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片沉甸甸的烏云方才明明就懸在前面山頭上,翻了兩個陡坡,田埂上拿一把碧色菜的功夫,它卻不見了。
小荷沮喪地蹙眉嘆一聲,只覺得頭頂心快被正午的毒太陽灼得冒煙了。
自她記事起,像這樣接連二十多天不下雨的情形從未有過,不然這地界怎會叫“雨多鄉”。可今年天氣著實古怪,夏天雨水就明顯少,收了水稻后,正經的雨沒下幾場。就連她家所在的、素來以水多土肥著稱的阿依寨,這一陣子都需要天天挑水澆菜。上回離家時,她瞧見寨子腳那棵四人手拉手才圍得住的老萬年青樹,葉子似乎都有些發蔫。不知它是不是真像老人們說的那樣神通,知道自己將要離開故土,在傷心呢。
小荷從路邊扯一片芭蕉葉遮陽,舉著碧色菜到鼻前嗅嗅,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一下,右頰小巧的酒窩轉瞬即消。
碧色菜扔進背簍里,小荷心定了些。雖說這幾年趕街常見外鄉人運了大批人工種植的碧色菜來賣。一捆捆扎得齊齊整整,根莖又長又粗、少沾泥土看著格外干凈,可稍微有點年齡的人都嫌它們嚼口粗味道淡。本地野生的碧色菜盡管短細雜亂難料理,但是耐心擇洗干凈,拿鹽巴、辣子、姜末、蒜泥、醬油涼拌,最好有花生碎、再淋一滴香油,鮮嫩脆爽、獨有的異香越嚼越濃重,讓人擱不下筷子。
臥床多年的阿爸不像其他男人,不喜油葷,就好吃幾口涼拌的野菜。老人們也說,阿爸的身子多吃清涼的東西好。從學校回家,她總要一路上留意,見哪處水田埂上野菜長得好就下去拿一點,到家時再少也有夠父親吃五六餐的量。
自家院子里,她也學著寨里女人們種了一小片香料,有大芫荽、小香菜、苤菜、小米辣椒、青花椒。有了它們,她和阿爸平日做菜的調料便有了,不時還能送一點給大伯家。她家的狗黑爪,有一回追野貓進了這塊地,糟蹋得香料枝葉東倒西歪,被她好一頓教訓。好在他們鄉里水土好,樣樣草木比別處長得旺健,寨子腳一片水芋,棵棵小樹似的半人多高。她隨手插的薄荷,沒多久便生得枝枝蔓蔓密密匝匝。
一陣風過,滿眼水嫩鮮綠帶鋸齒的葉片搖擺,像一張張小嘴在說話,說些哪樣話她不認得,是跟其他草說悄悄話吧,她這樣猜想著。
二
薄荷這種草,曬蔫了,踩爛了,緩兩天下點雨,又冒出新芽來,沒多少時日就成片了。這東西到處都長,賤得很,從來嫌多不嫌少,就像咱們這兒的女人啊……
大媽在小荷的香料地里,一邊掐枝子葉子一邊這么念叨,末了還嘆口氣搖搖頭。小荷就跟平時那樣靜靜聽著,人家說什么她都是聽著,哪怕說她也是一樣,哪怕她心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一樣。
最嫩最好的根莖枝葉鋪滿手中的小鋁盆了,大媽臨走前又回頭綴上幾句:“喏,聽我家老倌說,給你上戶口時,你阿爸說小女娃嘛,叫‘薄荷’吧,后來你阿媽嫌加上姓叫著古怪,就改成現在這名字了。”
抬眼瞅瞅大媽,小荷還是不說話。可大媽走遠之后,她掐一截薄荷,揉搓兩下嗅嗅,低頭自語:“我的名字是‘荷花’的‘荷’,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
他們這里,好多人覺得反正不認得漢字,漢名隨便取一個,叫著方便就夠了。可她不這么想,就算不看字,音總要聽的。她聽見過外面來的人把碧色菜叫折耳根,老師說過它的學名叫魚腥草。可她還是認為本地的叫法好,碧色菜,讀的時候要讀“筆洗菜”,聽上去有種要唱歌的音調。
她喜歡唱歌,他們彝族的山歌和流行歌曲她都會唱,只是她從不在有人的地方唱,得去僻靜處沒人看見時才唱得出來。
暑期給大伯家放牛,去母雞山下的河畔草灘上。寂靜無人,只有水流聲和蟲子嗡嗡聲。待母牛渾圓的肚子里裝滿嫩草、小牛犢澄凈的眼眸里盛滿天光,她的歌聲就如水一般從積滿煩惱和憂慮的心里溢出來。滴在石頭上、草葉上,流淌進河里,升騰進霧中。
這么唱過一番,她就松快了不少,回去人前,又是那個不太聲響、盡可能不引人注意的車小荷了。
不引人注意在有的人看來或許是短處,于她而言卻是生活習慣和生存技巧。小時候她也跟其他小娃一樣想要引起父母關注的。她跟阿媽哭鬧,阿媽就數落,生下來就大病小病不斷累我成天背你跑醫院,現在又愛哭鬧真是難帶得很,實在后悔生了你!很久不見的阿爸打工回來,她學姐姐的樣子湊上去笑,阿爸好像都沒怎么看她,她使勁喊一聲“阿爸”,阿爸終于潦草地瞅她一眼,都沒像對姐姐那樣摸摸頭便又把目光轉開了……
長大一些,知道的事多一點后,她終于懂了。在他們這個地方,生為家里第二個女娃本身就是個錯誤。大媽說她出生時,阿爸原本懷著抱兒子的盼望白黑不歇地往回趕,偏偏半路遇上事故耽擱半日,到家時她已經生下來一夜了。聽說又是個女娃,阿爸喪氣地連家門都不想進。
既然是個錯誤,當然越不顯眼越好。這不顯眼并非躲著什么都不做,而是把該她做的和她能做的都悄無聲息地做好,盡量不犯錯,或者說盡量不因為什么原因讓阿爸、阿媽和姐姐認為她犯了錯,不懷有什么期待,更不能有任何要求,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里就好。
過去整日隱在角落里的她從未料想到,有朝一日她對于阿爸、對于這個家、甚至在寨子里都成了特別顯眼的人。可是不顯眼久了,縮緊的殼就僵硬了,再想舒展開來就不容易了。
最近她注意到自己含胸得厲害。15歲的姑娘開始愛美,她想改。
照著音樂老師教的姿勢來,雙肩打開自然下沉、挺胸抬頭目視前方……可沒過多久,她發覺自己又肩膀上聳脖子前伸了,還有胳膊、總是向里微微夾緊。
她其實是想自己抱著自己,就像夢里小時候阿媽抱著她那樣。
三
“車小荷……車小荷……”
聽見這喊聲,不用回頭小荷都知道是阿依下寨的施龍英。她的嗓門如同她的身形,粗壯遠超同齡的男娃。
“不是說好放學一起回家嘛,你怎么不等我。”施龍英黑紅的胖圓臉滿是汗痕,手里捧一包吃了大半的辣豆干遞到小荷面前。
小荷搖頭,低聲道:“校門口見你跟外面的黃頭發男人說話,就沒叫你。”
施龍英吞下嘴里的豆干,笑道:“是我表哥呀,他來叫我往家里捎話的。對了,他的兄弟跟你哥熟,他們打算下個月一起去廣東打工呢!”
