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泉
八月初,天氣往往炎熱得叫人無法忍耐。每到這個時節(jié),從上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這段時間里,就算是對打獵抱著最堅毅態(tài)度的狂熱分子也無法頂住高溫堅持出獵,而最忠誠的獵狗,此時也只能閑得舔舔主人的馬刺,或者跟著主人跑來跑去,眼神中帶著不悅,舌頭伸得老長,一個勁地喘氣。主人責罵它,它只能委屈地搖搖尾巴,一臉困惑地望著主人。它不能像從前一般,猛地撒腿跑出去追趕獵物。而我,恰恰在這種天氣里外出打獵了。
我一直很想找個陰涼的地方躺下來,就算一小會兒也好。我那不知疲倦的狗兒瘋狂地在灌木叢中跑來跑去,顯然它也不知道這種燥熱的行為有何意義。最終,這令人窒息的熱浪迫使我想個法子節(jié)省精力。于是,我來到了伊斯塔小河邊(想必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已經(jīng)聽說過這條河了),沿著陡峭的河岸往下滑,越過橫跨河面的大壩,踏著黃沙,向著一口泉水的方向走去。這口泉水,周遭的鄰人們都稱之為:莓泉。
在河岸峭壁上某個開口處,大峽谷的豁口在此變得狹小而深邃,莓泉的泉水就從這個縫隙里涌了出來。泉水順著二十步高的崖壁,帶著歡快的汩汩聲流入河中。泉口旁長滿了天鵝絨般細密的青草,而陽光,似乎從來都穿不透崖壁,正因為如此,河水,永遠是如銀絲般的清冷。我走到泉水邊,一個樺樹木質的杯子被放在草地上,這是路過的農民為方便大家喝水而留在這里的。我痛痛快快地喝飽了水,躺在陰涼處,向四周張望著。我看到不遠處,由于水流的沖擊而形成了一個小山洞,洞口的水跟周遭的流水相互作用,泛起了層層的漣漪。而在洞里,兩個老人正背對著我坐著。
其中一個在釣魚,長得相當高大結實,穿著深綠色的外套,戴一頂絨線便帽;另外一個又瘦又小,穿了一件打著補丁的厚粗棉布外套,沒有戴帽子,他雙膝上放著一小罐魚蟲,時不時把手放在自己那灰白頭發(fā)的腦袋上,好像在擋住陽光似的。我凝神一看,原來這個人就是舒米西諾的斯喬普什卡,請讀者們耐心聽我介紹介紹這個人。
離開我的住所幾英里的地方,有一個大村子叫舒米西諾。村里有一座為圣科濟馬和圣達米安建立的石砌教堂。正對這座教堂的地方,曾經(jīng)有一所宏偉莊嚴的地主宅邸,周圍有各式各樣的外屋、辦公室、手工作坊、馬廄、地下室、馬車庫、澡堂、臨時廚房、客人或管理員住的廂房、溫室、公用的秋千和其他有著各種用處的建筑。一戶地主人家住在這所宅邸里,原來一切都相當順利,直到有一天早晨,所有這些繁華的建筑都被一場大火化成了灰燼。
主人們遷到別處去了,這所宅邸便就此衰落。這所曾經(jīng)輝煌的大宅子已經(jīng)變成了灰凄凄的雜菜園,到處都堆著磚頭,這些磚頭原本是宅子的根基。人們用在火災中幸免于難的木材迅速搭建了一個小木屋,用十年前為了要造哥特式亭臺而購買的船板作屋頂,園丁米特羅凡,和他的妻子阿克西尼婭,以及七個孩子就住在這所小木屋里。
米特羅凡收到指令,要把蔬菜還有院子里種的其他東西供給遠在一百五十英里外的主人食用,阿克西尼婭則受命看管一頭蒂羅爾種的奶牛,這頭牛是花大價錢從莫斯科買來的,但是從買來至今它從未產出過一滴牛奶。她還看管一只有冠子的灰色公鴨,這是唯一的“老爺家的”家禽。他們的七個孩子,因為年齡尚小,沒有派遣給他們特殊的任務,然而正是這點,使他們一個個都長成了不折不扣的懶鬼。
