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莊子》
簡介
《莊子》,又稱《南華經》,現在一般認為,內篇是莊子本人的作品,外、雜篇中則包含了其門人和后學的作品。現存三十三篇,分內、外、雜篇三部。《莊子》內容多為論道,講述求道之法和得道的精神境界,主旨在追求精神自由;其中有些文章猛烈抨擊專制政治,主張保持個性和維護個人尊嚴。其文汪洋恣肆,想象豐富,多有哲理。
莊子(約前369—前286),姓莊,名周,宋國蒙(今河南商丘縣東北)人。戰國時期哲學家、文學家。據傳,曾在家鄉做過管理漆園的小官,后歸隱,曾拒絕楚王任其為楚相之聘。是繼老子以后的道家主要代表人物,其思想保留在《莊子》一書之中。
逍遙游
北冥有魚①,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②,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③;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④,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⑤,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⑥,而后乃今將圖南⑦。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⑧,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⑨,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⑩,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⑬,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⑮,眾人匹之⑯,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⑰,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⑱,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⑲。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⑳。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㉑。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㉒,泠然善也㉓,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注釋
①冥:同“溟”,指海。 ②怒:奮發的樣子。 ③海運:海風動。 ④摶(tuán):環繞;扶搖:旋風。 ⑤培:憑借。 ⑥夭閼(è):阻攔。 ⑦圖南:圖謀南行。 ⑧搶(qiāng):穿越。枋(fāng):檀樹。 ⑨控:投落。 ⑩莽蒼:指近郊。 飡:同“餐”。 宿:過夜。 ⑬晦:月終;朔:月初。 冥靈:樹名。 ⑮彭祖:傳說中上古人物,相傳活了八百歲。 ⑯匹:相比較。 ⑰窮發:草木不生的地方。 ⑱羊角:旋風。 ⑲辨:區別。 ⑳宋榮子:一說宋钘,戰國時期哲學家。 ㉑數數(shuò)然:常常這樣。 ㉒列子:姓列,名御寇,戰國中期鄭國人,思想家,后被神化。 ㉓泠(líng)然:輕快的樣子。
譯文
北海里有一種魚,名叫鯤。鯤大到幾千里,人們不能確知其數。它變為鳥,名為鵬。這鵬鳥就更加大了,單單是它的背就有幾千里大了,更不用說它的全身了。一旦它奮飛起來,它的兩翼就像遮蓋著天際的一大片云。當海風刮起時,它就乘風而起,從北海飛到了南海。南海,又稱為天池。有一部記載詼諧怪異之事的書,叫做《齊諧》。《齊諧》說:“當鵬鳥飛往南海之際,兩翼擊水,一氣就能飛三千里遠,順著扶搖之風而上,直達九萬里的高空,它是乘著六月的海風飛去的。”沼澤上游動的水汽,遠望如野馬奔馳,還有塵埃的動蕩,以及各種生物的活動都是憑借氣息的作用。這蔚藍色的天空,是天的真正顏色呢,還是因為天高遠得沒有盡頭,看上去是這種顏色呢?當鵬鳥高飛在天而俯觀的時候的那種感覺,與我們仰望高空的感覺是相同的。水不深的話,它便無力背負大舟。當我們將一杯水倒在房間里的凹處,以小草為舟,那么,還是可以浮得起來的。但是,如果在上面放一個杯子,那就碰著地了。這是為什么呢?水淺而舟大之故呀!同樣的道理,如果風力積聚得不大,那它自然也無力背負巨翼了。所以鵬鳥高飛九萬里,它雙翼之下有大風托舉,它是乘風飛升,背負青天,毫無阻礙地往南海而去。蟬與小鳩嘲笑大鵬說:“我們迅速飛起,穿越榆檀樹林。有時候飛不到,就落在地上,這樣也很不錯,何必要飛到九萬里高空而后往南海而去呢?”到郊外去遠足,當天返回,肚子還是飽的;一個人如果要行百里,那就必須隔宿舂糧了;要行千里的人就得花三個月去準備糧食。那些蟬與小鳩又懂得什么呢?小智慧不及大智慧,短壽者不及長壽者。為什么是這樣呢?朝菌朝生暮死,它當然不知道一個月的終始;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自然也就不知道一年的終始,這是短壽者一類。在楚國以南的海中,有一種神龜,它以五百年為春季,以五百年為秋季;上古有一種大椿,它是以八千年為春季,以八千年為秋季:這是長壽者一類。而彭祖現在以其長壽而特別出名,我們常人想要跟他比壽,那豈不是很悲哀的嗎?