愣了一下,小荷才淡淡“哦”一聲,再沒言語。可她心里卻在想,慶安哥要去廣東?廣東不是很遠嗎,他腿都跛了還要去那么遠,大伯大媽會同意嗎?上回見面他為何沒提這事呢?他若走了,能照應我的人又少了一個。
施龍英一邊嚼辣豆干一邊跟小荷說話,小荷卻只顧自己想心事不太回應她,她不干了,舉一條辣豆干塞到小荷嘴邊,硬要她吃。小荷拗不過她,勉強咽下去,卻被辣椒嗆了嗓子咳嗽起來。
“過兩年,我也打工去。”施龍英嚼著最后一塊豆干,憧憬地說:“我不去廣東,聽說廣東比我們這里還熱。我要去大連。你知道大連嗎?那里有大海,冬天還下雪!”
小荷低頭不語。
“你跟我一起吧,我護著,沒男人敢欺負你!”
大海和雪,聽上去真不錯,是這邊的人一輩子見不到的東西,小荷做夢都想去看看,可是她去了,阿爸要怎么辦?
沒在礦上出事之前,阿爸車一方算得上寨子里的能人。他讀到初中畢業,能寫字看報,擅木匠、會磚瓦,當過司機、做過生意。同輩男人里,走的地方最多見識最廣的就數他。過年時寨子里挨家輪著做東擺酒,他若是在家必定被邀著場場必到。姑娘媳婦媽媽婆婆愛聽他講外面的新鮮事,男人們愛聽他講闖蕩中的驚險片段和城里的女人。
第一個給自家謀劃建新房加了間廁所的人也是阿爸。此前,他們這寨子和附近幾個村寨都是上村口的公廁,寨里也沒有給私家廁所使用的排水溝。阿爸就自己一邊尋思著一邊叫人幫忙,挖通了一條可以為自家廁所下水的陰溝,還以竹片圍了臨時廁所試用,證實的確行得通。
建新房花錢像流水,阿爸又外出做活。經不起大媽的軟磨硬泡,還帶了侄子慶安一起。阿媽和大伯一家天天指望著他們多賺些錢回來,可等回來的卻是他們出事的口信。報信人說他們在礦道作業時遇上塌方,困了好幾日。他們還算走運,第一批就被救出來,還有十幾個困得久了把命丟了。慶安右腿斷了三截,半邊臉壞了。阿爸傷了背和腰,躺在床上動不了。
盡管是五年前的事,小荷總忘不掉阿爸出事后第一次回家的樣子。
當時正掃豬圈的她被大媽叫著去村口迎出院歸來的阿爸。其實那時節,因為相處時間少得可憐,加上自己幾乎從未在阿爸那里體會到關懷和呵護,知道他出事時,她也沒覺得怎樣。況且阿媽每回去看阿爸,都是只帶姐姐卻從不帶她。
她就木然地跟著大媽走,半道遇上推著輪椅的阿媽和提了幾大包東西的大伯。輪椅上那人,歪歪斜斜軟軟塌塌的。明明是穿短袖的天,全身都裹得嚴實,還戴著毛線帽子。唯一露出來的臉是青灰色,雙頰凹得厲害,眼窩也深陷成兩個洞。那雙看向她的眼睛紅腫而且半瞇著,好像怎么用力都睜不開來,整個人像連著暴曬了幾日的玉米皮,稍稍用力一碰就能碎了。
這小娃,爸也不認得叫了!大媽使勁掐她一下。大媽和阿媽一樣,都喜歡掐她胳膊。
她張開嘴,發出的聲音自己都聽不清。
阿爸的眼縫撐開,目光跟她對上了。雖然只有一剎那,她還是心里抽了一下。
那眼神,讓她想起寨子東頭那只犁不了田了等著被宰殺的老水牛。
四
“唉唉唉,快瞧那邊!” 施龍英左手肘蹭蹭小荷,殘余著辣豆干汁水的右手指著一個方向。
這時她們走到了二級公路與鄉道的交叉口。此處一小片平地上,常年有附近山民前來擺攤,向過路的司機、乘客售賣自家產的時鮮水果。因新鮮價廉,時日一久竟有了名氣、成了氣候。大小攤鋪連成片,除非大雨或者夜晚,其余時間都是一派熱鬧景象。
小荷漫不經心地朝施龍英所指的地方瞥。四個騎摩托車的男青年,一樣的焦黃或火紅、野草般沖天的蓬發、一樣閃著亮片掛著鎖鏈的緊身黑T恤和破洞牛仔褲。看了他們的穿著她便不再去瞧他們的面孔,無非是一樣吊兒郎當的姿態和自以為是的表情。
這種老師口中的社會上的壞男生很令她懼怕,擔心靠近了會被他們的“壞”侵擾,反而生出好奇想要去知道更多關于“壞”的事。跟她同寨子的幾個女孩,就是這么學“壞”了,接著輟學。聽說去外面打工也不肯好好地做,有一個不知跑去了哪里,家里已好幾年沒有消息。她可不能這樣,阿爸離了她就活不下去,他們的家也就徹底沒了。
“多神氣!”施龍英搖搖頭,嘆道,“可惜我不是男的!”她停頓一下,抬手摟住小荷的肩頭壞笑說:“我要是男的,就要你做我女朋友!”
小荷早已習慣了施龍英開這種玩笑,只是淡笑一下,正要拉著她走,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去。她起先不信自己的眼,再瞧一下,確認那是親姐姐車小桃無疑。
“是你阿姐!”此時施龍英也認出了小桃,驚得嗓門又放大了一號,兩顆漆黑如墨幾乎看不到眼白的大眼珠像是要從眼眶里掉出來。
小荷使勁拽著施龍英轉身大步走。
施龍英跟著,走兩步又回頭看看,再走兩步又回頭,不解又極度興奮地說:“你姐怎么成這樣了?”
