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在莫斯科一條偏僻的街道上,坐落著一棟灰色的宅院,院子里有白色的立柱,破舊的閣樓,還有歪斜的陽臺。這里曾經(jīng)住著一位守寡的太太,她有許多家奴,兒子們都在彼得堡供職,女兒們也已經(jīng)嫁為人婦。她很少出門,慳吝地度過了自己孤寂的晚年。她生命的白晝,那些沒有歡樂、陰雨連綿的日子,早已逝去;她生命的黃昏卻比夜晚還要昏暗。
這位太太眾多的家奴中,最出色的要數(shù)打掃庭院的格拉西姆了。他身高十二俄寸(十二俄寸約等于四十八厘米)。由于成年人身高一般高于兩俄尺,即一米四二,所以舊時俄國人描述身高時常常只說超出兩俄尺以外的俄寸數(shù)。也就是說,格拉西姆的身高約為一米九六,體格如壯士般健碩,可惜天生聾啞。被太太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之前,他就已經(jīng)和兄弟們分開,獨自一人生活在村上的小屋里。他應(yīng)該算得上是納租農(nóng)夫中最忠實能干的一個。格拉西姆天生力大,干起活兒來以一當(dāng)十,什么活兒在他手上都不在話下,都能完成得干凈利索??此苫顑汉喼笔且环N享受:耕地時,他好像根本不需要馬匹的輔助,只要把大手掌壓在木犁上,便可翻開土地充滿彈性的胸膛;圣彼得日(圣彼得日:宗教節(jié)日,俄歷六月二十九日)里,他勇猛地揮舞著鐮刀,仿佛一口氣就能把一片小白樺樹林連根砍掉;打谷子時,他輕快地晃動著三俄尺(一俄尺等于七十一厘米)長的連枷,肩上健碩的橢圓形的肌肉似杠桿般起起伏伏。而永久的沉默更使他那不倦的勞動顯得愈發(fā)莊嚴。這樣出色的莊戶人,如若不是身有缺陷,哪個農(nóng)家姑娘會不愿意嫁給他呢……后來有人把格拉西姆帶到了莫斯科,給他買了靴子,還做了夏天穿的長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襖,之后便塞給他一把掃帚和一根鐵鏟,就叫他去打掃庭院了。
起初他很不喜歡自己的新生活,自小他就習(xí)慣了在田間地頭上過日子,突然的改變,他很不適應(yīng)。因為殘疾,他總是離群索居,靜默嚴肅,加上身體健壯,仿佛真的就是一棵沃野上的大樹。可是來到城里以后,他開始不知所措了,心情煩悶而又慌亂,就像一頭健壯的小公牛,原本在茂盛的牧場上盡情地吃草,那青草繁茂得與它的肚皮一般高,可是突然被人從草場上拉走,扔到了鐵路貨車上,手足無措,方寸大亂。你看它那壯實的身體時而被煤煙和火花湮沒,時而模糊在波濤般翻滾的蒸汽里,它隨著轟鳴的火車一路飛馳,然而究竟奔向何方,誰也不曾知曉!格拉西姆早已習(xí)慣了繁重的農(nóng)活,新的工作對他來說簡直是大材小用。每天只要半個鐘頭他就能干完所有的活兒,然后站在院子中間,張著嘴出神地望著來往的行人,似乎想從他們身上參透自己為何落入如今這般莫名其妙的境地。或者他會突然跑到角落里,將掃帚和鐵鏟扔得遠遠的,臉緊貼著大地趴上幾個鐘頭,一動不動,好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猛獸。不過,人總是善于慢慢習(xí)慣任何事情,格拉西姆也一樣,他慢慢就習(xí)慣了城里的生活。他的活兒并不繁重,要做的只是保持院子的整潔,每天分兩次運送兩桶水,準(zhǔn)備好廚房和宅子需要的木柴,白天不讓生人進院,夜晚認真守夜就足夠了??梢哉f,他對待自己的工作盡心盡力,恪盡職守,一絲不茍地完成。院子里連一片木屑、一點垃圾都不曾見過;取水的老馬車要是在路上陷進了泥里,他只需動動膀子,不只是車,就連老馬都被他推著向前走了;他劈起柴來啪啦作響,木屑、木塊四處飛散,仿佛自己劈的不是柴火,而是玻璃;說起陌生人,更不在話下,有一天深夜,他逮住了兩個小偷,便抓起他們的腦袋狠狠地對著撞了幾下,撞得太用力,以至于連警察局都不需要送了。打這以后,附近的人都非常欽佩他,就算大白天,人們看到這位可怕的守院人,也會對他揮手叫嚷,好像他能聽到他們的呼喊聲一樣,而這些人根本不是小偷,僅僅是陌生的過路人。
格拉西姆和其他仆人的關(guān)系并不親密,因為大家多少都有些怕他,但也絕不疏遠,因為他把大家都當(dāng)作自己人看待。他們用手勢與他交流,他完全可以明白,理解得很準(zhǔn)確,吩咐他做的事情,他也都一一完成。不過,對于自己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他也毫不含糊,比如飯桌上誰也不敢坐他的位置。格拉西姆是一個十分嚴謹認真的人,他喜歡按照規(guī)矩有序地生活,在他面前就連公雞都不敢斗架,否則,它們可就倒霉了!要是被他看到,他會立刻抓起公雞的后腿,在空中掄上十來圈兒,然后猛地扔到四面八方去。太太的院子里也養(yǎng)了鵝,鵝可是公認的高貴而明白事理的家禽,格拉西姆自然對它們敬愛有加,悉心照料。他自己不就儼然一只傲氣的雄鵝嗎!
人們把格拉西姆安置在廚房上面的小閣樓里,整個房間他都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布置的: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張四條腿的床,這可真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大力士該睡的床啊,完全可以載起一百普特(普特:俄國重量單位,一普特等于十六點三八公斤)的重量,絕對不會塌陷;床下面放了一個堅實的木箱;房間一角擺著一張同樣結(jié)實的小桌子,桌邊有一把敦實、牢固的三腳椅,格拉西姆經(jīng)常舉起它再放下,然后高興地笑起來。閣樓平時都是上了鎖的,那把掛鎖的外形看起來有點像“卡拉奇(一種圓弧形面包)”,只不過是黑色的;鎖頭的鑰匙就掛在格拉西姆的腰帶上。他很不喜歡其他人走進自己的房間。
就這樣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在那一年的年尾,格拉西姆的生活出現(xiàn)了一點意外。
格拉西姆的主人,就是那位老夫人,做事一定要遵照古法,她手下有一大群仆人,不僅有洗衣婦、縫衣婦、木匠、男女裁縫,而且還有一名馬具匠,他同時還兼任獸醫(yī),實際上用人們看病也歸他管,宅子里還有一名家庭醫(yī)生,專門負責(zé)女主人的健康,此外還有一個鞋匠,叫作卡彼冬·克里莫夫,他是一個十足的酒鬼??死锬蚩傉J為自己得不到慧眼人的賞識,要知道他可是從京城(指當(dāng)時的首都圣彼得堡)來的有教養(yǎng)的人啊,如今卻在莫斯科郊外的荒蠻之地碌碌無為,連個正經(jīng)工作也沒有。若是喝酒,那完全是在借酒澆愁,他常常捶胸頓足地發(fā)表這樣的感慨。有一天,太太和她的管家加夫里拉談起了卡彼冬,從管家那雙黃色的小眼睛和鴨嘴一般的塌鼻子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天生善于發(fā)號施令的人。太太對卡彼冬的墮落十分惋惜,就在這之前,人們還看到他喝得爛醉如泥,醉倒在馬路上。
“對了,加夫里拉,”她突然說,“我們給他安排樁婚事如何?說不定那樣他就會安分下來了?!?/p>
“對??!為什么不幫他找個老婆呢!肯定行,太太!”加夫里拉恍然大悟一樣,高興地回答道,“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不過,讓誰嫁給他呢?”
“這當(dāng)然是太太您做主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有些長處的,放到十個人里頭,總還是可以挑出他的。”
“他是不是對塔吉亞娜挺中意的?”
加夫里拉本想說些什么,卻又閉緊了雙唇。
“好!就把塔吉亞娜許給他吧?!碧譂M意地嗅了嗅鼻煙壺問道,“知道了嗎?”
