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①(節選)》原文鑒賞
龐恭與太子質于邯鄲②,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寵恭曰:“夫市之無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之去魏也遠市③,議臣者過于三人,愿王察之。”龐恭從邯鄲入,竟不得見④。
【注釋】 ①儲說:聚積說明理論觀點的傳說故事。《儲說》分為內外。《內篇》又分上下;《外篇》分左右,左右各分上下。《內儲說》上下篇附有標題,上篇名“七術”,列舉執馭臣下的七種方法和手段。 ②質:人質,此指作人質。邯鄲,趙國的都城,位于今河北邯鄲西南。 ③去:距離。于,比。 ④竟:竟然。
【今譯】 龐恭和太子將往邯鄲作人質,對魏王說:“現在有個人說街上有老虎,王相信嗎?”王說:“不相信。”“兩人個說街上有老虎,王相信嗎?”王說:“不信。”“三個人言街上有老虎,王相信嗎?”王說:“我相信這件事了。”龐恭說:“街道上沒有老虎是明白不過的,然而經過三個人一說就真的以為有老虎。現在邯鄲離魏國要比這里離集市遠得多,非議我的不止三人,希望王能明察他們的話。”龐恭從邯鄲回來,竟然沒有受到魏王的接見。
【集評】 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語意頓挫,跌宕傷感。”(按,指“夫市之無虎”四句。)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市虎’后世襲用,終成套語,要之真個美談。”
【總案】 寫三次人言,不厭其煩,用心良苦。龐恭后一段話四句,一句一轉,憂心忡忡。傷感的語氣,意在說明眾口鑠金的道理。事理昭然、情意懇切的臨行別辭,卻沒有在魏王身上起到免疫力的效應,問題沒有出在龐恭所打的預防針是否值得懷疑,而是人言可畏,片語成讒的惡草就是在脊薄的土壤上也能叢叢滋長。“竟不得見”四個字的冰冷面孔,把一通苦口婆心曉理動情的忠告沖得凈光。
董閼于為趙上地守①,行石邑山中②,澗深,峭如墻,深百仞,因問其旁鄉左右曰③:“人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曰:“嬰兒、癡聾、狂悖之人有入此者乎④?”對曰:“無有。”“牛馬犬彘嘗有入此者乎⑤?”對曰:“無有。”董閼于喟然太息曰⑥:“吾能治矣。使吾治之無赦⑦,猶入澗之必死也,則人莫之敢犯也,何為不治?”
【注釋】 ①董閼(yan音淹)于:晉國趙簡子的家臣。上地,位于今山西省東南部。守,郡守,郡的長官。 ②行:巡行。石邑,晉國地名,位于今河北獲鹿縣西南。 ③其旁鄉左右:猶言“其旁左右鄉”,居住深澗附近的人。陳啟天《韓非子校釋》:“左右,謂隨行人員。” ④狂悖:精神失常。 ⑤彘:豬。 ⑥喟然太息:感慨長嘆。 ⑦乾道本“治”下有“之”:據《藝文類聚》卷54引文刪。見王先慎《韓非子集解》。
【今譯】 董閼于做越國上地郡守時,巡行石邑山中,見山澗幽深,石壁峭直如墻,深有七八十丈,因而問深澗附近居住的人說:“有人曾經掉進這個深澗嗎?”回話說:“沒有。”又問:“小孩、癡呆耳聾的人、精神失常的人曾經掉進這里嗎?”回話說:“沒有。”“牛馬狗豬曾經掉到這里嗎?”回話說:“沒有。”董閼于感慨長嘆說:“我能夠治理好上地了。假如我對犯法的人嚴懲不赦,如同掉到深澗而必定死去,那么就沒有人敢觸犯法令,怎么會治理不好呢?
【集評】 明·孫月峰:“有波有態。”(見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嚴之者實仁,緩之者卻仇,緩急之微,悟之者千古幾人乎!”
【總案】 韓非是高擎嚴刑猛政的法治主義大旗的激進者,所謂“治之無赦”,與其說是郡守的一時領悟,毋寧說當是作者矢志不移的一貫主張。作者寫山澗,句短氣勁;“嘗有入此者乎”不厭三出,主語則更換三次。范圍愈來愈小,換言之,“莫之敢入”的范圍就愈來愈大,語語狠重,欲以“法網”,恢恢一切。以峭勁語寫“莫之敢犯”的峻法,文副其事,相得益彰。其人倔強自信的性格和其文“緊峭深刻,廉勁而稅達”(粱啟超語)的風格都得到極好的展示。如快刀斬亂麻的“無有”,重疊三次,犀利中蘊含雋永的意味,顯示出精明的思想家睿敏的智慧。
齊宣王使人吹竽①,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②,宣王說之③,廩食以數百人④。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
【注釋】 ①齊宣王:名辟疆。竽,竹制笙類樂器。 ②南郭:復姓。處士,不做官的讀書人。 ③說:通“悅”。 ④廩(lin音凜)食:由官倉供給糧食。廩:谷倉。以,按照。
【今譯】 齊宣王叫人吹竽時,必須使三百人一齊吹奏。南郭先生請求為宣王吹竽,宣王喜歡他的請求,按照那幾百名樂師享用的公糧待遇接待他。齊宣王死了,齊滑王即位,喜歡一個一個地聽他們獨奏,南郭先生就逃走了。
【集評】 明·門無子《韓非子集評》:“綜核之則無真竽矣。”
日人·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處士逃’一句,使人噴飯。”
【總寨】 “濫竽充數”的熟語是從這則故事凝結而成,濃縮得準確生色。可是它的原體卻寫得極為平靜,至于是真竽濫竽,筆墨無涉。只知道這位南郭先生瞅著宣王好聽大合奏機會,加入龐大的樂隊,享有可觀的薪俸。等到有了出頭露臉的獨奏時機,他卻挾著鋪蓋卷兒悄悄地溜走了。經過一番“綜核”——前后對照比察,原來是個冒牌樂師,等盲還要自告奮勇,就在于吃“大鍋飯”不會在多少氣力,甚至不花氣力。故事雖然不露聲色,末尾的“逃”字卻興致勃勃地指示我們:這一盤“濫竽充數”的小菜頗可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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