在湯問棘的話中,也這樣說的:“在北方的不毛之地,有一大海,即天池。海中有一種叫鯤的魚,它有數千里之寬,但是,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那里還有一種鳥,叫做鵬,它的背好像泰山一般大,兩翼展開的話,就像是天際的云。它乘扶搖風羊角風而上,高達九萬里,上背青天,下絕云氣,然后往南而飛,將飛往南海。小澤之中的鴳雀,卻譏笑大鵬說:‘它要去哪里啊?像我騰飛而上,也不過是數仞高罷了,下則翱翔于蓬蒿之間,這也是盡了飛的能事了。它將要飛到哪里去呢?’”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小大之辯”。
所以智能勝任一官之職,品行能團結一鄉之人,道德能合于一君要求,并取得一國信任的人,他們對自己的評價與鴳雀一樣。然而宋榮子嘿嘿地笑他們。對于他來說,整個世界贊譽他也無動于衷,整個世界非議他也不覺得沮喪,對內的精神修養,對外的待人接物,都有一定之則,對于榮譽和恥辱也有區分的標準,宋榮子的精神也不過是修養到這樣的境界。他這種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是不多見的,雖然如此,他仍然沒有達到得道的境界。
列子乘風而行,輕飄飄,飛行技術無比高超,十五日后返回。他在追求幸福的人當中也不多見。如此飛行雖然不用走路了,但仍然有所憑借。
至于順應自然本性,駕御陰、陽、風、雨、晦、明這六氣的變化,如果這樣還要憑借什么呢?所以說:至人去我順應自然,神人不求功績,圣人不求名位。
養生主·庖丁解牛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①,奏刀然②,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③。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④,批大郤⑤,導大窾⑥,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⑦,而況大乎⑧!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⑨。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⑩。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⑬。”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注釋
①砉(huā):皮骨相離的聲音。 ②(huō):刀解物的聲音。 ③會:音節。 ④官:感官。神:精神。 ⑤郤(xì):指筋骨間的空隙。 ⑥導:引向。窾(kuǎn):空。 ⑦綮(qìng):又作“䏿”,筋骨連結的地方。 ⑧:(gū):大,大骨頭。 ⑨族:普通的。 ⑩硎(xíng):磨刀石。 (huō):牛體解開的聲音。 躊躇:從容自得的樣子。 ⑬善刀:好好收拾刀。
譯文
一位名字叫做丁的廚師給梁惠王解牛。他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腳之所踏,膝之所抵,骨肉分離聲,進刀解骨聲,全都合乎樂音。又合乎桑林舞的節拍和《經首》樂章的旋律。
梁惠王說:“嘿!妙啊!你的解牛技術何以達到如此地步呢?”