“知道了,太太。”加夫里拉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退出了門外。
回到房中(這是間耳房,整個屋子都放滿了包著鐵皮的箱子),加夫里拉支走了老婆,便在窗邊坐下冥思苦想起來。女主人這個意外的命令顯然使他犯了難。最后他站起身,找人把卡彼冬找來……在向讀者轉(zhuǎn)述他們的對話之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卡彼冬未來的妻子塔吉亞娜,以及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管家如此犯難。
塔吉亞娜就是我們上面提到過的洗衣婦中的一個(不過她是一個能干又嫻熟的洗衣婦,因此只需負責(zé)清洗輕薄的內(nèi)衣),她今年大約二十八歲,身材瘦小,淡黃色的頭發(fā),左側(cè)面頰上長了幾顆痣。在俄國,左側(cè)臉頰有痣是兇兆,是命苦的標(biāo)志。塔吉亞娜的確不能說是好命,她自幼就飽受虐待,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因為辛勤勞動而得到過一絲憐愛;她穿得十分破舊,工錢也少得可憐;親戚呢,相當(dāng)于一個也沒有,她的一個叔叔曾做過管家,如今年紀大不中用了,已經(jīng)被遣送回鄉(xiāng),還有幾個叔父、舅父都是些莊稼漢,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了。曾經(jīng)她也算是個美人,但她的美貌很快就消逝了。她性情溫和,或者可以用懦弱來形容,可能更為合適。對于自己的事情,她總是漠然處之,但對別人卻極度懼怕,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把活干完,是她心里唯一記掛的事情。她一向不與其他人談天,只要聽到別人提起太太的名字,馬上就會害怕得瑟瑟發(fā)抖,盡管太太還不一定認識她。格拉西姆剛來的時候,她差點被他魁梧的身形嚇暈過去,之后她就想盡辦法避免與格拉西姆碰面,如若急著從堂屋趕到洗衣房,不得不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話,她甚至?xí)蜒劬Σ[起來快速跑過去。格拉西姆起初并沒有注意到她,可后來,每次她從他身旁倉皇經(jīng)過的時候,格拉西姆總會莫名地微笑,再后來他開始凝望著她,最終已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他愛上了她,天知道是因為她柔順的神情,還是那嬌羞怯懦的舉止。
一次,她悄悄地穿過院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著太太一件漿好的短衫,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肘,她大吃一驚轉(zhuǎn)過頭,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格拉西姆正站在她的身后。他一臉傻笑,吱吱哇哇地發(fā)出憐愛的聲音,似乎想要送給她一只姜餅做的公雞,翅膀和尾巴上還都裝飾了金箔。她本想拒絕的,可是他硬塞給了她,之后,就搖著頭走開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對她發(fā)出那種親密的聲音。從那天起,他就攪擾得塔吉亞娜再也不得安寧了,無論她去哪里,格拉西姆都會跟到哪里,去與她碰面,微笑著對她“說話”,向她揮手,時而猛地從懷里抽出一條絲帶送給她,或者用他手中的掃帚掃去她面前的塵土,可憐的姑娘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很快,全宅院的人都知道了啞巴掃院人的意圖,嘲弄、諷刺、挖苦通通落到了塔吉亞娜的身上,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取笑格拉西姆,他不喜歡開玩笑,因此在他面前人們也從不調(diào)侃他心愛的姑娘。不管塔吉亞娜是否樂意,他都將她置于自己的保護傘之下了。格拉西姆像所有聾啞人一樣感覺敏銳,每當(dāng)有人拿他們尋開心的時候,他總能立刻反應(yīng)過來。一天正值午飯時間,洗衣房的那個管事女人十分過分地嘲諷塔吉亞娜,可憐的姑娘局促不安,不知該看向哪里,惱怒得幾乎要流下淚來。格拉西姆突然站了起來,伸出碩大的手掌,放在那管事女人的頭頂,同時兇巴巴地盯著她的臉,嚇得她把頭死死地埋在飯桌上,再也不敢出言不遜了,眾人也嚇壞了,都不敢出聲,這時,格拉西姆重新拿起調(diào)羹繼續(xù)喝他的白菜湯?!翱纯矗@聾啞的怪物,就是個樹魔!”眾人低聲議論著,管事女人站起來就回房間去了。還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見卡彼冬(正是剛剛我們講到的那個卡彼冬)跟塔吉亞娜交談甚歡,他便向卡彼冬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然后把他帶進馬棚,抄起一根立在墻腳的車桿,抓緊一頭掄起來,嚇??ū硕瑒幼麟m輕,用意卻十分明顯。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同塔吉亞娜搭話了。這一切并沒有給格拉西姆帶來任何麻煩,盡管那天管事女人一跑回房間便昏厥了過去,而且很巧妙地將格拉西姆的野蠻行徑傳到了太太的耳中,可是這位喜怒無常的太太只是一笑了之,還幾次把管事女人弄得十分難堪,她非要強迫她講述那天的經(jīng)過,諸如“他是如何用那大巴掌把你的頭摁下去的”等等。第二天太太就賞賜給了格拉西姆一個銀盧布,她覺得這位守門人一腔忠心,且力大無比,便對他贊賞有加。格拉西姆倒是很怕他的女主人,而且他還指望著太太能施恩于他,應(yīng)允自己和塔吉亞娜的婚事呢。他盤算著只需要等到管家承諾過的新長衫一到手,便穿著體面地去懇求太太的恩典。可是沒想到,事情偏偏節(jié)外生枝,這位令人難以捉摸的太太卻已經(jīng)要將塔吉亞娜許配給卡彼冬了。
讀者此刻應(yīng)該明白了,為什么加夫里拉與太太交談過之后,會如此的犯難。他坐在窗邊犯了嘀咕:“太太心里對格拉西姆的青睞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點加夫里拉早就了然,因此才會縱容格拉西姆之前的行為),不過他到底是個啞巴,總不能由我去向太太說明,他其實早就看上塔吉亞娜了吧。再說了,他哪兒算得上是什么丈夫呢?可是,另一方面來想,萬一——上帝原諒我——一旦這個樹魔知道塔吉亞娜就要歸卡彼冬了,還不得把這個宅子攪得天翻地覆啊,一定會的!和他這種怪物——請上帝原諒我——是講不通道理的,不管用什么辦法都不能說服他……絕對說服不了!”
卡彼冬的到來打斷了加夫里拉的思緒。那個舉止輕浮的鞋匠背著手走了進來,肆意地倚靠在門邊突出來的墻角上,右腿交叉地搭在左腿前,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搖晃著腦袋,好像在問,我已經(jīng)來了,說吧,找我什么事?
加夫里拉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欞,一邊打量著眼前的這個鞋匠??ū硕皇俏⑽⒉[著他那雙暗淡無華的眼睛,但并沒有閉起來,用眼睛的縫隙睥睨著眼前的加夫里拉,而且他的臉上竟然還掛著一絲冷冷的嘲諷,然后捋了捋那凌亂不堪、業(yè)已斑白的頭發(fā)。那神情好似在說,對,是我,就是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倒好啊,”加夫里拉一出口又頓住了,“真是好得沒話說了!”
卡彼冬只是聳了聳肩膀,心里似乎暗想著:你又比我好多少呢?
“嗨,你看看,看看你自己,”老管家滿口責(zé)備地說道,“你看看自己像個什么樣子?”
卡彼冬淡定地看了看自己那脫了線的破禮服和摞著補丁的舊褲子,特別仔細地打量了那雙破了洞的靴子,尤其是被右腳斯斯文文倚靠著的那一只,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了管家的身上。
“您叫我來有什么事呢?”
“您叫我來有什么事呢?”加夫里拉學(xué)著他的語氣重復(fù)著,“還能有什么事,你還問我有什么事?看看你那鬼樣子——請上帝原諒我——唉,你簡直就是個無賴?!?/p>
卡彼冬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罵吧,隨你罵好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心里想道。
“你是不是又灌酒了?”加夫里拉問道,“又灌了,是不是?說啊?!?/p>
“我身體虛弱啊,才喝了點帶酒精的飲料。”卡彼冬解釋道。
“身體虛弱?你就是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這么回事,還在彼得堡學(xué)過徒呢……可真是學(xué)了不少東西,白白地浪費了那么多糧食?!?/p>
“您要是這么說,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審判官有權(quán)評判我,那就是上帝,除此之外再無他人。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的人,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活著究竟是不是白白地浪費糧食。您要是想說我前幾天喝醉酒的那件事,錯也不在我,要怪就怪我那個朋友,是他先勾起了我的酒癮,然后自己卻走掉了,而我……”
“而你,像個呆頭鵝一樣,被丟在大街上了是吧?你這個放蕩的家伙??!不過,我找你來倒不是為了這件事?!惫芗依^續(xù)說,“是這樣,咱們太太……”他突然頓了頓,“咱們太太仁慈,想給你安排樁婚事,聽見了沒有?她想著,你一旦討了老婆,就會安守本分了。你能理解太太的良苦用心嗎?”
