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祜、張祐辨——《新校正夢溪筆談》第五二一條質疑
胡道靜的《新校正夢溪筆談》,在校正沈括《補筆談》卷一“《張祐集》有《孟才人嘆》一篇”時,作了一段辨證,云:
作《孟才人嘆》宮詞之張祐,宋葛常之《韻語陽秋》、明胡震亨《唐音癸簽》、清編《全唐詩》皆以為張祜。《新唐書》一九五《孝友傳》有河東張祜,非作詩者;又六○《藝文志》著錄張祐詩一卷。祐字承吉,為處士。正為此張祐。唐陸龜蒙《甫里先生文集》一○《和過張祐處士丹陽故居序》:“張祐,字承吉,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更證明當作“祐”而非“祜”。《唐音癸簽》二九云:“小說:張子小名冬瓜,或以譏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則張之名祜不名祐可知矣。”其言實不確。此或由于當時人已有誤祐為祜者,故有此杜撰之故事耳。
參讀胡道靜《夢溪筆談校證》中的一段話:“唐詩別有張祜者,名較著于祐。《新唐書》卷一九五有傳,故時有誤寫作《何滿子》宮詞之張祐為張祜者,葛常之《韻語陽秋》乃一例也。”可知胡道靜是把張祜和張祐區別為兩個人的。
張祜、張祐是兩位詩人嗎?或即是一人,因“祜”、“祐”形近而誤寫。這個問題,實有辨正之必要。
“祜”、“祐”相混的現象,自晚唐始,但是混淆的程度還不嚴重。除胡道靜所舉的陸龜蒙《甫里先生文集》外,還有韋莊《又玄集》,錄張祐詩二首。宋以后,這種混亂現象愈益嚴重。《文苑英華》選錄張詩時,或署作“祜”,或署作“祐”。爾后,各種詩話評語、筆記載述、書目著錄,常常以“祜”為“祐”,似乎我國中晚唐時期真是出現了兩位詩人。再加上宋以后書坊刊刻不精,字跡模糊,似是而實非。刻“祜”一撇稍長,即成“祐”字。因此,“祜”、“祐”相混的問題,長期存留下來。
從各種書籍記載的詩篇、人和事的關系看,我以為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是談《宮詞》,王觀國《學林》(《叢書集成》本)卷八云:“唐張祜有詩名,其《宮詞》曰: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王灼《碧雞漫志》卷四卻云此詩是張祐作。葛常之《韻語陽秋》卷四又云是張祜作。則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是品評詩風,張為《詩人主客圖》(據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本)云:“廣大教化主白居易,入室張祜。”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五十三引張為《主客圖》,又以祐為入室。則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是記載杜牧和張祜的交游,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而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六僅有張祐傳,無張祜傳,記載上述這首詩時,說:“遂客淮南,杜牧時為度支使,極相善待,有贈云云。”則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是記載張的卒年,《新唐書·藝文志》云:“祜字承吉,為處士,大中中卒。”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四云:“祐死于宣宗大中之初。”則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是書目著錄,《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張祜詩一卷(據竹簡齋影殿本。王觀國《學林》卷八云:“唐書藝文志有張祜詩一卷”,與此同。《新校正夢溪筆談》五二一條“參考”目下云:“六○《藝文志》著錄張祐詩一卷。”與竹簡齋影殿本《新唐書》所載不同,不知胡道靜所據《新唐書》為何本?)《宋史·藝文志》卻著錄張祐詩十卷。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又著錄張祜詩十卷。則張祜、張祐實指一人。
同一部張氏文集里,前后記名也不同。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影印北京圖書館藏南宋蜀刻本《張承吉文集》,首頁書名下署名為“張祐”,然而,詩篇里的字句卻刊刻為“張祜”,如卷十《元和直言詩》:“東野小臣祜,圣朝垂淚言。”卷十《夢李白》:“問余曰張祜,爾則狂者否?”則張祜、張祐實是一人。