庖丁放下刀回答道:“我所追求的是道啊!而早已不是技術了。當初,我剛開始解牛的時候,滿眼看到的全是牛;但是三年以后,我已經看不到全牛了。而現在,我只是以心神去和牛身相遇,已經無需再用眼睛去看了,感官的知覺對于我的作用已經沒有用了,我只是依靠心神發揮作用。我依順著牛身上的天然組織結構,切入筋骨間的空隙,沿著骨節間的竅穴,全是順著其原有結構。即便是牛身上的細小筋脈、經絡以及與筋骨相連的肉都未曾受到刀割,更何況是大骨頭呢?一般而言,好的廚師,他們是一年更換一次刀,因為他是用刀來割肉的,因此鈍了;一般的廚師,是一個月換一次刀,因為他們是用刀來斫骨頭的,自然把刀很快弄壞了。至于我現在用的這把刀呢,已經用了十九年了,所解的牛已經數千頭了。但是,刀的鋒刃還像是剛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般!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牛的骨節是有間隙的,而刀的鋒刃極薄,以極薄的刀刃,入于有間的牛身,當然是能夠在其中游刃有余了!所以,雖然我的刀用了十九年,但是依舊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般。雖然我現在的技藝已經如此之高,但是,每遇到筋骨聚集之處,我都會覺得不容易處理,會非常警惕,目光集中于一點,動作緩慢,輕輕地動刀,然后全牛嚯地一聲解體,如土落于地。這時,我才松了口氣,提刀而立,左右看看,從容自得,心滿意足。于是,擦干凈刀把它收起來。”
梁惠王聽完,高興地說:“太好了!我聽了你這番話,悟到養生之道了!”
胠篋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①,則必攝緘縢②,固扃鐍③,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④,惟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⑤,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網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⑥,方二千馀里,闔四竟之內⑦,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⑧,曷嘗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圣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⑨。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⑩,魯酒薄而邯鄲圍,圣人生而大盜起。掊擊圣人,縱舍盜賊⑬,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故逐于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⑮,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⑯,鑠絕竽瑟⑰,塞瞽曠之耳⑱,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⑲;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工倕之指⑳,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㉑,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㉒,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㉓;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㉔,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㉕。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㉖,法之所無用也。
注釋
①胠篋(qū qiè):撬開箱子。 ②縢(téng):綁物的繩子。 ③扃鐍(jiōng jué):鎖鑰。 ④揭:用手提。 ⑤鄉:通“向”,先前。 ⑥耒(lěi):犁。耨(nòu):鋤草的工具。 ⑦闔:總合。竟:通“境”。 ⑧邑屋州閭鄉曲者:古代大小不同的土地面積和行政區劃。 ⑨萇弘:周敬王時大夫;胣(chǐ):剖腹,刳腸; 子胥:伍子胥;靡,通“糜”。 ⑩竭:亡。 魯酒薄而邯鄲圍:魯趙二國獻酒于楚,魯薄、趙厚,趙之主酒吏求酒于趙,趙不與。吏怒,易趙魯之酒以獻。楚王以趙酒薄,圍邯鄲。 掊(pǒu):擊。 ⑬縱舍:釋放。 擿(zhì):扔。 ⑮殫殘:徹底摧毀。 ⑯擢亂:搞亂。 ⑰鑠:銷毀;竽:古代樂器;瑟:古代樂器。 ⑱瞽(gǔ)曠:即師曠,古代樂師。 ⑲聰:聽覺靈敏。 ⑳(lì):折斷。倕:堯時工匠。 ㉑削:滅除。 ㉒鉗:封住。 ㉓鑠:炫耀。 ㉔累:嘈雜。 ㉕僻:邪僻。 ㉖爚(yuè):用火照。
譯文
為了防備撬箱子、掏口袋、開柜子的小偷,而將箱柜上的繩子系緊、鎖關好,這便是世俗所謂的聰明。然而,一旦大盜來了,則背著柜子,提著箱子,扛上口袋跑掉了,唯恐繩子和鎖不夠牢固。如此看來,上面所謂的聰明人豈不是在替大盜積聚財物嗎?