“我怎么會不理解呢?!?/p>
“嗯,如果照我的辦法,我覺得還是多抽你幾次更有用些。不過,那是太太的意思,怎么樣?你同不同意?”
卡彼冬咧開嘴笑了。
“娶親當(dāng)然是好事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嘛,自然是一百個愿意。”
“唔,好好。”加夫里拉說完,心里想道:還別說,這家伙倒是很會講話,“只不過,這新娘選得有點難辦啊?!?/p>
“那我可不可以問一下,究竟是哪一個呢?”
“塔吉亞娜。”
“塔吉亞娜?”
卡彼冬瞪大了眼睛,離開墻角挺直了身子。
“你干什么這么驚訝?難道她不合你的心意嗎?”
“怎么會不合意呢,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倒是個好女人,既勤快又溫順。只是您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您知道那個樹怪,那個草原上的怪物對她很是中意呢。”
“我知道,伙計,我全都知道,”管家氣惱地打斷他,“不過你要知道……”
“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您行行好吧!他肯定會宰了我的,他弄死我就像捏死只蒼蠅!天啊,那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啊,您看看,他那雙手簡直就是米寧和波查爾斯基(都是民族英雄,1611-1612年,他們打敗了波蘭侵略軍,解放了莫斯科)的手啊!他打起人來兇狠得簡直想要人命,可他自己卻什么都聽不見,因為他是個聾子,他夢游似的揮舞著拳頭,想要阻止他根本就不可能!為什么?因為,您全都清楚,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這個聾子蠢得像腳后跟一樣。還有,這個蠢貨他就是頭野獸啊,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不,他不是什么怪物,他就是塊木頭。我為什么要去受他欺辱呢?確實,我現(xiàn)在對什么事都滿不在意,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逆來順受了,現(xiàn)在的我油滑得好似發(fā)亮的科洛姆納(城市名,位于莫斯科河河畔)水罐,但是,我,我總歸還是一個人,并不真的就是那個分文不值的水罐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別再說了……”管家打斷了他。
“我的上帝??!”皮鞋匠激動地繼續(xù)說,“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呀?什么時候,我的主啊!我的命怎么這么苦??!這難道就是我的命嗎?我自小就在德國師傅的鞭打下度日,長大了又飽受同胞的欺負,如今正值壯年又該經(jīng)受著怎樣的折磨??!”
“好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加夫里拉說道,“為什么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呢,真是!”
“您說為什么?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不怕挨揍,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說實話,要是老爺關(guān)起門來揍我,我絕對不會反抗,因為我還是個人啊,在人前總還是要對我問好致意的啊,我總歸是個人,可如今我要面對的人,他算是個什么東西呢……”
“喂,夠了,滾出去吧。”加夫里拉按捺不住怒火打斷了他??ū硕D(zhuǎn)身慢吞吞地往外走。
“要是他那邊我們處理好了,”管家在他身后喊道,“那你愿不愿意?”
“我絕對愿意?!闭f完,卡彼冬就出了門。即使在窮途末路的情況下,他也不會失去自己的口才。
管家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冥思苦想。
“好吧,現(xiàn)在去叫塔吉亞娜來吧?!彼K于吩咐道。
過了一會,塔吉亞娜悄然出現(xiàn)在了房門口。
“您有什么吩咐嗎,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小聲地問道。
管家仔細地端詳著她。
“是這樣的,”他說道,“親愛的塔紐莎(塔吉亞娜的昵稱),你想不想嫁人???太太幫你尋了門親事。”
“明白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只是,他們,想要把我嫁給誰呢?”她支支吾吾地問道。
“卡彼冬,就是那個鞋匠?!?/p>
“哦,我知道了?!?/p>
“這個人確實有些靠不住,但是太太希望你能讓他有所改變。”
“嗯,我知道了?!?/p>
“但是,這事可有點麻煩。要知道那個聾子,格拉西姆也看上你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頭熊迷得神魂顛倒的?他可能會把你宰了,他就是一頭野獸啊!”
“他肯定會殺了我的,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會輕而易舉地殺了我?!?/p>
“他會殺了你……哼,我們走著瞧吧。你憑什么說他會殺了你,他有什么權(quán)利去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p>
“我不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p>
“你這個女人啊!再說了,你又沒有對他許諾過什么。”
“可以這樣嗎?”
管家沉默了一下,心里想道:這個女人真是順從得可以!
“啊,好了,”他說道,“我們改天再談,你先走吧。塔紐莎,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一個恭順的女人?!?/p>
塔吉亞娜轉(zhuǎn)過身,輕輕倚了一下門框便出了門。
“說不定,太太明天就把這門婚事給忘了呢。”管家想著,“我干什么要操這份心呢?我們干脆就把這個混蛋綁住,要是他鬧起來,就直接送到警察局去好了。”
“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他大聲喚著妻子的名字,“把小茶炊點好,我的好媳婦兒?!?/p>
塔吉亞娜幾乎一整天都沒出洗衣房半步。她先是抽泣了一會,然后揩干眼淚又和往常一樣干起活來。
卡彼冬則與一個面色陰沉的朋友在酒館里一直坐到深夜,他詳詳細細地跟這位朋友講述著自己在彼得堡老爺那里的生活,那位老爺哪兒都好,也還算循規(guī)蹈矩,就是有個小毛病,就是太愛喝酒了。至于女人嘛,凡是能吸引女人的本事,他都有。那個陰郁的朋友只是隨聲附和著,直到卡彼冬說到由于某種原因,他明天非自盡不可的時候,那個愁悶的朋友才終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該睡覺的時辰了。于是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各自回家去了。
管家希望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太太不僅沒有忘記卡彼冬的婚事,還十分地惦記,甚至在夜里和她的伴睡女人(貴族地主家的食客,以陪伴女主人、為女主人朗誦書籍為職業(yè))也只談?wù)摿诉@一件事情,這種伴睡女人是專門在她失眠時陪伴她的,就好像值夜班的車夫一樣,僅在白天睡覺。第二天早茶之后,加夫里拉去向她報告家務(wù)時,太太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說的那樁婚事進行得怎么樣了?”他順口就答道:“進行得非常順利,卡彼冬今天就要來感謝您的恩典呢?!碧眢w不是很好,不能過久地處理事務(wù),草草問了幾句,就全部托付給了管家。管家很快就回房間召集大家開會去了,這件事的確需要謹慎處理,集思廣益,征求大家的意見。塔吉亞娜自然不會反對,但是卡彼冬當(dāng)著眾人的面宣稱,他只有一個腦袋,并沒有兩三個……格拉西姆呢,則惡狠狠地掃視著眾人,他不愿離開女用房門口的臺階,仿佛已經(jīng)猜到大家在商討什么對他不利的事情。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專門伺候吃飯的老用人,綽號叫作“尾巴叔叔”,無論是誰,一有疑惑總會滿懷敬意地向他尋求答案,盡管得到的總是“就是這樣,對,對,對”之類的回答),最后決定,為了安全起見,先將卡彼冬鎖在放凈水器的儲藏室里,然后再靜下心來想辦法。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通過暴力解決,可是上帝啊,這可不妥,要是把事情鬧大了,攪擾了太太的生活那可就糟了!不然該怎么辦呢?大家想了又想,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格拉西姆格外討厭醉鬼,每次他坐在門口,要是看到有人喝得醉醺醺的,特別是看到有人搖搖晃晃、連帽檐都歪到耳邊上去的時候,他都會特別厭惡地扭過頭去。因此他們決定教塔吉亞娜裝醉,晃晃悠悠地從格拉西姆面前走過??蓱z的女人開始不肯答應(yīng),后來終于被大家說服了,因為她自己也明白,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幫她擺脫這位愛慕者的糾纏。她這樣做了,之后卡彼冬也被放了出來,這件事說到底就是他的事情。格拉西姆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拿著他的鐵鏟在地上掘來掘去……此刻,每一個角落,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注視著他。