我在園丁家住過兩次,而我每次經(jīng)過他們家的時候,總是會向他們買一些黃瓜。那些黃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夏天的時候已經(jīng)長得碩大,淡而無味,覆蓋一層黃色厚實的皮。正是在他們那,我第一次見到了斯喬普什卡。在那個地方,除了米特羅凡一家,一個老聾子格拉錫姆(他是個教會委員,所以出于福利制度讓他住在獨眼士兵的寡婦家的一個小房子里),就沒有其他仆人了。所以我要向各位介紹的斯喬普卡什,不能簡簡單單地把他視作一個仆人,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是一個普通人。
但凡是人,在社會中總有這樣那樣的地位,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關系。至于家仆呢,即使得不到工錢,至少也會得到所謂的“口糧”。而斯喬普卡什卻絕對沒有遵循這兩類生存之道的任何一種,他似乎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沒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沒人知曉他的過去,村子里沒有任何有關他的故事。人口調查數(shù)據(jù)庫中恐怕也未必有這么個人。曾經(jīng)有一個不明確的傳聞,說他曾經(jīng)是某個人的隨從,不過這個傳聞就到此為止,至于他是誰,從哪兒來,是誰的子嗣,是怎么成為舒米西諾村上的人的,他身上那件萬年不變的粗棉布外套是哪兒來的,住哪兒,靠什么維持生計……以上所有的問題,絕沒有人知道,就連一丁點兒線索都沒有。而且,說句實話,其實根本就沒有人關心這些和他有關的問題。
只有特羅菲梅齊大老爺(他對所有家仆直系四代的家譜都了如指掌)有一次說過,他記得已故的老爺阿列克謝·羅曼內奇旅長出征回來時,輜重車上載著一個土耳其女人,而斯喬普卡什,則是這個女人的親戚。按照俄羅斯的舊習俗,過節(ji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在沿路擺上蕎麥餡餅和伏特加酒,用以款待路過的人,或者直接施舍給他們錢財。但即使是在這種日子里,也不見斯喬普卡什擺設任何盛著食物的桌子,或者裝著美酒的木桶。他從來不向他主人行禮或者親吻主人的手,也從不為了祝老爺健康而一口氣干掉管家手里滿滿的一杯酒。
有時候,大概只會有些好心人路過,施舍給這個可憐的窮人一塊吃剩了的餡餅。復活節(jié)的時候,人們對他喊“耶穌復活啦”,但是他從不卷起沾滿油污的衣袖,從沒有在口袋里掏出過一枚復活節(jié)彩蛋,眨著眼睛喘著氣把它送給某個少爺或是太太。夏天,他住在雞棚子旁邊一間小小的儲藏室里;冬天,他就住在澡堂子的接待室里;更冷的時候,他就在干草棚里過夜。有時候人們會發(fā)狠踢他一腳,但是從沒有一個人跟他談過話。至于他,似乎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因為要說話而開過口。
火災之后,這個被眾人拋棄的家伙就在園丁米特羅凡那里找到了個避難所。園丁從未搭理過他,也沒跟他說過如“來跟我一起住吧”之類的話,但倒也沒有攆他走。斯喬普卡什其實也不是住在園丁的屋子里,他住在菜園子里。他行動走路都是悄無聲息的,打噴嚏或者咳嗽的時候都害怕似的用手捂住嘴巴。他總是像螞蟻一樣忙忙碌碌,前前后后不停地干活,而他忙活這么大半天也只是為了能填飽肚子。事實上,如果一整天的時間里,他沒有如此為食物而辛勤工作的話,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肯定已經(jīng)餓死了。人生的痛苦在于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
