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楓橋夜泊》辨證拾偶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是唐張繼《楓橋夜泊》詩,長期以來傳誦不絕,膾炙人口。
近日,友人見告,清俞樾書張繼此詩時,曾說“江楓漁火對愁眠”句中的“江楓”兩字,宋代舊籍記為“江村”。為此,筆者對張繼《楓橋夜泊》進行了一番考察,拾得異文、疑義四點:一,“江楓”或作“江村”;二,“楓橋”或作“封橋”;三,“愁眠”或作山名;四,“夜半鐘聲”疑無。對此異文、疑義,逐一辨證如下:
一 是“江村”,還是“江楓”?
記載張繼《楓橋夜泊》“江楓漁火對愁眠”為“江村”,最早的是宋人龔明之《中吳記聞》“半夜鐘”條,但不大被人注意。俞樾應約為寒山寺重書張繼《楓橋夜泊》詩碑時,曾疑“江楓漁火”四字,他在此詩刻石的背面,附刻一段文字,云:
唐張繼《楓橋夜泊》詩,膾炙人口,惟次句江楓漁火四字,頗有可疑。宋龔明之《中吳記聞》作“江村漁火”。宋人舊籍可寶也。此詩宋王郇公曾寫以刻石,今不可見。明文待詔所書,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屬余補書,姑從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沒也,因作一詩附刻,以告觀者。
郇公舊墨久無存,待詔殘碑不可捫。
幸有《中吳記聞》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俞樾
這塊詩碑,現存蘇州市寒山寺內。
俞樾“千金一字是江村”的說法,過于武斷。因為王郇公的刻石,久已不存,石上究竟是“江楓漁火”,還是“江村漁火”?后人(包括俞樾在內)無法知道。考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中云:“丞相王郇公頃居吳門,親筆張繼一絕于石,而楓字遂正。”作者并沒有錄出全詩,后人無法據王郇公所書的張繼一絕,斷定“江楓”當為“江村”。至于明代文徵明所書的張繼一絕,“江”下一字,在俞樾生活的時代已漫漶不可辨。則俞樾以為價值千金的那個“村”字,僅據龔明之《中吳記聞》,似嫌根據不足。
宋人舊籍是“可寶”的。然同是宋人舊籍,大量的記載卻是“江楓”。范成大撰《吳郡志》,征引張繼《楓橋夜泊》,次句為“江楓漁火”。計有功《唐詩紀事》載張繼的《楓橋夜泊》,亦云“江楓漁火”。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三“辨誤”門,征引此詩也為“江楓漁火”。再看唐人的記載。唐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時當唐代宗大歷末年,張繼還活著。高仲武選錄此詩,頜句也是“江楓漁火對愁眠”(據四部叢刊影印秀水沈氏藏明翻宋刻本《中興間氣集》)。
既然唐宋文籍大多記載張繼這首詩是“江楓漁火”,那末,龔明之《中吳記聞》所載的“江村漁火”,僅是個孤證。這個異文,可供參考,卻不能憑之而改動唐宋舊籍;更不能說“江村”是古本的文字,而“江楓”反而是今本的文字;至于“千金一字”的說法,更言過其實。
二 是“封橋”,還是“楓橋”?
《大清一統志》“江蘇蘇州府”“楓橋”條,引宋人周遵道《豹隱記談》云:“舊作封橋,后因唐張繼詩相承作楓,今天平寺藏經多唐人書,背有封橋常住字。”
這個說法不足據。
楓橋,在唐張繼以前,早就這樣稱呼,歷代蘇州地方志都有記載。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中云:“舊或誤為封橋,今丞相王郇公頃居吳門,親筆張繼一絕于石,而楓字遂正。”據序文看,朱長文于宋仁宗元豐七年寫成此書,時間是比較早的。南宋范成大《吳郡志》卷十七云:“楓橋在閶門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經由未有不憩此橋而題詠者。”卷三十三云:“普明禪院,即楓橋寺也,在吳縣西十里,舊楓橋妙利普明塔院也。”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三“楓橋”條云:“近時孫尚書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楓橋修造記》與夫《楓橋植楓記》,皆引唐人張繼、張祜詩為證,以謂楓橋名著天下者,由二人之詩。”據宋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尤袤(字延之)有《梁溪集》五十卷,久佚,今僅存《梁溪遺稿》一卷。而《楓橋植楓記》已不見。考孫覿(字仲益)《鴻慶居士集》卷二十二,載《平江府楓橋普明禪院興造記》一文,當即王楙《野客叢書》所舉的孫仲益《楓橋修造記》(王楙隨意節改題名,致使題義不明確,與原題相悖謬),記云:“唐人張繼、張祜嘗即其處作詩紀游,吟誦至今,而楓橋寺遂知名天下。”孫覿這篇修造記作于宋高宗紹興十六年。記中提到的張祜詩,題名《楓橋》,全詩云:“長洲苑外草蕭蕭,卻算游程歲月遙。惟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疏雨過楓橋。”(杜牧集中亦載此詩,題為《懷吳中馮秀才》,當是杜牧作,說見后。)
由以上數證,可見楓橋自古有名,存留至今的唐人張繼《楓橋夜泊》詩和杜牧《楓橋》詩,都可證明在他們之前此橋早已名叫楓橋。楓橋一橋,寒山一寺,也賴張、杜的詩作而名聞海內。故周遵道《豹隱記談》所謂的“舊作封橋,后因唐張繼詩而相承作楓”,是沒有根據的。
三 “愁眠”是山名嗎?