這個鬼點子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一開始,格拉西姆看到塔吉亞娜,就像往常一樣,搖晃著頭,發(fā)出親昵的聲音;隨后,他仔細地看著她,將鐵鏟一扔,跳起來走到她身前,將自己的臉和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一起。那女人嚇壞了,閉著眼睛抖個不停。他抓起她的胳膊,拉著她飛快地穿過整個院子,沖進了那個充當(dāng)會議室的小房間,把她徑直推到了卡彼冬的身上,塔吉亞娜瞬間就昏厥了過去。格拉西姆站在那,嘲弄地望著她,笑著揮了揮手,然后就離開了,他的步伐那樣沉重,一步一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沒有再從閣樓中走出來。后來,馬夫安吉普卡說起過,他透過墻縫看到格拉西姆坐在床板上,一只手托著面頰,偶爾暗暗地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哼哼的聲音,好似在吟唱著什么,他緊閉雙眼搖晃著身子,頭也跟著不時地晃動著。格拉西姆當(dāng)時那個樣子就像那些車夫、纖夫唱起他們的悲歌時一樣。安吉普卡感到一陣寒意便走開了。第二天,格拉西姆從閣樓里走出來的時候,與平日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他的臉色更加陰沉,而且完全不去注意塔吉亞娜和卡彼冬了。當(dāng)天晚上,塔吉亞娜和卡彼冬二人夾著大鵝去太太那里謝恩,一個禮拜之后他們便舉行了婚禮。結(jié)婚當(dāng)日,格拉西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只是兩手空空地從河邊回來,不知怎的,在途中竟把水桶打破了。夜間,他在馬廄里拼命地擦洗馬身,以至于那匹馬在他的鐵拳下,竟像野草在風(fēng)中一般晃動不停,站都站不穩(wěn)了。
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春季。
又是一年過去了,卡彼冬徹底成為了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再也沒有一點兒用處,于是連同他的妻子塔吉亞娜一起,被打發(fā)到了偏遠的農(nóng)村。離開那天,他還逞強地宣告說,無論他被遣送到哪里,哪怕是被趕到農(nóng)婦洗衣服的地方,他也能用棒槌夠到天邊的地方(此處指天涯海角),也絕不會一蹶不振??墒呛髞硭庾R到自己真的要被打發(fā)走了的時候,又泄了氣,開始抱怨人們把他送到野蠻人那里去,最后他竟萎靡得連自己的帽子都戴不起來了。有一個好心人幫他把帽子扣在頭上,擺正了帽檐,又壓了壓才算是戴穩(wěn)了。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馬車夫已經(jīng)拉好了韁繩,只等“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是出發(fā)前的慣用語)”的口令一發(fā),馬上就出發(fā)。此時,格拉西姆從自己的閣樓里走了出來,他來到塔吉亞娜跟前,送給她一條紅頭巾(在俄國傳統(tǒng)婚俗中,紅頭巾是用來求婚的信物)留作紀念,這是他一年前就買好的了,一直沒有送出去。在此之前,塔吉亞娜一直淡然地承受著命運帶給她的傷痛,然而此刻,她再也無法抑制,淚水肆意地流了下來,當(dāng)她上馬車的時候,還按照基督教的禮儀親吻了格拉西姆三次。原本格拉西姆想要一路把她送到城門口,開始也一直跟著她的馬車跑,但走到克里米亞淺灘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對著馬車揮了揮手就沿著河岸回去了。
夜幕將至,格拉西姆仍然靜靜地沿著河岸走著,他凝視著河水,突然覺得河岸邊的泥潭里有什么東西在掙扎。他俯下身子看到了一只小狗,白毛里還摻雜著黑色的斑點,盡管它用盡全力,卻怎么也不能從泥中爬上來,它拼命掙扎,那瘦小的身軀不住地顫抖。格拉西姆看了看這只可憐的小狗,便一手托起,把它塞在懷里,然后快步回家去了。一回到自己的閣樓,他立刻就把剛剛救起的小狗放到了床上,給它蓋上厚大衣,然后先跑到馬廄里取了些稻草,又去廚房里討了一杯熱奶。他小心翼翼地掀起大衣,給它細細地鋪上一層干草,再把牛奶放到了床邊。這苦命的小東西生下來才幾個星期,眼睛剛剛能睜開,還一只大一只小,而且它也不會從茶杯里喝水,只是瞇著眼睛不停地打顫。格拉西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把它的小腦袋摁到牛奶邊。小狗馬上撲哧撲哧地喝了起來,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還貪婪地喝得喘不過氣來。格拉西姆看著看著,突然開懷地笑了。他整晚都在照顧它,一次次地給它鋪稻草,幫它擦干身體,后來終于在它身旁睡著了,睡得那么安穩(wěn)、那么香甜。
沒有哪個母親會比格拉西姆照顧他的“養(yǎng)女”更盡心的了(原來這是一只小母狗)。剛開始它特別虛弱,樣子也不太好看,但在格拉西姆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它愈發(fā)強壯愈發(fā)勻稱,過了八個多月,竟長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西班牙良種狗,它有一對長長的耳朵,尾巴毛茸茸的像個喇叭,那雙大眼睛也炯炯有神。它非常依戀格拉西姆,寸步不離,無論格拉西姆去哪里,它都會搖著尾巴跟在身后。他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作木木(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啞巴都會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這座宅子里的人都很喜歡這只小狗。聰慧的木木對所有人也都非常友善,但它只忠誠于格拉西姆一人。格拉西姆也全身心地愛著它,他甚至不喜歡別人摸他的木木,是怕別人弄傷了它抑或是吃醋了,只有天才知道!每天清晨,木木都會扯著格拉西姆的衣襟把他叫醒,然后叼著韁繩把運水的老馬牽到他跟前(它和老馬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還會一本正經(jīng)地陪他去河邊取水,幫他守衛(wèi)掃帚和鐵鏟,有它在誰也不能靠近他們的閣樓。為了方便它的出入,格拉西姆特意在門上鑿了一個小洞。木木似乎也感覺到,只有在格拉西姆的閣樓里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因為一旦進了屋子,它就會立即心滿意足地跳到床上。它夜間從來也不睡覺,但絕不會像那些呆頭呆腦的看門狗一樣無故亂吠,那種狗蹲坐在后腿上,瞇起眼睛仰頭對著星空接二連三地亂叫,完全是出于無事可做。不!木木從來都不會莫名其妙地發(fā)出那種細細的叫聲,除非圍墻外有陌生人靠近,或者哪里有什么可疑的響動,它才會叫起來……總而言之,它真是一條非常出色的看家狗。對了,除了木木以外,院子里還有一條帶棕色斑點的老黃狗,喚作沃爾喬克,人們用鐵鏈子拴著它,就連夜間也從沒放開過,不過它已經(jīng)年邁,大概也不想求得什么自由了。它每天都趴在窩里,身體蜷成一團,只是偶爾叫上幾聲,聲音喑啞得幾乎聽不清楚,它自己大概也覺得這種叫聲全然沒有作用,于是叫上兩聲就不再叫了。木木從來不走近太太的房間,如果趕上格拉西姆去上房送柴,它就獨自在臺階上焦急地等著,一旦房門有輕微的響動,木木就會立刻豎起耳朵,小腦袋瓜兒左邊瞧瞧右邊看看……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格拉西姆依舊做著打掃院落的工作,他非常滿意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直到那次意外的發(fā)生……
一個晴朗的夏日,太太和她的寄宿女人們在客廳里閑逛,興致很高,有說有笑的寄宿女人們也都滿面笑容,可是她們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太太心情舒暢這可不是什么好事,首先太太會命令大家和她一樣高興,如果誰的臉上沒有掛著同樣舒心的笑容,她就會大為光火;其次呢,太太的這種曇花一現(xiàn)的好心情通常持續(xù)不了多久,轉(zhuǎn)眼間就會幻化為陰郁煩躁的壞情緒。這一天她滿心歡愉地起床,早晨算命時抽到了四張J,這可是心想事成的好預(yù)兆(她每天早晨起床前都會抽牌算命)。所以那天的早茶她喝起來也格外香醇,女仆為此還受到了褒獎,得到了十個戈比的賞錢呢。她在客廳里散步,干癟的雙唇洋溢著甜蜜的笑容,最后她在窗邊停了下來。窗外有一個小花園,花壇正中的玫瑰花叢下,木木正在那專心地啃著骨頭。太太看到了它。
“哦,天??!”她嚷了起來,“那是哪來的狗呀?”