既然同載一詩、一人、一事,而各書出現張祜、張祐兩個名字,這顯然是書寫、刊刻時混淆訛誤所造成的。
以何者為正?我以為當以張祜為正,試證之:
一 石壁題名
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云:“池州齊山石壁,有刺史杜牧、處士張祜題名,其旁又刊一聯,云: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這段載述是比較可靠的,證之《寶刻類編》卷六,有“杜牧左史洞題名,牧為刺史,立左史洞名而題之,祜書。會昌五年刻。池。”(按末兩句,一為刻石的時間,一為刻石的地點,與魏泰的記載相合。)由此可知,當日和杜牧交誼很深的人,該是張祜。
二 唐人詩文
較多的唐人詩文作品,可證寫《宮詞》的唐詩人是張祜,不是張祐、杜牧寫過五首詩贈張祜:《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贈張祜》、《殘春獨來南亭寄張祜》、《汴人舟行答張祜》、《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詩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辭滿六宮。”(據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六二年排印本《樊川詩集注》)李涉有《岳陽寄張祜》詩,對他的詩歌創作評價很高,云:“新釘張生一首詩,自余吟著皆無味。”(據《全唐詩》)皮日休《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祜,元和中作宮體詩,詞曲艷發,當時輕薄之流重其才,合噪得譽。”(載《全唐文》卷七百九十七)韋縠《才調集》卷七錄張祜詩六首。(據中華書局一九五八年排印《唐人選唐詩〈十種〉》)
三 唐宋筆記
孟棨《本事詩》云:“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始來謁。”(據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本)范攄《云溪友議》云:“尚書白舍人初到錢塘,令訪牡丹花,獨開元寺僧近于京師得此花,植于庭,他處未之有也。會稽徐凝自富春來,未識白公,先題詩曰:惟有數苞紅幞在,含芳只待舍人來。白尋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歸。時張祜榜舟而至,甚若疏誕,二生各希首薦,中舍曰:二君勝負,在于一戰。遂試《長劍倚天外賦》、《余霞散成綺詩》,試迄解送,以凝為先,祜為次耳。祜曰:虞韶九成,非瑞馬之空音;荊玉三投,貯良工之必鑒。且鴻鐘韻擊,瓦缶雷鳴,榮辱糾紛,復何定分!祜遂行歌而返,凝亦鼓枻而歸。”(略作刪節)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三云:“張祜客淮南幕中,赴宴時,杜紫微為支使,南座,有屬意之處,索骰子賭酒。牧之微吟曰:‘骰子逡巡裹手拈,無因得見玉纖纖。’祜應聲曰:‘但知報道金釵落,仿佛還應露指尖。’”王讜《唐語林》卷三載徐凝、張祜至錢塘謁白居易事,又載:“后杜舍人守秋浦,與張生為詩文交,酷愛祜宮詞,亦知錢塘之歲,自有是非之議,懷不平之色,為詩二首以高之。(詩略)”
四 宋以后詩話、選本
宋以后的多種詩話、重要唐詩研究者的著述以及唐詩選集的集錄,可證寫《宮詞》的唐詩人是張祜,不是張祐。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張祜宮詞”條,李頎《古今詩話》“張祜、徐凝較詩高下”條,陳輔《陳輔之詩話》“好石”條,蔡居厚《詩史》“張祜嗜石”條,都記錄了唐詩人張祜的一些軼事。葛常之《韻語陽秋》卷四記張祜事、評張祜詩,共有三條。人稱“唐詩學”專家的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八、三十中,辨證張祜的《孟才人詩序》,記載杜牧、元白和張祜的往還,著錄張祜詩。《唐詩別裁》選張祜《宮詞》、《登廣武原》、《雨霖鈴》等詩,沈德潛所作的張祜小傳,諸事均采自前代人的著述。
從上述大量的材料中,可以引出這樣的結論:中晚唐時,別無詩人張祐者,“祐”乃是“祜”的誤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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