因此,我就曾經這么評論過:世俗所謂的聰明人,有誰不是為大盜積聚財物呢?而所謂的圣人,又有幾個不是替大盜看守財物的呢?我何以知道是這樣的呢?大家都知道,從前的齊國,鄰近的城市之間可以相互望見,雞犬之聲可以相互聽見。獵獸捕魚的網所撒到的地方,犁頭和鋤頭耕作所及的地方,差不多有兩千多里見方。在這個國家的四境之內,宗廟、社稷的制度,治理邑、屋、州、閭、鄉等各級機構的方式,何嘗不是依圣人之法而立的呢?但是,當田成子一下子殺了齊國君主,將齊國奪去之后,他所奪取的難道僅僅是那個國家而已嗎?圣人所制定的法度也同樣被他劫奪去了。正因為如此,田成子雖有盜賊之名,但是,卻能把自己的位置坐得像堯、舜那樣穩。小國不敢非議,大國不敢討伐,他的子子孫孫十二代一直占有了齊國。這難道不是在竊取了齊國的同時,也竊取了圣人的法度,并以此來保護他那盜賊之身嗎?
同樣,我也曾經這樣評論過:世俗所謂的最聰明的人,有幾個不是替大盜積聚財貨的呢?所謂的最高的圣人,又有幾個不是替大盜看守財貨的呢?我何以知道是這樣的呢?從前關龍逢被夏桀斬首,比干被殷紂挖心,萇弘被周人刳腸,伍子胥被吳王賜死后尸首糜爛在江中。像四位那樣的賢人,竟也免不了身遭殺害。因此,盜跖的門人曾經問盜跖:“我們做強盜的也有道嗎?”盜跖說:“什么地方沒有道呢?我們做強盜當然也是有道的。做強盜的人,應當先預測出別人家中藏著的財物,這便是圣;能帶頭沖進去,便是勇;最后走出來的,便是義;能判斷可否下手,便是智;平分贓物,便是仁。不具備這五者而能成為大盜的,天下沒有!”從這里我們可以知道,善良的人若是不懂得圣人之道,那他終究一無所立;盜跖若是不懂圣人之道,那他也無法為盜。天下善人很少,而不善之人卻很多,那么圣人對天下而言,也是害大于利的。因此,如果嘴唇向上張的話,那么牙齒就會覺得冷。有這么一則故事,魯、趙兩國都給楚王送酒,魯酒薄,而趙酒醇厚,楚國管酒的官吏向趙方要酒,遭到拒絕,就將魯、趙兩國之酒對調,楚王嫌趙酒薄而派兵圍邯鄲。可見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原因。圣人出世了,也就意味著大盜要興起了。只有打倒圣人,釋放那些盜賊,天下才會有太平!
河水干了的時候,溪谷也就沒有水了;丘陵被推平的時候,深淵也就被填滿了。一旦圣人死了,大盜也就不會再興起了,這樣,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然而,只要圣人不死絕,大盜也就不會消失。即使有雙倍的圣人來治理天下,也是大大增加盜跖的利益。圣人造了斗斛來量東西,大盜便將斗斛一起竊去了;圣人造了秤來稱東西,大盜便將秤也一同竊去了;圣人造了符契印章來作信物,大盜便將符契印章一并竊去;圣人以仁義來矯正世事,大盜便將仁義一并竊去。我何以知道是這樣呢?盜賊偷竊一個金鉤,會遭到殺戮,但是大盜竊取了一個國家便成為諸侯,成了諸侯,便有了仁義。這不就是把仁義和圣智一同竊去了嗎?因而,那些效法大盜,奪取諸侯之位,竊取仁義、斗斛、權衡、符印的好處的人,即便是用高官厚爵來作重賞,也是不能勉勵他為善的,就算是用斧鉞的嚴刑來重罰,也無法禁止其為惡的。造成這種大大有利于盜跖而無法禁止的局面的,無疑是圣人的罪過啊!