被太太問到的那個寄宿女人突然忐忑起來,甚至有些驚慌失措,那副不安的樣子,是奴仆們一時揣測不到主人叫嚷的意圖時慣有的反應(yīng)。
“呃,我……我不……我不知道,太太,”她含糊地答道,“可能……是那個啞巴的吧。”
“啊,我的天啊!”太太搶過她的話嚷道,“多精神的小狗?。】旖腥税阉鼱窟^來。養(yǎng)了很久了嗎?我怎么從來都沒有見過?快找人把它帶過來?!?/p>
寄宿女人馬上飛奔到前廳。
“快來人,來人啊!”她喊道,“快把木木弄進來,它在小花園里呢?!?/p>
“啊,它叫木木,”太太說道,“這名字不錯?!?/p>
“哈哈,是啊,太太,”寄宿女人附和著,“快點,斯捷潘!”
斯捷潘是一個年輕健壯的仆人,聽到命令后便迅速跑到花園里想捉起木木,可是伶俐的木木一看勢頭不對,做好了準(zhǔn)備,輕輕松松地從他的指間跳脫了出來,翹著尾巴飛快地跑去找格拉西姆了。此時格拉西姆正在廚房里擺弄著水桶,在他的手里,水桶就像撥浪鼓一樣自由地翻來覆去。斯捷潘一路跟著木木追了過來,就在它主人的腳邊想要抓它,可是木木太過敏捷,蹦跳著躲閃這雙陌生的大手。格拉西姆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場鬧劇,最后斯捷潘惱羞成怒,急忙起身對著格拉西姆比畫,告訴他:太太吩咐,叫人把你的狗帶過去。格拉西姆一臉狐疑,但還是召喚木木,把它抱給了斯捷潘。斯捷潘把它抱到客廳便放在了地板上。太太柔聲細語地哄弄著木木,想喚它到身邊來??墒悄灸敬驈某錾?,就沒在這么奢華的房間里呆過,它嚇壞了,拼命想往門外跑,而那個諂媚的斯捷潘又把它給攔了回去,可憐的木木只好倚著墻壁瑟瑟發(fā)抖。
“木木,木木,來,到我這來,到主人身邊來,”太太召喚道,“來,小傻瓜兒……不要害怕呀……”
“快去,快去呀,木木,到太太身邊去,”寄宿女人們爭相附和道,“快過去?!?/p>
可是木木驚恐地看著四周,一動也不敢動。
“拿點東西來給它吃,”太太吩咐道,“它可真傻!干嘛不到我身邊來,有什么好怕的呢?”
“它對這里還不怎么熟悉?!币粋€寄宿女人小心翼翼地悄聲答道。
斯捷潘用小碟盛了些牛奶擺在木木面前,可是木木連嗅都不嗅一下,依然顫抖著四處張望,打量著這里的一切。
“哎呀,你這小狗啊!”太太說著,走到它跟前,俯下身想要摸摸它,然而木木卻猛地轉(zhuǎn)過頭齜出了牙齒,太太嚇得趕忙把手縮了回去。
客廳里瞬間一片寂靜。只有木木發(fā)出尖細而又悲涼的叫聲,好像在傾訴,又像在乞求諒解。太太轉(zhuǎn)過身,眉頭緊鎖,這只狗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受到了驚嚇。
“啊!”寄宿女人們?nèi)冀辛似饋?,“它沒有咬到您吧,老天保佑?。。灸咀孕〉酱筮€從來沒有咬過人呢)啊,我的天哪!”
“把它弄走,”老太太的語氣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不知好歹的狗!簡直是惡狗!”
說完,她緩緩地轉(zhuǎn)身,慢慢地向臥房走去。寄宿女人們惶恐地對視了一下,剛想跟太太一起走,可太太卻突然止步,冰冷地看著她們說道:“你們干什么?我又沒叫你們?!闭f完就回房去了。
寄宿女人們神情沮喪地對著斯捷潘揮了揮手,斯捷潘于是拎起木木,沖著門口使勁一扔,直接扔到了格拉西姆的腳下。整整半個鐘頭這座宅子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老婦人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面色陰沉得堪比雷雨天的烏云。
人啊,竟然常常會被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攪擾得如此心煩意亂!
直到晚上太太依然悶悶不樂,她不說話,也不玩牌,整夜都過得昏昏沉沉。香水也不似平日的芬芳,枕頭上也透著一股肥皂的怪味,為此她責(zé)令管衣服的女人把所有衣物都聞了個遍??偠灾?,她焦躁不安,煩悶異常。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派人把加夫里拉叫了過來,這比平日都要早上一個鐘頭。
“你說說,”心中滿是疑惑的管家剛一邁過門檻,她就開口說道,“是哪兒來的狗在咱們院子里叫了一夜???攪得我根本睡不著覺!”
“狗……太太……那,那可能是啞巴的狗吧。”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
“我不管是啞巴的狗,還是別人的什么狗,總之它叫得我不得安生。我就不明白了,養(yǎng)那么多狗在家里做什么?咱們家里不是有一條看門狗了嗎?”
“啊,是的,太太,是有一條,叫沃爾喬克?!?/p>
“那為什么還要養(yǎng)其他的狗???凈是些鬧人的東西,就是吃定咱們宅子里沒個能管事兒的人。那啞巴憑什么養(yǎng)條狗?。空l允許他在我的宅子里養(yǎng)狗了?昨天我在窗邊看到那臟東西趴在小花園里啃骨頭,那里可是種著我的玫瑰啊!”
太太頓了頓,接著說道,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天,找人把它弄走!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太太?!奔臃蚶锢⌒囊硪淼鼗卮?。
“就今天,現(xiàn)在就去,把它弄走,然后再來向我匯報?!?/p>
加夫里拉退了出去。
管家穿過客廳的時候,為了整齊有序,還把搖鈴從一張桌上挪到了另外一張桌上,他先在大廳里悄悄地擤了一下那鴨嘴似的扁鼻子,然后走進了前廳。當(dāng)時斯捷潘正躺在前廳的長椅上睡覺,他把上衣當(dāng)作被子蓋在身上,兩條腿露在外面,那副睡相儼然是戰(zhàn)爭畫上被打死了的士兵。管家把他推醒,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斯捷潘打著哈欠,似笑非笑地回應(yīng)著。管家一走,他就一躍而起,披上外衣,登上靴子,然后走出門,停在了臺階上。果然,沒過五分鐘,格拉西姆就背著一大捆柴出現(xiàn)了,尾隨其后的是一向形影不離的木木(就連夏天,太太也命人把她臥室和內(nèi)室的爐子點著)。格拉西姆側(cè)身站在門口,肩膀一倚,門便開了,他背著柴火擠了進去。木木還像往常一樣,留在外面等他。斯捷潘抓住時機,猛地向它撲了過去,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用胸口死命地把它按在地上,然后一把摟住,連帽子都顧不上戴,抱著它就往外面跑,看到一輛馬車便立刻沖了上去,徑直奔向了禽物市場。在那兒他很快找到了個買家,把木木賣了半個盧布,還再三叮囑買家,起碼要把狗拴上一個星期才能放開,然后才放心地回家去了。不過,還沒等馬車跑到家門口,他就早早地跳了下去,繞過宅子從后巷的圍墻上翻進了院子,他怕直接走正門會和格拉西姆撞個正著。
其實,他完全多慮了,格拉西姆早就不在院子里了。他一出上房就發(fā)現(xiàn)木木不見了,在他的記憶里,木木一直在等他回來,今天怎么啦?他尋遍了木木可能會去的地方,一邊找一邊用他獨有的方式喚著小狗的名字。他飛奔回自己的閣樓,又去干草房、去馬路上拼命地找,來來回回,找來找去……它真的不見了!格拉西姆心亂如麻,他又去問別人木木的行蹤,絕望地做出離地半俄尺高的動作,比畫著它的外形……那些人確實不知道木木去了哪里,只好一個勁兒地搖頭,有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只能淡淡地笑一笑,算是回答,管家則裝出一副極嚴肅的樣子召喚著馬車夫。格拉西姆只得跑到院子外面去找了。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從那疲憊不堪的面容,踉蹌的腳步和滿是塵土的外衣就能猜出,他一定已經(jīng)找遍了大半個莫斯科城。他立在太太的窗前,掃視著那站了七八個用人的臺階,又扭過身來呼喚著小狗的名字:“木木!”可是依然沒有回答,他只好默默地走開了??粗x去的背影,誰也說不出話來。第二天早晨,那個愛管閑事的馬車夫安吉普卡在廚房里對人們說道,整整一夜啞巴都在哀嘆唏噓。