小荷不應聲,腳步跨得更大。卻聽見背后摩托車聲響,心里一慌,抬頭時前后已被四輛摩托車圍住了。
姐姐小桃從橫著攔在最前面的摩托車后座上下來,揚著下巴扭著屁股。她袒胸露肩,剛剛包到大腿根的桃紅色緊身裙快要撐爆了一般,眼周一圈油黑和嘴唇上一圈艷紅斑斑駁駁,有種張牙舞爪的擴張感,看得小荷心驚肉跳不敢直視。
“這是怎么了?”小桃笑道,“不想認親姐姐了?”
小荷被小桃身上那股怪香刺得想打噴嚏。
“遇著招呼都不打?”小桃輕輕撫摸著小荷的頭,又順著頭往下,撫過脖子再到肩膀,最后落在手臂上,突然變了手勢使勁一擰,語氣也尖厲起來:“不看我,看地上,地上可是有錢?”
“嗷……”小荷突然喊痛輕呼一聲,甩開小桃的手退后兩步。
載過小桃的那輛摩托車上的男青年哈哈怪笑:“小桃,你別嫉妒小妹比你水嫩就欺負人家,快叫她上車,哥帶你們去城里好好耍耍。”
其他幾個男青年也跟著起哄,有的怪笑、有的吹口哨。
小桃轉身擺擺手嗔道:“去去去,我小妹可是個乖小娃,才不跟你們這些壞蛋鬼混呢!”
男青年們“噓”一下,哈哈笑起來。
小桃回頭湊到小荷耳邊說:“阿媽說了,早晚要把房子和你都要過來。”
小荷猛地抬起眼皮,警覺地瞪視著姐姐。
姐姐得意地挑挑眉毛:“到時候你就知道,死守在那個癱子身邊有多憨了!”
小荷緊鎖眉頭,用門牙撕扯著下唇翹起的干皮,心里很氣很氣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這樣。
小桃撫一下妹妹的后頸,從包里掏出張五十塊的鈔票往她手里塞。
小荷觸電般往后彈,小桃跨前一步硬要塞給她。小荷索性蹲下抱住腿令自己全身盡量不露縫隙。
小桃急了,點著妹妹的后腦勺問:“親姐的錢,拿了可會咬你?”
小荷緊縮成一團不作聲。小桃把錢扔在她面前的地上,罵一句:“憨包!”
小桃轉身走了幾步,突然感到背后自下而上有微風,接著一樣東西擦著她的耳朵飛到前面地上,是剛才那張鈔票被揉皺又給扔了一回,她憤怒地回頭。
小荷面色平靜、低聲微顫地說:“那個癱子是我阿爸,也是你阿爸。”
小桃往前兩步,邊緣不清的紅嘴角抽動著,氣急敗壞地說:“你不知好歹,敢扔我給的錢!”
“我不用你的錢。”小荷垂下眼皮喘口氣,極輕卻又咬著牙地吐出三個字,“不干凈!”
小桃揚起手,巴掌甩到小荷黃瘦的臉邊時又遲疑了,最終垂到她胸前輕輕推了一記。
小荷倒退半步定住,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是繼續撕扯嘴唇上的皮。小桃是怎樣坐回摩托車上,又怎樣跟那四個黑衣青年離去,她都不記得……
“快,我給展平了,好好收起來!”施龍芬將那張命運多舛的50元鈔票遞到小荷跟前。
“你留著買零食吧!”小荷拉一拉背簍的布背帶,咽咽喉嚨,嘗到一絲咸腥的滋味。
五
之后的路小荷走得越發快了,肩頸前伸,頭拱著,眼睛只盯著腳下看。
她心里為最后對小桃說的那句話后悔了,小桃畢竟是她親姐姐。她平日都忍得住,剛剛怎么就沒忍住呢?
阿媽走之前曾經氣急無奈地戳著她的額頭道:“你都是隨了他,才會成這么個水牛脾氣!”
這個他,自然就是如今被姐姐說成“癱子”的阿爸。小荷覺得阿爸也是成了癱子之后,才開始變成水牛脾氣的。
阿爸癱瘓的前兩年,新房子用陸續要回來的賠償金一點點建好了,阿媽對阿爸的照料也還算盡心。一日三餐做新鮮的喂,隔天擦身和按摩,熱天打扇,冷天灌暖水袋,隔三岔五還叫慶安來幫忙推阿爸出去曬曬太陽。
大多數時候圍著阿爸給阿媽打下手的是姐姐,小荷干家里的粗活,偶爾在阿媽和姐姐都出門時才近阿爸的身,也僅限于端個水倒個尿盆之類說是緊迫卻又算不得什么的小事。那時的阿爸因竭力不顯出痛苦的神情而格外沉默,面容如石頭一般僵硬,顯得比從前更加陌生和令人畏懼。每次挨近,她都怕朝阿爸臉上望,卻又總忍不住飛快地瞟上一眼,若是哪次恰好跟阿爸的眼神對上,她的心總能被那老井般深不見底的目光緊緊攥一下,不太疼,卻悶悶地難受好久。
第三年雨季的一天,小荷放學回家,聽見院里阿媽和大媽在說話,兩個人都語氣急促,一句比一句聲音大,她立在門口不敢進也不敢動,透過竹籬笆縫隙朝里瞧。
大媽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前頭的就不提了,都給你家蓋新房了。就說這才到手的,是靠我家老倌和慶安一趟趟陪著你去才要回來。”
阿媽撇撇嘴:“不用他們,我照樣能把錢拿回來,我有我的法子!”
大媽“哼”一聲,小聲嘟囔了句什么。
阿媽抓起掃帚,掃攏地上攤曬的玉米粒,舉起掃帚指指屋子里,憤慨地說:“人都成了這個樣子,這家里連個能出力的男人都沒得,還有臉皮盯著這點賠償金,你們這是做親戚的樣子嗎?”
大媽先不言語,過了半晌道:“慶安跛了腿、花了臉,現在好一點的姑娘都相不著。這傷是跟叔叔出去做工落下的,你這個嬸嬸可不能不管!”
“砰咚”一聲,阿媽把掃帚摔到地上,自己也往地上一坐,哭道:“當初是你家硬要讓慶安跟著我老倌去,出了事又來賴我們。如今我們癱的癱,弱的弱,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阿媽越哭調門越高,下田回來的鄰居們都停下來朝院里張望、議論。
“這小娃,阿媽都哭成這樣了還不趕緊去勸勸!”
小荷被幾個女人推著進了門,卻怯怯地不知道該怎么辦。
大媽氣沖沖地轉身朝外大步流星走了,蹭到小荷細削的肩膀讓她一個趔趄。她又跑去扶阿媽,卻被阿媽不耐煩地甩了一下,屁股往后坐倒在地。
她挪去墻根朝里抱膝蹲著,咬住下嘴唇看墻縫里鉆出的兩瓣小嫩芽,不讓自己想剛才的事,免得心一揪一揪地帶著眼睛泛潮。
阿媽推開門朝著屋里吼:“受苦受屈不出聲了不起,人家才不會可憐你!”