所以老子說:“魚不可以離開深淵,國家的銳利武器不可以拿出來讓人看的。”圣人就是保天下的銳利武器,是不可以讓天下的人都明白的。因此,一定要拒絕圣人,拋棄知識,只有這樣,大盜才能夠消失;扔掉玉器,毀掉珠寶,小偷小盜也就沒有了;燒符契,碎印章,老百姓就會變得簡單純樸;打破斗,折斷秤,老百姓就不會再爭執了;毀盡圣人所定的法度,則老百姓方可談論道理;亂音調,毀樂器,塞住師曠一類樂師的耳朵,那么天下之人才能得以保住他們的聽力;滅花紋,散色彩,封住離朱這一類眼力最銳利的人的眼睛,天下之人才可以保全他們的眼力;毀鉤繩,去規矩,斷了工捶這一類巧匠的手指,天下的人才有可能擁有他們的技巧了。所以老子說:“大巧之人,表面上看起來是很笨拙的。”鏟除曾參、史䲡式的德行,鉗制楊朱、墨翟式的口舌,扔掉仁義,那么天下人的德便可與大道為一了。每個人都保全了自己的眼力,那么天下也就沒有炫目的東西了;每個人都保全了自己的聽力,那么天下也就沒有憂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智慧,那么天下也就沒有迷惑了;每個人都保全自己的德行,那么天下也就沒有邪僻之徒了。曾參、史䲡、楊朱、墨翟、師曠、工捶、離朱之流,都是向外炫耀其德行,因而擾亂了天下的人,效法他們是一無所用的。
秋水時至①,百川灌河;涇流之大②,兩涘渚崖之間③,不辯牛馬④。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⑤:“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⑥,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⑦;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⑧,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⑨,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⑩?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⑬。是故大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⑮,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⑯?”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⑰,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⑱?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⑲。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⑳,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而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㉑;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㉒。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㉓,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㉔,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㉕,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㉖,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注釋
①時:按時。 ②涇流:洪水。 ③涘(sì):水邊;渚(zhǔ):水中之洲。 ④辯:同“辨”,分。 ⑤若:海神名。 ⑥少:看不起。 ⑦拘:局限。 ⑧篤:守,限制。 ⑨尾閭:海水外出的地方。 ⑩礨(lěi)空:指蟻穴。 自多:自夸。 向:先前。 ⑬故:通“固”,固定。 曏(xiǎng):同“向”,昔。 ⑮掇:拾取;跂:求。 ⑯信:實。 ⑰垺(fú):特大。 ⑱倪:區分。 ⑲睹:看清楚。 ⑳趣:取向。 ㉑之、噲讓而絕:戰國時燕王噲寵信國相子之,將王位禪讓給子之,招致國內大亂,齊國乘機攻擊,殺噲與子之,燕幾乎滅亡。 ㉒白公爭而滅:戰國時楚平王之孫白公勝,為爭奪政權而發動政變,結果兵敗自殺。 ㉓有時:有一定時宜。 ㉔梁麗:梁棟,大木。 ㉕騏驥、驊騮:駿馬。 ㉖鴟鵂(chī xiū):貓頭鷹。
譯文
秋天的水依時而至,百川千溪的水流入了黃河。黃河水面也驟然變得寬闊起來,隔著水無法分辨對岸是牛還是馬。于是,河伯非常地得意,以為天下的水勢之美全被他占盡了。因而順著河流向東而去,到了北海。他向東面望去,看不到水邊,一望無際。于是,河伯改變了他剛才的那種自滿的樣子,仰面向著海若嘆息道:“俗話說:‘僅聽見成百的道理,就以為沒有人能夠比得上自己’,這說的就是我啊!而且,我也曾經聽說有人看不起孔子的見聞和伯夷的高義,開始的時候,我無法相信這種說法,但是現在,當我看到你這樣的無窮無盡,我才相信這話是對的。如果我今天不是來到你這里就危險了,那樣的話我將永遠被得道的人笑話了!”