有時候,斯喬普卡什會坐在樹籬下啃或者吸一根胡蘿卜,或者剁幾塊骯臟的白菜根;有時候會呼哧呼哧地提著一桶水到某個地方去;有時會在小鍋子下生起火,然后從大衣胸口取出幾塊黑乎乎的泔腳,放進小鍋子里;有時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砰砰砰地敲釘子,做一個放面包的架子。所有這些他都默默地完成,仿佛這都是秘密似的:當你向他看上一眼,他就又藏起來了。他有時會忽然消失一兩天,當然啦,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不見了……然后,一轉眼,他又出現(xiàn)了!在樹籬下的某個地方,偷偷摸摸地在水壺下生火。他臉很小,眼睛是淡黃色的,頭發(fā)一直垂到眉毛上,一個尖尖的鼻子,又大又薄的耳朵,像蝙蝠的耳朵一樣,那胡子長得好像是有兩個星期沒有修理過了,而且也沒見它變多或者變少過。這就是斯喬普卡什了,我在伊斯塔河河岸遇見,身邊還有另外一個老人相伴的斯喬普卡什。
我站起身來走向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后在他身旁坐下了。斯喬普卡什的同伴也是我的一個熟人,他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的一個農奴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綽號叫做“大霧”,他已經(jīng)是自由人了。他住在一個肺病患者博爾霍夫那里,博爾霍夫開了一間小旅館,我曾經(jīng)去那個小旅館住過幾次。就算到現(xiàn)在,年輕的官員,或是一些悠閑無事的旅者(商人們一般都忙著做生意,他們更看重細節(jié),寧愿窩在那些條紋羽毛的被褥里,也無暇顧及周遭的風景)經(jīng)過奧廖爾大道的時候,依舊可以在離特羅伊茨科耶大村不遠處看到一座兩層的棄樓——屋頂已經(jīng)完全塌下來了,窗子被釘?shù)脟绹缹崒嵉模呀?jīng)完全荒廢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你是想象不出什么東西比這座廢棄的樓房更加令人充滿凄涼感的了。這里很久以前住過一位達官貴人,名叫彼得·伊里奇伯爵,他尤其熱情好客,并因此聞名一時。在那段時間,整個省的人都在他的屋子里聚會,伴著家庭樂隊喧囂的樂曲、鞭炮煙花的噼啪聲,盡情地跳舞玩樂。而現(xiàn)在,路過這座廢棄豪宅的老婦人,都心生惋惜,懷念她們失去的青春年華。伯爵一直不停地在舉辦舞會,流連在不斷向他獻媚的賓客中,他幸福地微笑,但不幸的是,他的財力根本負擔不起如此鋪張的花銷。當他徹底破產的時候,彼得去了圣彼得堡,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但他最終也沒有能夠靠自己的努力賺到一分錢,便死在了旅館的房間里。
“大霧”從前是彼得家的管家,在這位伯爵還活著的時候他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現(xiàn)在,他大約七十歲了,長相普通但是樂觀積極,始終掛著微笑。只有卡捷琳娜時代的人才能有這種微笑:透露著一股溫和和莊嚴的力量。“大霧”說話的時候,兩片嘴唇不緊不慢地一張一翕,眼睛親切地閃著光,輕輕的,還帶著一點鼻音。就連他擤鼻涕、嗅鼻煙也是如此從容不迫,好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樣。
“喂,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我搭起話來,“怎么樣,釣了不少魚吧?”
“在這兒呢,你過來看看這個魚籠,兩條鱸魚,還有五條鯉魚,斯喬普什卡,拿來給他看看。”
斯喬普什卡伸手把魚籠遞給了我。
“近來好嗎?斯喬普什卡?”我問他。
“吼……吼……沒……沒……沒什么不好的,老爺。”斯喬普什卡結結巴巴地回答我,好像千斤重的東西壓住了他的舌頭。
“米特羅凡好嗎?”