第二天格拉西姆也沒有走出房門,另一個馬車夫波塔普代替他去取了水,波塔普對這個臨時安排很不滿意。后來,太太詢問加夫里拉,是否執(zhí)行了自己的命令,加夫里拉回答道已經(jīng)辦妥了。第三天清晨,格拉西姆終于從閣樓里走出來干活兒去了,午飯前他回來過一趟,吃過飯便又離開了,跟誰也沒有打過招呼。原本他就像所有聾啞人一樣神情呆滯,如今簡直猶如石頭一般冷峻。午飯后他又跑到外面去了,不過沒過一會兒便又回來,隨即就鉆進了干草棚里。
夜色闌珊,月光皎潔,格拉西姆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突然,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拉扯他的衣角,他微微一顫,沒有在意,也沒有抬頭,反而閉起了眼睛,可是他的衣服又被猛地扯了一下。他倏地跳了起來,面前竟是木木在打轉(zhuǎn),它的脖子上還系著一截被扯斷了的繩子,木木失而復(fù)得了。他欣喜若狂,一聲綿長的歡呼穿過他那沉寂的胸膛,噴涌而出。他抱起木木,一把擁在懷里,木木也溫柔地舔著他的鼻子、眼睛、嘴唇和胡須……格拉西姆站在那里思索了一會,便躡手躡腳地從草垛上爬下來,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被人看到,才放心地帶著木木回到了閣樓里。
其實他早就猜到,木木不是自己跑丟的,而是太太命人把它抱走的,有人跟他比畫過,說木木差點咬了太太,太太肯定懷恨在心,下決心要把木木抱走的。于是,他在心里暗下打算,得好好計劃一番了。他先給木木喂了些面包,溫柔地撫摸了它一會兒,把它哄睡之后就開始思索起來,整整一夜他都在籌謀,怎樣才能把木木藏好。終于他決定:白天把它留在閣樓里,偶爾來看看它,晚上再帶它出去遛遛。他用大衣把門上的洞塞得嚴嚴實實,天剛一亮,便若無其事地走到院子里去了,還故意保持著之前那悲傷的神情。多天真的計策?。】蓱z的聾子又怎么能想到,木木的叫聲會出賣它自己呢!事實上,沒過多久,宅子里的人就全都知道啞巴的狗回來了,還知道他把它鎖在了閣樓里,不過他們都裝作毫不知情,一方面是出于憐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對他著實懼怕。只有管家邊拍后腦勺邊揮手地感嘆道:“唉,上帝保佑他吧!希望太太不會發(fā)現(xiàn)!”啞巴也從未像那天一樣傾盡全力地干活:院子被他清掃得一塵不染,連最細小的雜草也被他拔得干干凈凈,為了確認小花園的籬笆是否牢固,他把木樁一根根地拔起,再親手一根根地釘了回去。他滿腔熱情地忙碌著,就連太太都為之側(cè)目。這期間他還偷偷回去看了“隱居者”幾次。晚上格拉西姆也不睡在干草垛上了,而是和木木一起睡在閣樓里,剛過午夜一點他就迫不及待地帶著木木去外面玩耍。在院子里玩了好一會兒,本來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回房了,可是墻外的后巷里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警覺的木木立刻豎起耳朵,大聲吠了起來,它跑到墻邊嗅了嗅,叫聲愈發(fā)尖利響亮,原來是個酒鬼醉倒在那里。此時,太太的神經(jīng)衰弱剛有好轉(zhuǎn),正要入睡(每次晚飯吃得過飽她總會犯這個毛病),這突如其來的犬吠聲又把她吵醒,驚得她心跳都快停止了。
“來人,來人啊!”她呻吟道,“快來人啊!”侍女們大驚失色,迅速跑到她的臥房?!鞍?,哎喲,我活不成了!”她揮著手痛苦地說道,“又是,又是那只狗!快把醫(yī)生給我找來!他們是想要我的命啊……那狗,又是那條狗!天哪!”她把頭往后一仰,做出昏厥過去的樣子。那個家庭醫(yī)生哈里冬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這位穿著軟底靴的大夫所有的本事也不過就是小心翼翼地給人號個脈,他一天要睡十四個鐘頭,其余的時間全部用來長吁短嘆,要不就是給太太滴用點月桂汁。他馬上跑進房里,點著羽毛想用煙熏的辦法來治療太太的暈厥,等她一醒,他便用銀質(zhì)托盤端來了秘制藥水。太太剛服下藥就馬上用哀怨的語氣抱怨起來,她責(zé)怪那條狗,責(zé)怪加夫里拉,還不忘埋怨起悲慘的命運,說自己是一個被嫌棄了的可憐的老太太,沒有人憐憫她,大家都盼著她早點死掉。此時可憐的木木還一個勁兒地叫著,格拉西姆用盡辦法想把它從墻邊拉走,卻都無濟于事?!翱窗伞窗伞纸衅饋砹恕碧碌?,眼珠又翻白了。大夫跟女仆耳語了幾句,她便奔向前廳,叫醒了斯捷潘,斯捷潘馬上去找了加夫里拉,這位憤怒的管家即刻喚醒了宅子里所有的人。
格拉西姆一轉(zhuǎn)身,看到窗邊閃動的火光和人影,便預(yù)感到大事不妙,他把木木往腋下一夾,立刻跑回閣樓里,把門反鎖了起來。很快,有五個人追了過來,在外面想要打開他的門,但發(fā)現(xiàn)里面被門閂鎖住便停了手。加夫里拉氣呼呼地趕了過來,吩咐那些人一直守在門口直到天亮,然后自己跑到女用人的房間,央求柳波芙·柳比莫芙娜,那個曾經(jīng)和他一起偷過茶葉、糖和其他吃食的老陪伴婦,拜托她跟太太解釋解釋,就說那條狗是自己偷偷跑回來的,明天一定把它徹底解決掉,請?zhí)f放寬心,消消氣,別再動怒了。太太本來是不會這么快就消氣的,不過那位大夫在慌亂之中加大了月桂汁的劑量:原本只需十二滴藥水,他卻整整滴了四十滴。于是只消一刻鐘,太太便在藥力的作用下安然入睡了。而此時,格拉西姆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死命地捂著木木的嘴。
第二天,太太很晚才醒過來。加夫里拉預(yù)備等她一醒,就下令對格拉西姆的避難所進行猛攻,同時,自己也做好了接受太太狂風(fēng)暴雨般的責(zé)罵的準(zhǔn)備。然而,暴風(fēng)雨并沒有來臨,太太躺在床上,吩咐女仆把那個上了年紀的寄宿女人叫到身邊來。
“柳波芙·柳比莫芙娜,”她的聲音如游絲一般虛弱,她擅長裝出一副飽受折磨、孤苦伶仃的可憐相,每到這時,全宅子里的人都會忐忑不安起來,“柳波芙·柳比莫芙娜,我如今的情況,你都看到了。親愛的,去找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去問問他,對他來說,那條惡狗難道比他女主人的安危還要重要嗎?我真是不愿相信啊,”她滿懷感情地補充道,“親愛的朋友,去吧,做做好事,去問問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p>
柳波芙·柳比莫芙娜來到加夫里拉的房間,誰也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么。但是片刻之后,整整一大群人就朝著格拉西姆閣樓的方向涌了過去。加夫里拉走在人群的最前面,邊走還邊用手摁住帽子,盡管當(dāng)時并沒有刮風(fēng);隨從和廚子們緊緊跟在身旁;“尾巴”叔叔從窗子里緊盯著他們,充當(dāng)指揮,其實就是揮揮手而已;一幫小孩兒跟在后面上躥下跳、裝腔作勢,其中有一半都是半路加入的外人。通往閣樓的窄臺階上指派一個用人看守,門旁安排了兩個護衛(wèi),為了萬無一失,他們手里還都握著木棍。他們爬上臺階,立刻占滿了整個樓梯。加夫里拉走上前去一邊砸門一邊嚷道:
“開門!”