那天晚上阿爸不肯吃飯,阿媽氣得躲到房頂上一邊喝酒一邊哭。
小荷在廚房里刷鍋洗碗時,被姐姐盤問半天。弄清楚事情經過,小桃跺著腳罵大媽老巫婆。
“他們就是想要爸的賠償金,阿媽好不容易才拿回來,哪兒能給他們家!”
小桃這么說著,跳一下坐到鍋臺上,兩條小腿輪流往前踢。
看著姐姐緊身牛仔褲膝部破洞處露出的肉和拖鞋里涂成黑色的腳趾甲,小荷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過多久,小桃就跟家里宣稱不想再讀書了,要去縣城打工。
“不讀就不讀吧,總考不及格,讀了也沒用。”阿媽很痛快地同意了,還顯得挺興奮,“家里不能再這么下去了,是得有人出去掙錢。再說女娃,早晚得嫁人,讀書多了也是白費!”
角落里趴在小方凳上寫數學作業的小荷,被阿媽對于姐姐輟學的態度一驚,給自動鉛筆換芯的手一抖,鉛芯掉地上摔成好幾截。
靜默如不存在的阿爸,這時喉嚨里擠出沉沉的一聲,像咳嗽又像嘆氣。
小荷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地跑過去問:“阿爸,你可要喝水?”
阿媽轉過頭,訝異又厭煩地說:“剛才吃飯時不是喝了一大碗湯嘛!”
她又沖著小荷說:“寫個作業在那里磨磨蹭蹭,快先去把你爸今早換下的墊單洗了!”
蹲在院里搓墊單時,小荷一直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幻覺。轉身時她聽見阿爸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好好寫!”可她回頭去看,阿爸卻緊閉雙目臉朝墻里。
姐姐哼著歌跑出去,她也想唱,可聽見阿媽抱怨的聲音,又把到嘴邊的調子憋回去了。
六
“快瞧快瞧……”施龍英使勁拽拽小荷,朝左前方路邊努嘴,雙手叉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瞧什么?”小荷看了半天不見什么特別,倒是施龍英汗濕漲紅的大圓臉上齜牙咧嘴的怪樣有點好笑。
“那一大片車前菜……長得多盛……你快去……采了……給叔叔吃。”施龍英就地一蹲,喘道:“正好讓我歇歇……哎呀……你走得太快像趕命一樣……”
小荷挑挑嘴角,正要邁步,卻被身后陡坡灌木叢中躥下的一道黑影驚了一跳。
不待她看分明,幾聲犬吠后是施龍英的大嗓門:“黑爪,是你家的黑爪!”
小荷撫摸拍打著黑爪緊緊靠在自己腰間的毛茸茸的脖頸,隔著薄薄衣服能感受到它直吐舌頭的大嘴里呼出的熱氣。
黑爪怎么會突然出現,此地離家有七八里路,就算它平日吃不飽時常跑去四處找食,也不會離開寨子這么遠。她有點想不明白,又發覺這條平日里與她在一起時都安靜溫馴的狗今日異常狂躁。
黑爪用嘴咬住小荷的褲腳朝前拽,松開來跑幾步,又回頭來重復這動作,如此反復,還吠叫個不停。
施龍英說:“它好像是叫你跟它去。”
“黑爪,你要帶我去哪里?”小荷小跑著跟上去。
黑爪轉頭對她贊許地“汪”一聲,四爪起落的頻率更快。
“啊喲不行……”施龍英在后面叫道,“我就不跟你們去了……”
兩旁的草木向后退去,陽光穿過樹蔭在路上投出光斑,迎面風吹來沁著山深林茂處各種植物混雜的清涼氣息。
許久沒有過的、純粹的輕松充盈在小荷體內,她突然希望時間就此停留,讓她就這樣忘卻一切煩擾地跑下去,跑在風里,化進風里……
小荷腳步慢下來久了,黑爪就吠叫兩聲。她實在累了停下休息。黑爪圍著她邊繞圈邊叫,叫聲分明就是催促之意。她只得喘勻了氣再跑。
眼看著黑爪是帶自己往家里走,小荷開始各種猜測,離家越近她越心慌,怕是阿爸出了什么事。她住校的五天里,就是黑爪陪著阿爸。
黑爪是條好狗,不管白天找食走多遠去多久,晚上一定回來守在阿爸床邊。她當初救下它只是看它可憐,沒料到它如今成了家里不能少的一個。
救黑爪那天小荷這輩子都忘不了,因為阿媽就是在那天拿走了家中所有想要的東西,扔下從此不再回來的話走了。其實在那之前,小荷和阿爸都料到早晚會到這個地步。
小桃輟學去打工后,最后一點賠償金被大伯家軟磨硬泡要走一半。小桃做什么活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掙的錢連自己都不夠活。阿媽說不能繼續坐吃山空,便也去縣城一家餐館做工了。從那以后,照顧阿爸的事都要小荷來,她當時正讀六年級,功課緊,晚自習要上到十點半。她跟老師請求獲得允許,在下午第四節課后和晚自習之間的時間跑回家照料阿爸吃飯。每日這樣奔波和繁重的家務,居然沒影響學習,她升學考試的成績是學校第二全縣第五。能上老縣城最好的中學,還能進學費部分減免、師資高度傾斜的民族班。可是得住校,她住校阿爸就無人照顧了。阿爸讓她打電話叫阿媽和姐姐回家商量。姐姐的號碼總是打不通。阿媽說忙不贏回來,還說女孩念那么多書沒用,更沒必要去老縣城讀。她心里涼透,以為自己要輟學了。阿爸卻跟她說,你就去老縣城讀書,不用顧念我,我怎么都能過。
在阿爸的指揮下,小荷做了一桌菜請大伯一家來吃,還給大媽下了跪,終于得到她的允諾說會來給阿爸送飯,幫忙照料。