“好……好……好,老爺。”
這個可憐的老人轉過了臉。
“但是咬鉤的魚不多啊,”“大霧”在一旁說道,“這天熱得太嚇人了,魚兒都躲在灌木叢下面睡覺呢。給我裝個餌,斯喬普什卡。”斯喬普什卡拿出一條蠕蟲,放在攤開的手掌心上,啪啪地打了兩下,裝在了魚鉤上,又吐上一口唾沫,這才交給“大霧”。“謝了,斯喬普什卡……你呢?你好嗎,老爺?”他把臉轉向我,繼續(xù)說,“出來打獵散散心嗎?”
“你自己都看到啦。”
“啊,你的狗是英國種的還是德國種的呀?”
這個老人喜歡時不時賣弄自己,好像在說,“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種的,但這是條好狗呢。”
“啊,那你出門也帶著獵狗嗎?”
“是啊,我有兩群獵狗。”
“的確是這樣的,有人非常喜歡狗,有人白送他們都不要。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養(yǎng)狗可是為了體面……人走出去嘛,要有氣派,馬要有氣派,陪著打獵的人要有氣派,都要有氣派。那個走了的彼得伯爵啊——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就不是個獵人,但是他就養(yǎng)狗,而且他還一年兩次地帶著狗兒們外出溜達。
所有陪同出行的獵人都穿著鑲金銀邊帶的盛裝,在院子里集合,并吹起了號角。伯爵大人走出來,馬便被牽到了他跟前。他登上馬背,這時,獵人的頭頭會把他的腳塞進馬鐙里,脫下自己的帽子,把馬鞭放在帽子里呈給伯爵大人。他會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上一鞭子,所有的獵人齊聲喊口號,然后才向外走去。一個獵人騎在伯爵大人后面,用綢帶子牽著他的兩只愛犬,好吃好喝地照料它們……你想想看,而且,這個跟班的獵人,高高地坐在哥薩克馬鞍子上,紅光滿面,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就像這樣……當然還有很多客人,你也知道的,在那種場合下,又是娛樂活動,又是榮譽盛會……啊,又給它跑了,好家伙!”他忽然來了這么一句,拉了拉他的魚竿。
“他們說,伯爵以前活得相當瀟灑啊?”我問。
老人家朝著蠕蟲吐了一口唾沫,甩出了釣鉤。
“他是一個很好的紳士,人人都知道。常常會有,可以說是上流社會的人,到彼得堡來,專程拜訪他。他們經(jīng)常胸前佩戴著彩色的絲帶圍坐在桌子邊上一同吃飯。好吧,他的確知道如何取悅他們。他有時候會叫我:‘大霧,明天我要幾條活的鱘魚,去看看能不能釣幾條給我,聽到?jīng)]有?’”
“‘聽到了,大人。’繡花的外套,假發(fā),手杖,香水,上等的科隆香水,鼻煙壺,大幅的畫……這些他都可以直接從巴黎訂購。他舉辦晚宴的時候,我的天,那可真是了不得!焰火沖天,車水馬龍!有時候還會鳴炮。單單是管弦樂隊就有四十個人,他雇用了一個德國人當樂隊指揮,不過那個德國人真是太得寸進尺了,竟然要求跟大人同桌進餐,所以伯爵大人就炒了他的魷魚。‘我的樂隊,’他是這樣說的,‘就算沒有指揮,一樣可以演奏。’他當然可以這么說,他是老大嘛。”
“接著他們就會開始跳舞,一直跳啊跳直到天亮,尤其是愛科塞斯舞,兩男兩女一起跳,還有西班牙舞馬特拉杜爾……嘿……嘿……好家伙,上鉤啦!(老人家從水面拽上來一條小鱸魚)拿著,斯喬普什卡!我們家大人真是所有大人的典范啊,”他繼續(xù)說道,又甩出了鉤子,“他的心腸也很好,有時候他也打人,但是沒等你抬起頭那會兒工夫,他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只有一件事,他有情婦。唉,那些女人啊,上帝啊,請寬恕她們吧!就是她們搞得大人破產了,要知道大人可都是把她們從下等人里面挑選出來的呀,她們怎么能不貪財?