從屋里傳出了悶悶的狗吠聲,但是沒有人回答。
“我說,給我開門!”他重復(fù)道。
“對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恍然大悟,“他是個聾子,什么也聽不見啊。”
大家哄笑了起來。
“那該怎么辦?”加夫里拉從上面問道,有些犯難。
“他門上不是有個洞嗎,”斯捷潘出了個主意,“您透過那兒,用棍子戳戳他?!?/p>
加夫里拉探下了身子。
“他用破大衣把洞給堵死了?!?/p>
“那您就把大衣捅到里面去。”
這時屋內(nèi)又傳來了悶悶的狗叫聲。
“看吧,看吧,它自己就暴露了。”眾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加夫里拉摸了摸自己的耳后根兒。
“我說,伙計,”他終于說道,“你要是愿意的話,就自己來捅?!?/p>
“那有什么的,沒問題!”
斯捷潘爬上樓梯,抓起木棍就把大衣捅了進去,然后他透過洞口拿著木棍在里面戳戳點點,口中還吆喝著:“快出來,出來!”他正戳著,閣樓的門卻突然間敞開了,門開得太急了,仆人們沒注意,瞬間就連滾帶爬地摔下了樓梯,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加夫里拉。“尾巴”叔叔見狀,趕緊關(guān)上了窗戶。
“喂,喂,喂,喂,”加夫里拉從院子里喊道,“你可小心點啊,別亂來!”
格拉西姆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高大魁梧,人群又不自覺地在樓梯邊聚攏了起來。格拉西姆俯視著眼前這幫穿著德國長衫的人們,雙手叉腰,一身紅色的農(nóng)家襯衣顯得格外偉岸。加夫里拉上前一步說:
“喂,伙計,”他說,“你可別想跟我耍花樣。”
然后他開始用手勢跟格拉西姆解釋:太太下令一定要你的狗,快點交出來吧,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格拉西姆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指了指木木,在自己的脖子上畫了個圈,做了一個勒緊繩索的動作,最后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老管家,等待回答。
“沒錯,沒錯,”管家點點頭說道,“沒錯,必須如此。”
格拉西姆垂下了眼簾,突然間全身一震,他指了指木木,那個成天支棱著耳朵跟在他身后搖尾巴的伙伴,又在脖子上重新做了一次勒緊繩索的動作,然后捶了捶自己的胸膛。他的意思是說希望能夠親自送木木上路。
“你在糊弄我,不行,不行?!奔臃蚶锢瓟[著手拒絕他。
格拉西姆看看他,輕蔑地笑了笑,然后又拍拍胸脯,“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了起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言不發(fā)。
“這是什么意思?”加夫里拉打破了沉寂,“他怎么又把門鎖起來了?”
“由著他吧,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說,“他只要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做到的。他就是那樣的人,一向言出必行的。這一點和咱們兄弟都不一樣,真的,他就是那樣,千真萬確?!?/p>
“是啊,”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沒錯,他就是這樣的?!?/p>
“尾巴”叔叔也打開了窗子說道:“是真的。”
“那么,好吧,先這么辦吧,”加夫里拉說,“不過守衛(wèi)還不能撤。嗨,就你,葉羅什卡,”他對著一個穿著黃色棉布上衣的男人,就是那個臉色慘白的園丁說道,“知道該怎么做嗎?拿著一根木棍,就守在這兒,一旦有什么異常,馬上向我報告!”
葉羅什卡在樓梯的最后一級臺階上坐了下來,手中還握著一根木棍。除了幾個愛湊熱鬧的小孩兒以外,其他人都紛紛散去了。加夫里拉一回家就立刻找到柳波芙·柳比莫芙娜,請她轉(zhuǎn)告太太,放心吧,事情全都辦妥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派馬車夫去叫了警察。太太聽完后將手帕打了個結(jié),噴過香水后聞了一聞,然后在太陽穴上擦了擦,吃過茶點后便又睡去了,月桂汁的藥力還尚有殘存呢。
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后,閣樓的門敞開了,格拉西姆從里面走了出來。他身上的那件長衫是只有節(jié)日里才會穿的,木木的脖子也被套上了繩索。見狀,葉羅什卡馬上側(cè)身為他們讓路,院子里的人都默默地目送他出門。格拉西姆頭也不回,走上馬路才把帽子戴在頭上。加夫里拉吩咐葉羅什卡跟在后面監(jiān)視著,葉羅什卡遠遠地看到,他牽著狗走進了一家小飯館,于是就在外面等他出來。
飯館里的人都認識格拉西姆,也能明白他的手勢。他點了碗帶肉的白菜湯,手肘拄著桌子坐著。木木就站在他的椅子旁,用那雙伶俐的眼睛深情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它的毛皮油光發(fā)亮,任誰都看得出來,格拉西姆剛剛替它梳理過。湯端了上來,格拉西姆捏了點面包加在里面,把肉也撕得碎碎的,然后放到地上給木木吃。木木還是像往常一樣吃得斯斯文文,小臉兒只輕輕地碰觸到食物。格拉西姆癡癡地凝視著它,看了很久……兩滴淚珠猛然間奪眶而出,重重地滑落了下來,一滴落在小狗飽滿的前額上,另一滴則滴落在了菜湯里,他趕忙用一只手捂住了臉。木木剛剛吃完半盤食物,跑到一邊舔舐自己的臉去了。格拉西姆站起來付過湯錢,在飯館伙計充滿困惑的注視下走了出去。一看到格拉西姆,葉羅什卡趕忙藏到角落里,等他走過之后,才出來繼續(xù)跟蹤他。
格拉西姆步履沉重,步伐十分緩慢,也沒有把木木的繩索解開。他走到街口便停住腳步,仿佛陷入了沉思,突然間,他加快步伐徑直向克里米亞淺灘走去。途中路過一棟正在建造下房的宅院,便進去拿了兩塊磚頭夾在腋下。到了克里米亞淺灘,他沿著河岸一路往下走,停在了一處泊著兩艘小船的地方,那船上還都配著船槳(這些他之前早就發(fā)現(xiàn)了),于是他帶著木木跳上了其中一艘小船。這時,一個跛腳的老頭兒從菜園一角的窩棚里跑了出來,對著格拉西姆大聲地吆喝著。但格拉西姆只是點了點頭便用力地劃了出去,盡管是逆流而上,卻在眨眼間劃出了百十俄丈。老頭兒只好愣愣地站在那,站著站著,先用左手抓了抓背,又換右手搔了搔癢,似乎對這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然后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回了窩棚。
格拉西姆不住手地劃著槳,很快就把莫斯科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后。草地、菜園、田野、樹叢還有農(nóng)家小院在河岸邊綿延展開,鄉(xiāng)村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扔掉了船槳,把頭深深地埋在了木木的胸前,小狗靜靜地坐在干燥的橫梁上,一動也不動(船底已經(jīng)被河水打得濕透),他那健壯有力的雙手緊緊環(huán)著木木的脊背,水浪推動著小船緩緩向城市方向漂去。終于,格拉西姆下定決心,挺起胸膛,憤怒而又絕望地將磚頭迅速綁在繩索的一端,然后將另一端套在了木木的脖頸上,抱起它,離開河面,最后一次深情地望著它……木木也搖晃著尾巴,回望著他,眼神里滿是信任,全無一絲恐懼,根本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扭過頭去,緊閉著雙眼,猛地松開了手……格拉西姆的世界依舊是那么沉靜,他既聽不到木木墜落的一瞬間那尖利的哀鳴,也聽不到浪花被激起時發(fā)出的砰然巨響,對他而言,最喧囂的白晝也是沉寂而寧靜的,這種靜默是我們哪怕在最安靜的午夜也無法感受到的。當(dāng)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微波依舊爭相消散在水面上,細浪依然盡情地拍打著船頭,只是遠處河岸邊泛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漣漪。
一不見格拉西姆,葉羅什卡馬上跑回家去,報告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唉,解決了,”斯捷潘說道,“他把它淹死了,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了,他只要答應(yīng)就一定會……”
那一天誰都沒再見過格拉西姆,他也沒有回家吃午飯。夜幕降臨,所有人都聚在桌前吃晚飯,唯獨他沒有出現(xiàn)。
“格拉西姆這個怪人??!”一個負責(zé)洗衣服的胖女人尖聲說道,“為了一條狗失魂落魄!哎,這算是怎么回事兒??!”
“說起來,格拉西姆今天還回來過一次呢。”斯捷潘一邊盛著粥一邊嚷道。
“是嗎?什么時候???”
