小孩子都是喜歡人夸的，每一聲贊美猶如蜜餞，好像鉆進的不是她的耳朵而是嘴巴里，心里甜絲絲的。

她的好頭發，遺傳于他的父親；而她的身材高挑，遺傳自她的母親。在小學里，她的個子比一些高年級的學生還要高，烏黑的發絲，遠遠望去，恰似“瀑布掛前川”。家人有意讓她留起了長發，發絲柔軟漆黑，宛若上等的綢緞般，散發著奪目的光澤。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發水？一些愛美的年輕女教師也禁不住問她。她臉紅了，因為家境貧寒，她一直用普通的肥皂洗頭。她的回答，讓女教師們感慨萬千，天生的好頭發，不是名牌洗發水可以洗出來的。可惜，她生活在普通的小城，否則星探們早把她拉去做洗發水廣告了。

她很愛惜自己的一頭秀發，不厭其煩地梳理。長發護理是比較麻煩的，她不嫌費事，經常洗滌。學校里規定，女生是不許留長發的，而她已經長發及腰。因為她的頭發長得太漂亮了，已經成為學校、街頭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加上她像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一樣誓與長發同在，校領導終于網開一面，隨她去了。

五年級下學期剛開學的那天上午最后一節課，她正在教室里上課。母親突然來學校找她。她走出教室，這才看到母親身后還站著一位中年婦女，很奇怪的是，中年婦女手中還拿著一把剪子，看起來兇神惡煞的樣子。

什么事？她問母親。

母親避開她的眼光，是這樣，人家是慕名而來，知道你有一頭好頭發。所以，所以想買下來。

我不賣！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不賣也得賣！人家出二百塊錢呢？母親邊說邊拉住了想逃走的她。

收頭發的婦女上前一步，撩起她的長發，“咔嚓”一聲，她哆嗦了一下，好似聽到了驚雷聲。

帶著羞辱和悲憤之情，她跑進教室里，趴在課桌上，委屈地“嗚嗚”哭了起來。同學們都放學了，她還像小貓一樣，低著頭嗚咽。

一只溫暖的手輕輕落在她的肩膀上。別哭了，這一次你媽媽做得不對。賣頭發，她應該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回頭，我會和她好好談一談。

她摸著自己母雞尾巴似的頭發，仍抽泣不止。

頭發以后還會長出來的，就像壁虎的尾巴。聽了班主任的話，她原本烏云密布的心情，終于閃出一絲光亮。

雖然媽媽一直很愛她，但這一次，她有點恨媽媽。她長大了，希望媽媽能夠尊重她！

中學六年，她沒有再留過長發，生怕小學的那一幕悲劇重演。

直到大學，她再次留起了長發。垂柳般的秀發，在校園里引起一片贊嘆聲。即使人到中年，她飄逸的長發，也能引來許多年輕女孩羨慕的目光。

在秋季的一天，堤壩決堤了。她只能躺在病床上，靜聽生命的河流在一點點流逝。多次的化療，讓她的頭發大把脫落。直到秋風掃落葉般，長長的發絲，在空中飄搖，發出憂傷哀怨的悲鳴，一如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如泣如訴，讓人如鯁在喉、肝腸寸斷。

她不想死，更舍不得那一頭秀發與自己永別。沒有那一頭美麗的長發，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她的手術很成功，出院后，丈夫為她買來了假發，她氣急敗壞地把假發扔到了窗外。在孩子的勸慰下，她最終把假發戴在了頭上。對著鏡子，她看到，這頭假發，與自己先前的頭發差別并不大。鼓起勇氣，走出家門。她聽到了久違的贊美聲，路人都在夸，這位大媽長了一頭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