哎喲,她們可貪財了,整個歐洲最貴重的東西估計都被她們收入囊中了!有人可能會說,‘為什么大人不能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呢?這是他自己的事情啊。’但是搞到自己破產總是不應該的。在這群女人中,有一個人比較特殊,她的名字叫阿庫琳娜。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愿上帝保佑她的靈魂!她是西托亞守望人的女兒,可真是個潑婦!有好幾次,她還扇了大人幾個嘴巴子。可是大人啊,完完全全被這女人迷住了。她把我的侄子送去充軍了,就因為那可憐的孩子不小心把可可灑在了她的新裙子上……而且她的仆人可不止只有我侄子一個。啊,好吧好吧,這些都是古老的回憶了!”老人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便不再說話了。
“照我看來,你家大人很嚴厲吧?”一陣短暫的沉默以后,我又問道。
“那時候嚴厲可算是個時髦的事啊,老爺。”他一邊搖了搖頭一邊這樣回應我。
“現(xiàn)在不流行嚴厲了?”我看著他的眼睛問。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現(xiàn)在嘛,情況肯定好很多了。”他喃喃地說,用力甩出了鉤子。
我們坐在樹陰底下,即使這樣,還是抵擋不住那令人窒息的炎熱。濕熱難耐的空氣凝成厚重的一塊。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只能把被烘烤已久的臉,慢慢抬出,渴求吸到一絲流動的空氣,但是四周卻是如固體一般沉悶。火辣辣的太陽在藍得發(fā)黑的天空中輻射出熱氣。我們正對面的河岸上,是一片黃澄澄的燕麥田,田里到處長滿了苦艾。所有的燕麥都紋絲不動,沒有一株哪怕是輕微地晃動。前面一點的地方,一匹農用的馬站在河里,河水剛能沒過它的膝蓋,它慢悠悠地甩著濕淋淋的尾巴。時不時的,在一叢浮在水面的灌木下,一條大魚露出個臉來,吐一連串的泡泡,又慢條斯理地轉身潛到水下,激起水面一層層漣漪。蝗蟲在焦枯的草叢里鳴叫;鵪鶉有氣無力的,勉勉強強啼那么幾聲;鷂鷹張開翅膀,平穩(wěn)地在曠野上滑翔,忽然又迅速扇翅,尾翼張成一個半圓,降落在某處。我們被太陽烤得沒有思想,一動不動地坐著。這時,從我們身后的山谷,傳來一陣聲響,有人踩著水正向我們這走來。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約摸五十歲的農人,滿臉風塵,穿著襯衫拖鞋,背一只柳條制筐,一件外套搭在肩膀上。他走到泉水邊,暢快地喝了個飽,然后抬起頭來。
“啊,弗拉斯!”“大霧”看著他打起招呼來,“你好啊,老朋友!從哪兒來的?”
“你好呀,我從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來!”農人說著向我們走近了一點,“走了很長一段路呢!”
“你去了哪里呀?”“大霧”問他。
“去了莫斯科,我主人家。”
“去干嘛了?”
“請他幫個忙。”
“幫什么忙?”
“哦,讓他減免一點我的代役租,或者把我改成勞役租,或者換一個地方待著,或者隨便什么……我兒子死了,我現(xiàn)在一個人對付不了了。”
“你兒子死了?”
“死了,我的兒子,”農人頓了一頓,說道,“他原來住在莫斯科,是個出租馬車夫,其實一直是他替我付代役租的。”
“那你們現(xiàn)在還是付代役租的?”
“是的,我們付代役租。”
“你老爺怎么說的呢?”
“他怎么說?他把我趕了出來!他說:‘你竟敢直接就跑來找我麻煩了,這些事情有管家在管呀,你要……’他說,‘先把你欠著的代役租還清了再說!’他火冒三丈地向我吼。”
“然后呢?你回來了嗎?”