即使這樣,小荷在校的日子也不能安心,她知道大媽頂多能每天去給阿爸送口飯吃,阿爸更多的時候只能靠自己。靠自己把殘軀從床上一點點挪到輪椅上,靠自己用電磁爐煮點吃的充饑,靠自己把床下的尿盆拿到屋外倒掉……對于常人來說一個極簡單容易的動作,都能讓阿爸出一身汗。周末回家的兩天,她要扔一周的垃圾,洗一周的尿布和墊單,把買回家的餅干方便面放在阿爸最容易拿到的地方,幫阿爸擦身換衣服。去縣城讀書后,跟阿爸聚少離多,她心里對阿爸的感情與從前不同了。她感激阿爸,也知道阿爸感激她,這感激他們都從來不說出口,卻在心里越積越深。
農活忙或者出門的時候,大媽會叫小兒子寶來給阿爸送飯。大媽嫁給大伯之前結過一次婚,慶安就是她跟前夫生的。嫁給大伯快五年她才生了寶來。大伯病故的前妻只生下兩個女兒,年近半百得子令他欣喜若狂,挨家挨戶送粑粑和喜蛋。在大伯過度的寵愛和大媽粗暴的管教下,寶來成了寨子里最令人頭疼的孩子。
他整日只對兩樣事有興趣:吃和搗蛋。他能沾著辣子一口氣吃下一湯碗三線肉,眼睛不眨地吞下兩大塊紅糖粑粑。誰家母豬跑進菜地,貓上了樹不敢下來,煙囪堵了,臘肉少了……十有八九是他干的。于是就時常見到大伯拎著煙酒糕點去給人家賠罪,大媽拿著藤條狠揍寶來的肥屁股。眼下在這世上,除了大媽他誰都不怕。他來送飯,總要得到點好處才肯罷休。小荷隔些時日就得買點小男娃喜歡的零食和小玩具回家給阿爸備著。
說寶來是小魔頭,小荷覺得一點都不過分。小男娃頑劣一點不稀奇,可像他這樣小小年紀就施虐成癖的卻是少見。縫母雞的屁眼,砍小貓的尾巴,火燒螞蟻窩之類他都干過,最讓人氣憤的是他連老耕牛都不放過,掛一串點著的鞭炮在牛角上,嚇得老牛狂奔險些撞了公路上的趕田車。黑爪就是小荷從他的魔掌下救下的。
那是去年暑假,小荷給大伯家放牛回來,走到寨子口聽見狗“嗷嗷”的慘叫聲,走不多遠就見寶來和其他兩個男娃在戲弄虐待一只毛色棕黃、四爪烏黑的狼狗。那狗被頸圈鐵鏈拴著,跛著一條后腿,頭面脊背上透著血痕。兩個男娃拿竹竿挑著臘肉去逗它,寶來在它就要夠到臘肉時拿牛鞭子抽它。他雖然年幼,卻因為能吃比同齡小娃肥壯有力許多,鞭鞭抽得結實。那狗慘叫著趴伏在地,任男娃們怎么逗引,再也無心更無力去叼肉了。寶來卻不罷休,又拿竹竿削尖的一端去戳狗的鼻子和嘴。狗吃痛不住憤怒地吠叫著躥起來向他撲,又因為鐵鏈的牽制重重摔在地上,口鼻滲出血來。男娃們哈哈大笑,寶來又要去故技重施。小荷沖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鞭子用力擲向遠處。鞭子掉進水塘。其他幾個男娃見狀四散跑開,寶來跳著腳歇斯底里發瘋一般。小荷輕輕一句話就讓他恢復了正常,她說:“再鬧就把你媽叫來。”
把牛送回圈里之后,小荷想回家去拿藥粉去給那狗治傷,走到院門口遇上了阿媽。阿媽變得她快要認不得了,頭發剪短染紅還燙了小卷,穿著黑紗連衣裙和銀色細帶高跟涼鞋,比縣城里的女人還時髦。
阿媽手里拎著兩只大包,看著小荷笑道:“喲,比我都高了!”
她張開嘴想要叫聲“阿媽”,看著她現在的樣子卻又叫不出來。
“我要走了……”阿媽微微向上提一提右手的包,表情復雜地看著她,過了十幾秒繼續道,“以后不回來了!”
她心里一沉,定定地看著阿媽。
阿媽走前一步,扔下左手的包輕輕攬住她的肩:“跟阿媽走可好……快去收拾東西……”
她垂下頭咬起嘴唇,牙齒和嘴唇都在抖。
“別再犯憨了,一直守著他,你以后想嫁個好人家都難!”
她渾身都抖起來,牙齒一用力,下唇便破了,她吮一下,好咸。
“你都是隨了他,才會成這么個水牛脾氣!”阿媽氣急無奈地戳戳她的額頭,拎起地上的包大步走了。
她強忍著不回頭,滿嘴都是鮮血的味道。
進了門,小荷看見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狼藉一片。裝錢的那個鐵餅干盒也散開來,她知道阿媽把阿爸死守的最后一點賠償金也拿走了。
阿爸歪斜地靠在掉漆掉得快要辨不出顏色的五斗櫥旁邊,重重地喘息著,還隱約聽得出啜泣聲。
她不敢馬上湊過去扶阿爸坐輪椅回床上,先收理起地上雜亂的物件。
阿爸突然低吼道:“走!走吧……你也快走吧!”
她咬著嘴唇不作聲,把一張全家人的合影從摔裂的相框里取出來端詳著,眼眶里一滴淚水轉來轉去。
“砰砰砰……”阿爸發狂一般地敲打著五斗櫥,哭喊道:“你走,你走啊……干嗎要守著我這個癱子……以后嫁不出去你要怨的啊……”
那滴淚終于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淌下來,她咬著牙把手里照片撇到一邊,緩緩地站起來,語氣平靜如常地說:“阿爸,餓了吧,我先去做飯。”
走到門口她回頭說道:“我不走,我想讀書,不想嫁人,也不想叫別人阿爸!”
阿爸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服侍阿爸吃了晚飯后,她帶著藥去看那只狗。一邊給狗的傷處涂藥一邊跟它說話,說到后面就坐在它旁邊掉眼淚。狗把頭湊到她腿上,用舌頭舔她的手,舔得她渾身發暖發軟,心要化了一樣。
自那之后,小荷養成了習慣,每天都要去看那狗,給它涂藥,喂它吃東西。得知它的主人一家都外出打工很久沒回來,平日就靠鄰居想起來時喂幾口食過活,所以餓得瘦骨伶仃。她請人把拴狗的鐵鏈頸圈鋸斷,讓它可以自行覓食,這狗卻跟她回家了。
即使平日不在家,阿爸也不能天天喂它。它自己出去打食,晚上總會回來守著。阿爸給它取名叫黑爪,時常撫摸著它感嘆道:“這狗,比人有情義!”