北海若聽罷,說道:“井底之蛙是無法與之談論大海的,因為它的視野僅僅局限在井口之內;夏季的昆蟲不能與之談論冰凌,因為它被時令所限制;見識淺陋之士無法與他談論大道,因為他被禮教束縛住了。現在,你從河港之中出來,見到了大海,于是知道了自己與大海之氣勢相比,是鄙陋的。正因為你有這種覺悟,所以,我可以同你談論大道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更大的,所有的河流都注入大海,不知道何時停止,但是海水也不會因此增多而盈滿;海水不停地從尾閭往外流,不知何時停止,海水也不會因此流盡;它不會因為季節的變化而改變,也不會因為旱澇之災而受到影響。這樣,海水也就超過了江河的水,而且是無法用數量來計算的。然而我從來不因此而自滿,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因天地而成形,受陰陽之氣而存在。我在天地之間,就好比小石小木在大山里一樣,只覺得自己的渺小,又怎么會自滿呢?再說四海在天地之間,不就像一個蟻穴在一片大澤之中嗎?中國在四海之中,不就像一粒稊米在大倉庫之中嗎?表示天下事物的多叫作‘萬’,而人只不過是其中的一種而已。九州之內,人口眾多,到處生長著谷物,通行舟車,這些與天地間萬物相比,不就像馬身上的一根毫毛的末端嗎?五帝所繼承的,三王所競爭的,仁人所憂慮的,舍己為人者所力行的,都是這一類渺小的事物。伯夷拒絕為孤竹之君,是為了名聲,而孔子經常談論政治、道德和學問,是為了顯示博學。這是他們的自滿、自夸,與你未到大海之前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不是很相似嗎?”
河伯問:“那么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毛的末端為小,這樣可以嗎?”
北海若說:“不可以。因為萬物的容量無窮,時間無止境,界限變化不定,開端終結不固定。因此,有大智慧的人,他既看到遠,也看到近,所以小的東西內含不少,大的東西包含的也不多,因為他知道萬物是沒有限量的。求證于古今的事情,雖遙遠的往事也能明白,雖近事也難以捉摸,因為時間是沒有止境的。他明白了盈虛相對性的道理,所以不會因為得到而喜悅,也不會因為失去而憂愁,因為得失的界限本來就是變化不定的。他知道死生是人所共行的大道,因而也就不會以生為樂,也不會以死為禍,因為開端終結不固定。人所知道的,沒有不知道的多;人生存的時間,沒有未生之前的時間長。這樣,用最短最小的生命去探求無限的范圍,其結果必然是迷惑昏亂,終究一無所得!由此看來,你又怎么能知道毫毛的末端可以用作判定是最細小的標準呢?又怎能知道天地足以窮盡最大的范圍呢?”
河伯又問道:“世上好發議論的人都說:最精微的東西沒有任何形狀,最大的東西沒有界限。這是真的嗎?”
北海若回答道:“由細小的去看巨大的,不能看全面;而由巨大的去看細小的,則不能看清楚。精,無疑是細小之中最為細小的;垺,無疑是巨大之中最為巨大的,所以能分辨,這是因其形狀而有的。當我們說精、粗的時候,我們是就有形而言的。可是,當無形者,是無法用數量來分析它的;大到無界限的時候,是無法用數量來窮盡它的。可以用言語來表達出的,是物的粗跡;可以用意識來推求到的,是物的精微。而當言語不能表達出來、意識不能推求到的時候,也就無法用粗、精來表示了。……”
河伯說:“為什么事物的內與外又會區分出貴與賤、大與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角度來看,萬物是不分貴賤的;從物本身的角度來看,萬物都是以自己為貴,以別物為賤;從世俗的角度來看,貴賤并不是自己產生的,而是因人而成的。從數量的差別來看,如果從它的大的那方面來說它大,那么萬物都是大的,從它小的那方面來說它小,那么萬物都是小的。這樣一來,天地可以看成是米粒一般,毫毛的末端也可以看成是高山一樣,差別的事理在這里也就明顯了。從功用的角度來看,如果從它有用的方面去說它有用,那么萬物都是有用的;如果從它無用的方面去說,那么萬物都是沒有用的。所以功用都是相對而言的,就像東方和西方是相反的,但是,沒有西方也就沒有東方,沒有東方也就沒有西方,因此,功用的區分其實也就因此而定的。從人們的趨向來看,如果從事物對的方面而去肯定它,那么萬物就沒有不是的;如果從事物不對的方面去否定它,那么萬物也就沒有不非的;一旦我們都知道了堯和桀都是自是而相非的,那么趨向的問題也就明顯了。從前,堯舜相禪讓而為帝,燕王噲卻因此而遭殺身并使燕國幾乎滅亡;商湯和周武王用武力相爭而奪取了天下,楚平王之孫白勝,自稱為公而欲爭奪天下,遭致滅亡。