“嗯,然后我就回來了,我想到我兒子那兒,找找看他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但是沒人肯正面回答我。我跟他的雇主說:‘我是菲利浦的父親,’那人對我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兒子,你兒子什么都沒有留下,而且他還欠我的錢呢!’所以我只好走了。”
農人面帶微笑,娓娓道來,似乎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但是他的眼眶卻濕潤了,淚水從他那雙小眼睛里滑落,嘴唇也微微顫抖著。
“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呢?回家去嗎?”
“要不然怎么辦呢?我當然只能回家了,我想我妻子現(xiàn)在應該正挨著餓呢。”
“那真是該回去看看。”斯喬普什卡忽然說起話來。他看起來有點迷糊,接著又一聲不響地開始挖魚蟲。
“那么你要到管家那去嗎?”“大霧”繼續(xù)問他,眼神帶著一點詫異看著斯喬普什卡。
“我去找他干什么?我還欠他些錢呢,我兒子死前生了好幾年的病,那段時間他連自己的代役租都付不起。但是我倒不會為此事所累,反正他們從我這一個子兒都拿不到……沒錯,老兄,隨你怎么耍花招,我沒錢就是了!”農人哈哈哈大笑起來。
“金帝利安·謝苗內奇,無論他多聰明……只要……”
弗拉斯又大笑起來。
“哦,事情可不妙啊,弗拉斯老兄。”“大霧”忽然故意說出這么一句話。
“不妙?哪里不妙?”(弗拉斯的聲音忽然中斷了)“怎么這么熱呀!”他換了個話題繼續(xù)說,用袖子擦著臉。
“你老爺是誰?”我問他。
“瓦列里安·彼得羅維奇伯爵。”
“是彼得·伊里奇的兒子嗎?”
“是他,”“大霧”回答,“彼得·伊里奇生前就把弗拉斯的村子給他了。”
“他現(xiàn)在好嗎?”
“好得很,謝天謝地!”弗拉斯回應道,“紅光滿面的。”
“看見了吧,老爺,”“大霧”轉向我,繼續(xù)說,“在莫斯科附近生活可真不錯,但生活在這里的話,付代役租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你們一共需要付多少錢呢?”
“九十五盧布。”弗拉斯喃喃地說。
“喏,你看著,而且土地很少的,都是老爺家的樹林子。”
“而且,聽說這樹林子也賣掉了。”農人說。
“唉,你看看……斯喬普什卡,給我條魚蟲……喂,斯喬普什卡,怎么了,睡著了嗎?”
斯喬普什卡回過神來。農人在我們身邊坐下了。我們幾個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河對岸,有人在唱歌,唉,那是多么憂傷的曲子呀。可憐的弗拉斯又一次沉痛地悲傷起來。
半個小時后,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導讀】
三個農奴的命運為何不同?
本文寫了獵人遭遇到的三個農奴,他們分別是斯喬普什卡、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和弗拉斯,這三個人如果按照他們的遭遇應該分為兩種類型,斯喬普什卡和弗拉斯應該是一類,他們是地主的農奴,生活十分艱難,甚至暗無天日,無法生存。斯喬普什卡作為家仆,連“口糧”都得不到。他似乎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沒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沒人知曉他的過去,村子里沒有任何有關他的故事。至于他是誰,從哪兒來,是誰的子嗣,是怎么成為舒米西諾村上的人的,他身上那件萬年不變的粗棉布外套是哪兒來的,住哪兒,靠什么維持生計……以上所有的問題,絕沒有人知道,就連一丁點兒線索都沒有。有時候,大概只會有些好心人路過,施舍給這個可憐的窮人一塊吃剩了的餡餅。夏天,他住在雞棚子旁邊一間小小的儲藏室里;冬天,他就住在澡堂子的接待室里;更冷的時候,他就在干草棚里過夜。有時候人們會發(fā)狠踢他一腳,但是從沒有一個人跟他談過話。至于他,似乎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因為要說話而開過口。他住在菜園子里。他行動走路都是悄無聲息的,打噴嚏或者咳嗽的時候都害怕似的用手捂住嘴巴。他總是像螞蟻一樣忙忙碌碌,前前后后不停地干活,而他忙活這么大半天也只是為了能填飽肚子。