七
黑爪跑得太急,小荷跟不上了,可她稍一停下喘幾口氣,黑爪就焦急地吠叫著催促,只容她慢不許她停。這下她倒是怕了,知道準是阿爸在家出了什么事。
可到了通向寨子腳的這片近三公里的盤山坡上,頭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腳力再好的人都走不快。她喘得比黑爪還像只狗,不停拿衣袖去抹汗。此時她巴望著能碰上開摩托車的慶安,那就可以坐他的摩托車一下子就能回到寨子里。
慶安腿跛了,走路一步高一步低,但騎摩托車卻不影響。他找不到別的活干,就在老縣城客運站用摩托車帶人或者拉貨。他不像當地其他同齡的男生,不沾煙酒,不泡網吧,不賭錢,生活上極盡節省,賺來的錢除了自己吃飯還能貼補家里一點。可即便這樣還是總挨大媽的罵,就因為他花了臉跛了腿討不到好老婆,跟他一樣身體有點缺陷的大媽又瞧不上。原本就自卑的他因此愈加沉默,整日只是低著頭干活,見到人多就躲開,跟家人一起吃飯都是泡著菜湯飛快地扒光兩碗飯就走。他對誰都保持著距離,只跟小荷父女倆走得近。經常送點柴米油鹽來,幫著干些重活,有時還去學校接小荷回家。
“礦上出事時,叔叔是為了救我才傷成這個樣子的,我不能沒良心。” 不管什么人問,他都是這么一句話。跟他在一塊兒,小荷就覺得心里踏實,她搞不明白,都是大媽生的,為何慶安和寶來的性子差別那么大,像是兩塊土質完全不同的地里結出來的南瓜。
慶安對她家里照料太多了,倒惹出事端來。大媽居然開始打怪主意,跑來她家跟阿爸提,叫她過幾年給慶安當老婆。阿爸聽大媽說出這話,起先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待他確認大媽的確是此意之后,又驚又怒地把手里那根用來關燈和勾物件的火鉤子擲到了地上。
“哎喲叔叔,你先別急也別氣,聽我慢慢跟你說嘎。”大媽側頭看看驚駭地補衣服扎了手的小荷,意味深長地笑道,“如今慶安跟你們親得就像一家人,我看他跟小荷在一起挺好。雖說他的臉和腿壞了,可以你們家這狀況,想去外面找各方面都好的也是難事,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有我們慶安這么可靠。要是你們愿意,咱們就先約定了。”
“要不得,要不得!”阿爸打斷大媽的話,搖著頭道,“小妹有我拖累已經夠苦了,不能再做這種事讓人家笑話她!”
“不怕不怕,他們不是兄妹,沒有半點血緣,沒什么可笑話的!”大媽笑道,“小妹愛念書就讓她好好念,我們好好地照顧你。等她把書念完了,就讓他們小兩口一道去外面做點小生意,本錢我們現在就開始攢……這樣咱們親上加親,他們在外面也不怕人說,多好的事嘎?”
阿爸拼命搖頭,深深嘆口氣,沉聲道:“嫂子,看在你一直照看我們的面子上,我不說你什么,就當沒聽過你說今天這些話。這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大媽眉毛挑起來,撇嘴道:“這么好的事,你還有哪樣不滿意?都成了這個樣子,還在乎人家說什么?”
阿爸轉頭朝里,語調生硬地說:“小妹,送你大媽出門。”
強壓著滿心的厭惡,小荷幾乎是把大媽推出院門去的,她當時無比認同姐姐說過的話,大媽簡直是個可怕的老巫婆。
自那之后,她和阿爸對慶安的態度冷淡了不少,慶安知道事情原委后,也不好意思來得那么頻繁。大媽家從原先的每天給阿爸送一次飯改成了兩三天才送一次。她和阿爸的日子都愈加艱難了,可是他們都不說什么。他們不經溝通便默契地達成了一致,對于所有苦難逆來順受并且不愿再輕易求助。就這么熬著吧,不知道何時能熬到頭,也不需要知道何時能熬到頭,他們都怕熬到頭的那天就是父女倆要分開的那天。
在學校里,除了跟施龍英這個從小玩在一起的伙伴走得近些,她沒有其他朋友,和同班同學也不多說話,連班主任老師都不了解她家的具體情況,只知道她母親常年在外打工,父親生病,所以無人能來開家長會。留守、單親、父母生病甚至失怙等境況的孩子,在當地比比皆是,老師見得多了,個人精力又有限,也就不會對哪一個特別關心。
小荷也不希望老師和同學特別關注自己,她不想再承受更多隨便而毫無助益的同情和憐憫。隨著中考的迫近,她的成績反而下降,課堂上總是走神,夜里又常常失眠。她想考進縣城最好的高中,縣城距老縣城還有一小時的車程,需要的生活費就更高。她若去了,十天半個月回不了一趟家,阿爸要怎么辦,又從哪里找她讀書和他們父女倆過活的錢?她愁得洗頭發時輕輕揪一下就掉一大把,卻不跟任何人說,回了家也不露出半點異樣。她知道阿爸也愁得很,家里草紙用得最快,阿爸的眼圈總是紅腫得凸起來好高。她曾經聽到寶來跟小伙伴取笑阿爸,說阿爸像個女人整天哭鼻子,眼淚比母雞河的水還多。
阿爸還有一件事上的固執讓她難受,自從她前年來了月事之后,阿爸就不肯再讓她為自己擦身,堅持趁她不在家時坐在輪椅上自己擦。臥床五年,阿爸的腰部、臀部好幾處皮膚因長時間壓迫、血液無法循環而潰爛生瘡。近兩年因為無人護理和營養不良而不斷惡化。她在家時,晚間睡覺都能聽見阿爸疼得受不住從牙縫里擠出的悶哼。可是阿爸現在死活不肯給她看傷處,連上藥都是前后各擺一塊鏡子自己完成的,夠不著的地方也就隨它去了。沒錢去城里買特效藥,阿爸就叫她去山里采回一種能消炎止痛的草葉,煮出汁水用來擦敷傷處。洗阿爸的床單時,上面的膿血之痕斑駁觸目,她心如刀割,為自己無法抑制的惡心感到自責和羞愧。
愁到極點,她也想到要放棄。前次回家,她跟阿爸說,我不讀高中了,在老縣城做工吧,買個摩托車,每天都能回家來。
正吃飯的阿爸摔了筷子道:“你敢不讀書我就去死,等我死了你想去哪里做工都行!”
她撿了筷子跑出屋,廚房里站了兩分鐘,收了眼淚,拿一雙干凈筷子回屋遞給阿爸。
阿爸不接筷子,瞪視著她語氣堅決地說:“只要你有本事考得上,就一定要去縣城讀書。錢的事……大不了再賣兩塊地。”
已然很久沒見過阿爸的眼眸中射出如此逼人的目光,小荷一時間覺得周身皮膚微微發麻,怔了半天才囁嚅道:“縣城離家遠……你……怎么辦?”