“就是兩個鐘頭前吧。真的,我在大門口碰見他了,當(dāng)時他正從院子里往外走。我本想問問他關(guān)于狗的事情,可當(dāng)時他的魂兒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他一下子把我粗暴地推開,那副神情好像在說,躲開,別來煩我。他那一推可真有勁兒啊,哎喲,哎喲!”斯捷潘不自覺地縮成了一團,抓著自己的后腦勺說,“哎呀,他那只手實在是天生神力啊,我還能說什么呢。”
大家嘲笑了斯捷潘一番,便各自回房睡覺去了。
然而,就在大家閑談的時候,T形公路上有一位巨人正大步流星、毫不遲疑地向前走著,他肩上背著一個布袋,手中還握著一根木棍,這個人正是格拉西姆。他頭也不回地奔向前方,那里有他的鄉(xiāng)村,那里是他的故土。可憐的木木被溺死之后,他馬上跑回自己的閣樓,迅速收拾了些衣物,把舊毛衣裹成個包袱,打個結(jié)往肩上一搭,便頭也不回地上路了。太太把他從鄉(xiāng)下帶出來的時候,他就暗暗記下了回家的路,他的家鄉(xiāng)距離公路只有二十五俄里。在通往家鄉(xiāng)的路上,他走得毫無畏懼,果敢中摻雜著絕望還有些許欣喜。他昂首闊步地向前走著,眼神中充滿渴望和堅毅。他走得那樣急迫,好像他的老母親正在家鄉(xiāng)等待著他,好像他的老母親在呼喚著這個漂泊在外、寄人籬下的孩子……此時夜幕初降,夏日的黃昏靜謐而溫暖。天空的一邊,夕陽西下,晚霞在泛白的天際渲染出淡淡的緋紅,天空的另一端,彌漫著青灰色的霧靄,夜晚便從那里降臨了。數(shù)不清的鵪鶉在四下啼叫,秧雞也爭先呼應(yīng)……這些格拉西姆都無法聽到,當(dāng)他強有力的雙腳踏過樹林時,他也聽不到那片叢林在夜幕下的絲絲耳語。可是,他能嗅到黑麥散發(fā)出的熟悉的芬芳,那是微風(fēng)拂過麥田傳送來的香氣;他能感受到家鄉(xiāng)的和風(fēng)撲面而來,那風(fēng)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龐,玩弄著他的頭發(fā)和胡須;他能看到前方筆直如箭的大路,那籠罩在白色光輝下的盡頭就是他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他能看見滿天繁星點點,正在替他照亮前行的路。于是,他的步伐愈發(fā)矯健,有如一頭勇猛果敢而又生機勃勃的雄獅,當(dāng)初升的太陽將溫潤的紅色霞光灑落在大地上的時候,健壯的男人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走出了很遠,把莫斯科城甩在了三十五俄里以外的遠方了……
走了兩天他就到家了,回到自己的小屋,他的突然出現(xiàn)還把已經(jīng)住在他那的士兵老婆嚇了個半死。在圣像前禱告過之后,他就立刻去了村長那里。村長起初詫異了一下,但略微思考了一下,答應(yīng)了。正逢農(nóng)忙時節(jié),格拉西姆可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好手,于是人們二話不說,就把鐮刀塞進了他的手里。格拉西姆便像從前一樣,割草去了,那些莊稼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揮一摟,好不利落……
格拉西姆出逃的第二天,莫斯科這邊的人才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他們把閣樓仔仔細細地搜了個遍,依然一無所獲,然后就報告給加夫里拉。管家來看了一眼,便聳聳肩斷定說,那個啞巴要不就是跑掉了,要不就是和他那條蠢狗一起沉到河里去了。他們先上報了警察局,然后又跟太太稟報了此事。太太大發(fā)雷霆,然后竟嚎啕大哭起來,她吩咐道,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啞巴找回來,還拼命地辯解說,自己從來都沒有下令要殺死那條狗,最后,還把加夫里拉大加斥責(zé)了一番。這個總管大人被弄得整天垂頭喪氣,直到“尾巴”叔叔勸他說:“算了吧。”他才決定就這樣算了。格拉西姆回鄉(xiāng)的消息終于傳了回來,太太這才稍微安了心。她先是下令叫他馬上回莫斯科來,可之后又補充說,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簡直全無用處,找回來也沒有用。沒過多久,這位太太就死了,她的繼承人哪里會顧得上格拉西姆呢,就連剩下的那些娘家?guī)淼募遗捕急磺采⒒剜l(xiāng),按月交租去了。
至今,格拉西姆還是孤身一人,孤獨地住在那間小房子里。他依舊那樣健壯,干起活來,依舊一人能當(dāng)四人用,依舊那樣認真而又沉穩(wěn)。但是,鄰居們都發(fā)現(xiàn),自打從莫斯科回來以后,他就再也不接觸女人了,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而且也從來都不養(yǎng)狗?!霸捳f回來,”莊稼漢們說道,“不用和女人打交道,這絕對是他的福氣??!至于狗嘛,他要狗有什么用呢?他那個院子,就是用頭驢來拉,小偷也絕不會光顧!”就這樣,這位無言壯漢的故事一直流傳至今。
【導(dǎo)讀】
對專制農(nóng)奴制最深沉的抗議
這個短篇小說敘述的故事是聾啞農(nóng)奴格拉西姆所愛上的洗衣女仆塔吉亞娜,被專橫任性的女主人嫁給了酒鬼卡彼冬;格拉西姆喜愛和保護著的西班牙小狗,也被女主人下令賣掉和弄死。格拉西姆忍無可忍,毅然離開女主人,回到了鄉(xiāng)下。但圍繞這個簡單情節(jié),藝術(shù)家屠格涅夫展示給我們的卻是一幅極其專橫野蠻的俄國專制農(nóng)奴制的現(xiàn)實主義圖畫,一曲俄國農(nóng)民高尚品格和無邊偉力的深沉熱烈的頌歌。
一切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全在于女農(nóng)奴主,她是一個“生命的白晝,早已逝去;生命的黃昏卻比夜晚還要昏暗”的人。在她的宅子里,她就是一個專制的國王。她的心情要是高興,整個宅子里的人都得高興,要是某人臉上沒露出喜色,她就要大發(fā)脾氣;她的心情要是陰郁,整個宅子里的人都得垂頭喪氣,否則便要倒霉受罪;她要是略有不適,合宅上下更全都得圍著她奔跑忙亂。對農(nóng)奴們來說,她的意志就是法律,她的語言就是命令,誰也不能違抗。在這種情況下,農(nóng)奴們的處境和命運可想而知。鞋匠卡彼冬小時候挨慣了德國師傅的打,長大了又常挨管家的打。他因而“借酒澆愁”,成了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塔吉亞娜自小就受虐待,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情,從來沒有受別人憐愛,也沒有任何親戚,性情柔順、懦弱得像頭綿羊,“只要聽到別人提起太太的名字,馬上就會害怕得瑟瑟發(fā)抖?!彼龑ψ约阂簧庥龅谋瘹g離合,只能“淡然地承受命運帶給她的傷痛”。嫁給卡彼冬也好,被趕到遙遠的鄉(xiāng)村去也好,她已經(jīng)都無所謂。
然而有一個人,在眾多農(nóng)奴逆來順受中表現(xiàn)出了他的意志、勇敢和具體的行動,他就是格拉西姆,他是作者心目中理想農(nóng)民的化身。格拉西姆是“眾多的家奴中,最出色的”,身高一米九六,像壯士一樣健碩。他在耕地時,好像根本不需要馬匹的輔助,只要把大手掌壓在木犁上,便可翻開土地充滿彈性的胸膛。他不僅討厭喝酒,討厭輕浮,而且憎惡一切對弱者的捉弄、嘲笑。他不僅把院里的男女仆人都“當(dāng)作自己人看待”,而且全心地愛著和保護著柔順、膽怯的女仆塔吉亞娜。塔吉亞娜被女主人遣送到遙遠的鄉(xiāng)下去以后,他又“全身心地愛著”從河邊撿來的垂死的西班牙小狗。他毅然離開女主人時“有如一頭勇猛果敢而又生機勃勃的雄獅”似的不屈不撓,他的身上蘊藏了在農(nóng)民中的不可阻遏的反抗情緒。格拉西姆作為俄國農(nóng)民階級的代表,則充分顯示了它的蓬勃生機和潛在偉力。
《木木》是根據(jù)真實的生活素材寫成的,那個女主人就是以作家自己的母親為原型,加夫里拉則是他母親的莊園看門人安德烈。作家的母親就像小說女主人一樣專橫,而安德烈則是始終馴服于女主人的。作家對于生活原型的藝術(shù)塑造,表現(xiàn)了他對農(nóng)奴制反動本質(zhì)的清醒認識和改良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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