事實上,如果一整天的時間里,他沒有如此為食物而辛勤工作的話,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肯定已經(jīng)餓死了。有時候,斯喬普卡什會坐在樹籬下啃或者吸一根胡蘿卜,或者剁幾塊骯臟的白菜根;有時候會呼哧呼哧地提著一桶水到某個地方去;有時會在小鍋子下生起火,然后從大衣胸口取出幾塊黑乎乎的泔腳,放進小鍋子里;有時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砰砰砰地敲釘子,做一個放面包的架子。所有這些他都默默地完成,仿佛這都是秘密似的:當你向他看上一眼,他就又藏起來了。他有時會忽然消失一兩天,當然啦,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不見了……然后,一轉眼,他又出現(xiàn)了!在樹籬下的某個地方,偷偷摸摸地在水壺下生火。他臉很小,眼睛是淡黃色的,頭發(fā)一直垂到眉毛上,一個尖尖的鼻子,又大又薄的耳朵,像蝙蝠的耳朵一樣,那胡子長得好像是有兩個星期沒有修理過了,而且也沒見它變多或者變少過。可以說斯喬普什卡已經(jīng)失去了做人的起碼資格和尊嚴,他沒有吃,沒有穿,沒有住,他只能撿拾垃圾,即使如此,他每天還必須辛勤地工作,否則,下一刻他可能就被餓死。更為殘酷的是,他甚至失去了說話的權利,沒有人在乎他是誰,他在人們的心中根本就不存在。
弗拉斯是孤苦的農奴,過著代役租的生活,唯一的兒子死去了,妻子正在挨著餓。因為九十五盧布的代役租,他到莫斯科去找他的老爺,結果被趕了出來,并且告訴他沒有資格直接去找老爺,只能去找管家,并要他把欠著的代役租還清了再說!從弗拉斯的遭遇中,我們看到了農奴在地主的眼中是沒有對話資格的,也是得不到同情的。
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是另一類農奴,他因為自己的老爺彼得·伊里奇伯爵而成為了自由人。彼得·伊里奇伯爵是一個很好的紳士,常常會有上流社會的人,到彼得堡來,專程拜訪他。繡花的外套,假發(fā),手杖,香水,上等的科隆香水,鼻煙壺,大幅的畫……這些他都可以直接從巴黎訂購。他的心腸也很好,有時候他也打人,但是沒等你抬起頭那會兒工夫,他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伯爵一直不停地在舉辦舞會,流連在不斷向他獻媚的賓客中,他幸福地微笑,但不幸的是,他的財力根本負擔不起如此鋪張的花銷。當他徹底破產的時候,他只能去圣彼得堡,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但他最終也沒有能夠靠自己的努力賺到一分錢,便死在了旅館的房間里。從彼得·伊里奇伯爵的所作所為里,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比較開明的地主,而且是卡捷琳娜時代的地主。卡捷琳娜時代在俄羅斯人的眼中是一個比較民主和強大的時代,也是屠格涅夫向往的時代。在這個時代的人充滿了自信和從容,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米哈伊洛·薩韋利耶夫同樣如此,現(xiàn)在,他大約七十歲了,長相普通但是樂觀積極,始終掛著微笑,露著一股溫和和莊嚴的力量。就連他擤鼻涕、嗅鼻煙也是如此從容不迫,好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樣。
文章在平靜的敘述中不動聲色地把兩類農奴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進行了對比,也把兩個時代的地主進行了對比。在對比中,作者也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希望地主階級要做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的改良者,要像彼得·伊里奇伯爵那樣活得瀟灑,把財產看淡,解放農奴,給他們以自由,對農奴很少打罵。這似乎就是作者的化身,我們在彼得·伊里奇伯爵的身上找到了屠格涅夫的影子,他通過彼得·伊里奇伯爵這一形象表達了他對俄羅斯未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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