“不用管我!”阿爸拿過筷子往嘴里大口大口扒飯,將吃得粒米不剩的飯碗遞給她,雙手撐著床一點點挪動身體,將重心從左側挪向右側,期間下嘴唇發抖,嘶地倒吸一口冷氣,她知道這是又觸碰到了潰爛的瘡口。
“阿爸,我來給你敷草藥吧?”她端起床邊小木凳上那半碗褐色的草藥汁,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以懇求的語氣說這話了。
“用不著!”阿爸照舊揮手拒絕,臉轉朝墻,不再說話。
小荷早料到會這樣,也不再言語,轉身就要走。
阿爸突然說:“她昨天打電話,說是最近要回來。”他的臉沖著墻,語氣中透出深重的怨恨。
“誰說要回……”問了一半,小荷恍然間明白了那個被阿爸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她”是指阿媽。
“她回來,不會有好事。”阿爸的語氣更強烈了。
小荷心慌起來,近兩年想起或者說起阿媽是他們父女倆最難受的事。
阿爸沒再說下去。光線昏暗的屋子里一時間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慘淡之氣。
小荷想逃去廚房喘口氣,走了兩步,聽見阿爸大聲道:“不管怎么難,書一定要讀下去!你多讀書,就能懂道理,就不會像她一樣……我就是死,也不能讓你跟她一樣!”
八
遠遠地能瞧見寨子腳了,小荷使勁張望著,試圖從什么地方看出點家里出事的跡象。瞧得脖子都伸長了也沒發現什么端倪,只是見老萬年青樹到底被挖走了,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就像小時候抱過她、疼過她的一位老奶奶去世了一般。
這兩年寨子里的人膽子一日比一日壯,只要能得錢,沒什么不敢做的。過去這寨子腳和寨子頭的兩棵老樹,被當作老祖宗供奉,火把節和春節畢摩要專門去樹前念經祈福。外面來的人要是敢對這兩棵老樹不敬,是要被打出去的。可如今,人們為了錢居然把這其中一棵樹賣了,說是賣到附近一處新開發的景區,作為一個特別的景點。賣這樹要全寨子每家都同意,問到小荷家時,村長站在門口不愿進屋,阿爸緊閉著眼睛不言語。村長也不在意,反正來他們家也不過走個過場。出院門時他對小荷笑道:“幺妹啊,等賣樹的錢到了喊你去拿。”小荷回屋,見阿爸搖著頭流著淚嘆道:“完了,完了,連祖宗都不要了!”
行至原先老樹扎根的地方,小荷情不自禁地停下,望著填埋的新土心生悲戚之感。黑爪依然焦躁,蹭蹭她手又咬著她褲腳往前拽。她想起家里阿爸還情況不明,趕忙邁步朝家去。
走了沒幾步,卻看見寶來蹲在一處柴垛前發呆。黑爪的叫聲驚得寶來一哆嗦,他抬頭瞧見小荷和黑爪,二話不說起身便跑,神色比闖禍之后見了大媽的藤條還惶恐。小荷覺察出不對,一邊喊著一邊去追。黑爪很快便撲到寶來身上,寶來跌倒駭得聲嘶力竭地嚎叫,小荷喝止黑爪叫它退開,拉起寶來,問他:“為哪樣見了我就怕得逃?”
“不為……不為哪樣!”寶來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怕……怕狗!”
“你現在常上我家去,黑爪從來不對你兇,你怕它哪樣啊?”小荷越看寶來越覺得他神情古怪。
“它今天特……特別兇,剛才就……就差點咬我。”寶來說話還是結巴。
“你今天中午可去我家送飯了?我阿爸怎么樣?”小荷問出最關心的事。
“沒……沒去!”寶來拼命地搖著頭,躲閃著小荷的目光,甩脫她的手說,“我要回……回家去!”
不等小荷有什么反應,黑爪再一次沖到寶來跟前擋著他,發狂一樣地吠叫著。
寶來急促地喘幾下,“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嚷:“不……不是我,不是我!”
“你說哪樣?哪樣不是你?”小荷不懂寶來在說什么,愈加焦急。
“不是我……不是我給叔叔吃……吃藥的,是他自己……自己喝的……”寶來不敢看小荷,瞅一眼黑爪吐出來的長舌頭,嚇得肥圓的臉都皺緊了。
小荷愣了一下,揪著寶來的領子問:“喝藥?喝什么藥?”
“我……我也不知道……”寶來抽抽搭搭地說:“我中午去送飯,看見嬸嬸回來了,他們在吵架……我不敢進,就透過門縫看。嬸嬸說要么拿五萬塊錢給她,要么分她一半房子。還說……還說給你找了個婆家,要你明年就嫁人,說是已經收了人家的錢和東西,如果叔叔同意你嫁過去,就……就分給叔叔一半。叔叔罵嬸嬸黑心、絕情、眼光短,說什么都不會再給她,叫她滾……嬸嬸指著叔叔罵癱子、廢物,先拖累老婆再拖累姑娘,活著沒用應該去死……叔叔氣急了,把那根爐鉤子朝嬸嬸扔……我嚇了一跳,沒敢再看,就跑了……”
小荷聽得心驚又不明所以,急迫地問:“后來呢?我爸怎么會喝藥?”