張繼詩云:“江楓漁火對愁眠”,本意是寫羈旅愁思,有人卻認為“愁眠”是山名,說寒山寺面對著愁眠山。這完全是附會。
按,面對姑蘇寒山寺的,是岝崿山,俗稱獅子山,并無“愁眠”之名。陸廣微《吳地記》云:“岝崿山,在吳縣西十二里,吳王僚葬此。”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中云:“岝崿山,在吳縣西南十五里,《圖經》云形如獅子,今以此名山。”《吳郡志》、《蘇州府志》、《大清一統志》都記載著岝崿山因形如獅子,俗稱獅子山。各種有關蘇州的地方志,別無“愁眠”一山的記載。
范成大《吳郡志》引宋人郭附一詩,云:“獅子山,云漠漠。越來溪,水悠悠。鐘到客船未曉,月和漁火俱愁。咫尺橫塘古塔,連綿芳草長洲。”郭附寫到寒山寺對面的獅子山,詩的意境,與張繼《楓橋夜泊》相近。其中,“月和漁火俱愁”的情景,當然出自愁人眼中,景中自有人在,用意與張詩無異。
清人毛先舒《詩辨坻》:“張本自言愁眠,后人遂因詩名山”,辨明“愁眠”山名的來由,說得很對。將“愁眠”解為山名,毫無根據,且與詩意詆誤,不宜采用。
四 有沒有“夜半鐘聲”?
最早懷疑姑蘇無夜半鐘聲的,是歐陽修。他在《六一詩話》中說:“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唐人有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
對于歐陽氏的說法,前人擺出過許多論據,紛紛予以辨正。諸如王直方《王直方詩話》、《詩眼》(《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引)、陳巖肖《庚溪詩話》、王觀國《學林新編》、陸游《老學庵筆記》、無名氏《續墨客揮犀》、郎瑛《七修類稿》、王士禎《帶經堂詩話》等等。這些資料,有的證外地有半夜鐘,有的證前代有半夜鐘,這都僅是參證材料。筆者認為足以證明張繼詩“夜半鐘聲到客船”無誤的,須是吳人所提供的,或外地人在蘇州耳聞夜半鳴鐘的記載。宋葉少蘊《石林詩話》云:“余居吳下”,“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他又指出:“公(指歐陽修)未嘗至吳中。”陳正敏《遯齋閑覽》:“嘗過姑蘇,宿一寺,夜半聞鐘,因問寺僧,皆曰:‘分夜鐘,曷足怪乎?’尋聞他寺皆然,始知半夜鐘聲唯姑蘇有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六“半夜鐘”條云:“今之蘇州能仁寺鐘亦鳴半夜,不特楓橋爾。”又云:“許渾詩曰:‘月照千山半夜鐘’(題名《寄題華嚴寺韋秀才院》),按許渾居朱方,而詩為華嚴寺作,正在吳中,益可驗吳中半夜鐘為信然。”(按,王楙為吳人)龔明之《中吳記聞》“半夜鐘”條云:“詩話嘗辨之云:姑蘇寺鐘多鳴于半夜。予以其說為未盡,姑蘇鐘唯承天寺至夜半則鳴,其他皆五更鐘也。”(按,龔明之亦是吳人)。
據這些記載,說明唐宋時代蘇地寺院實有半夜鐘聲。張繼即景抒情,情景交融,興象渾厚,未可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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