寶來說:“我躲在對門家的牛圈里,看著嬸嬸從院里跑出來,一只手捂著頭,還有血從手下面淌下來,嘴里還在罵著,該死的憨包,等著我把房子和小娃都要來,讓你自己爛死!我想著叔叔肯定還在氣著,就又出去玩了一圈兒才回來送飯。叔叔自己搖著輪椅出了門,見了我說先不吃飯,叫我推他出去。我起先不想去,他拿奶糖引我……他叫我把他推到了寨子東面的墳地。那里面陰森森的,我有點害怕,叔叔叫我先走,我想走又覺得他有點怪怪的,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他搖著輪椅轉身要躲開我,身上蓋的毯子卻掉了,我瞧見他懷里揣了一瓶飲料,就一把去抽出來。叔叔急了,叫我別動。我心想這么小氣,不給喝我偏要喝,就去擰開蓋子,他發瘋一般上來搶,我嚇得腳一軟坐倒,他就撲倒在我身上。一路上跟著的黑爪跑來對著我叫,我想趕緊逃走,轉頭看見那瓶飲料摔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流出來,聞著一股怪味道。
說至此處,寶來神情突變,肩膀往里縮一下,哆哆嗦嗦地說:“叔叔抓起來把剩下的那些一口氣全喝了下去。沒等我站直,他就捂著肚子渾身抖得厲害,樣子很可怕,我就趕快跑了。看樣子,叔叔喝的像是農藥,我怕被人看見,以為是我給他喝的,我也不敢回家,怕被阿媽知道了挨打。”寶來終于鼓起勇氣仰頭正視著小荷,淚汪汪的小眼睛透著驚恐和哀求,“姐,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別讓阿媽打我行嗎,她這次一定會打死我的。”
聽到阿爸捂著肚子抽搐之時,小荷已驚駭得渾身篩糠一樣,寶來后面的話她根本沒聽見。阿爸這是自殺?是受了阿媽的刺激一時氣不過?可是那藥臨時去哪里找,定然是早就備好的。這么看來,阿爸是早就想尋死了,可他怎么能這樣說死就死,他怎么都不顧女兒的感受?一時間,強烈的恐懼加上埋怨,小荷感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從腳底涌入,在體內不斷增長激蕩,自己單薄的軀體抵擋不住隨時可能爆裂。好累,好絕望,她真想就此放棄任自己的靈魂裂成碎片化在土里風里。
黑爪咬住小荷的褲腳,使勁地拽她,嘴里不停發出“嗚嗚嗚”狼嚎般極度凄涼的聲音。
小荷恍然驚醒,扯下背簍扔到地上,轉身朝東奔去。她拼命地加快步子,鼻子不夠喘氣就張大嘴巴,黑爪這次跑在她前面,不時回頭催促幾聲。
路兩側的碧綠的水稻飛快地后退,水田里吹來的風格外清涼,可她此刻心焦如焚,只覺得世界崩塌在即。假如阿爸活轉不過來要怎么辦?這世上還能依傍誰?淚水不斷地涌出來,汗水又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痛,刺激出更多淚水,漸漸地眼前糊成一片混沌。胸口疼得再也喘不了氣,腳下不知被什么一絆,她無法自控地向前撲到。
九
盡管落地那刻小荷下意識地用手撐了一把,嘴唇還是重重地磕到了石頭尖上。站起來時殷紅的血順著下巴淌到前襟上,她也顧不上去捂去擦,臉上淚水塵土和著血已然不成樣子,卻是片刻不敢停,喘著粗氣又要跑。卻見迎面來了一人,形容熟悉,走路一高一低,看分明了竟是慶安。
慶安被小荷這副慘相驚著了,快步上前拉住她。
小荷原本還鎮定,此時卻忍不住哭出聲來,扯著慶安的袖子,指著墳地的方向道:“哥,我阿爸吃農藥了……”
慶安忙說:“不怕不怕,叔叔已送去衛生院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團皺皺巴巴的衛生紙給小荷擦臉。
小荷望著慶安焦灼地問:“他要緊嗎?會不會……會不會……”說著剛收住的淚水又溢出來。
“不會不會,不哭啊,小妹!”慶安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我明日就要去廣東打工了,阿爸叫我走之前去祖墳拜拜,求老祖宗保佑出去外面平安。我去了看見叔叔趴在地上,吐著白沫身子蜷在一起像抽風一樣。旁邊還有個空飲料瓶。我撿起來聞聞,一股嗆鼻子的農藥味,趕緊找人送他去縣醫院院,現下我阿爸和白家大伯陪他去了。”
小荷松一口氣,腿一軟癱坐在地,習慣性地想去咬嘴唇,卻疼得蹙起眉頭,滿嘴都是鮮血的滋味。
黑爪湊上來,舔舔小荷的臉,“嗚嗚”嚎兩聲,急促地喘息著。小荷摟住黑爪的脖子,把頭靠在它背上,任它寬大的舌頭濡濕了自己的衣裳。
待小荷歇了口氣,慶安提醒她回家去給父親收理些住院所需之物。兩人并肩朝寨子里走。天色不知何時陰沉起來,狂風驟起,有山雨欲來之勢。
慶安下意識地想去牽小荷的手,手伸過去又猛地縮回來。小荷察覺到他的舉動,轉頭望著他,想要問他為何突然要去廣東打工,猶豫一下又沒問出口。
經過原先長著老萬年青樹的地方,慶安停步跪下,雙手攏一抔土到鼻前深深嗅著。小荷看得難受,上前輕輕拍一下他的肩。
黑云低垂,雷聲乍起,眼看便要落大雨。慶安起身,拉著小荷朝她家跑,黑爪緊跟在后。豆大的雨點開始掉落,起先稀疏,漸漸變密集。寨子里的母雞和旱鴨子媽媽紛紛帶著子女朝自家窩棚里奔逃。
行至院門口,黑爪搶先躥進屋里,又立刻跑出來催促般地吠叫。
此際天地間混沌暗黑如夜晚。小荷的腳一跨進屋里就覺出哪里不同,這間長年累月缺少生氣、四下破敗不堪的房屋里,似乎多了某種事物,一種能散發熱氣和精氣、不受這有限空間束縛的無法定義的事物。她因感受到那事物所傳遞出的能量而緊張和好奇。窗外電閃雷鳴連連,一閃而過的光亮中,她隱約看見正對門的那面墻上有字。她一步步靠近,閃電又起,她發現那些字是紅色的。
慶安想要開燈,拉了燈線卻不見亮,不滿地咕噥道:“又停電。”說完掏出手機,打開上面的手電筒,陪著小荷朝前走。
借著手機電筒的照明,小荷和慶安看清了那些字:“我尋死是自己的事,跟別人不相干。我死后,房子和所有財產留給小女兒車小荷。她成人之前托付給堂兄車廣福一家照看。不管是哪個都不能逼迫她不讀書嫁人!!!”
這些字歪歪扭扭寫了半面墻,有的地方很淡,有的地方深一些,但最后三個嘆號卻極重,顏色暗紅,望之觸目。
“這是叔叔寫的遺書吧?”慶安轉過頭不忍再看,嘆道,“難怪我抱他去車上時看見他右手手指破了多處,原來是為了寫這個。”
這是小荷頭一回看見阿爸寫的字,沒想到卻是他用鮮血在墻上寫下的遺書。那一個個筆畫都尖銳似刀戳著她的眼。
慶安的手機沒電了,閃電也不再來,屋里回到昏暗無光的狀態。可她分明還能看見墻上那些字,那些阿爸用鮮血寫成的字。它們在發著光,發著熱,它們像一把把火在燃燒,燒得她冰透了的身子熱起來,但又太熱了,熱得她周身上下、從里到外都要化了。她不想動、就那樣扶墻站著,任自己身心燒化了又冷卻下來。
小荷抱著為阿爸收理好的東西走出院門時,風雨已歇。雨水的滋潤,讓院子里前一陣子瀕臨枯萎的草木重新振作起來。
一陣風過去,滿眼水嫩鮮綠帶鋸齒的葉片搖擺,像一張張小嘴在說話,說些什么話她不知道,是跟其他草說悄悄話吧,她這樣猜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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