由此看來,爭奪和辭讓,堯和桀的行為,或貴或賤,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常道,而是隨著時代狀況的改變而變化的。棟梁可以用去沖城,但不能用來塞堵小洞,這說明器具的不同。駿馬如騏驥驊騮,可以在一天之內跑一千里,可是讓它去捕老鼠的話,就不如貍狌了,這說明技能的不同。貓頭鷹在夜間能夠捉住跳蚤,能夠看到毫毛的末端,而一旦在白天,即便是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見高山,這說明了性能的不一樣。因此說:難道取法于是就沒有了非嗎?取法于治就沒有了亂嗎?這是不明白天地間的事理和萬物的真實。就像取法于天就沒有了地,取法于陰,就沒有了陽一樣,顯然是行不通的。然而,世俗的人卻還是不斷在說著這種話,那么如果不是愚昧無知,便是故意瞎說了!五帝三王禪讓方式各有不同;夏商周三代的傳承,也是各不相同的。如果不合于時代,不合于世俗,可以稱為‘篡夫’;而如果是順乎時代,合乎世俗,那就成了仁義之士。沉默吧河伯!你又怎么能夠知道所謂的貴賤與小大的道理呢?”
達生·痀僂承蜩①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②。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③。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④;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⑤,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枸⑥;吾執臂也⑦,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注釋
①痀(gōu)僂:駝背;承:抓;蜩:蟬。 ②出:經過。 ③掇:拾取。 ④錙銖(zīzhū):古代重量單位,六銖等于一錙,四錙等于一兩,這里形容極少。 ⑤十一:十分之一。 ⑥若厥株枸:像木樁一樣靜止不動。 ⑦執:控制。
譯文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一起到楚國去,經過一片樹林,看到一位駝背人在用竿子粘蟬,如同用手去拾取一樣容易。孔子很驚詫地問他:“您的粘蟬技術是如此純熟!有什么方法嗎?”粘蟬人回答道:“是啊,我是有方法的。我在不斷地練習,經過了大概五六個月,我練習到能夠在竿頭累二粒彈丸而不掉下來,這樣粘蟬的時候失誤就很少了;到了能在竿頭累三粒彈丸而不掉下來的時候,粘蟬的失誤就更少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到了能在竿頭累上五粒彈丸而不掉下來的時候,粘蟬就像用手去拾取那么容易了。我穩穩地站定自己的身軀,像一段木樁靜止不動;我的手臂就像一根枯枝。雖然天地是那么大,事物是那樣多,但是在我的眼中,我只知道有蟬翼。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不會因為其他任何事物而改變對蟬翼的專注,這樣的話,又怎么可能會粘不到蟬呢?”孔子聽罷,很有感慨,回頭對學生說:“你們看到了吧,運用心志,專一而不分散,就可以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就如同這位駝背老人一樣!”
徐無鬼·運斤成風
莊子送葬,過惠子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①,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②,聽而斫之③,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④。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⑤。’自夫子之死也⑥,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注釋
①郢(yǐng):楚國都。堊(è):石灰。 ②運:揮動;斤:斧頭。 ③聽:任意。 ④不失容:臉不變色。 ⑤質:對手。 ⑥夫子:即惠施。
譯文
莊子送葬,經過惠施的墓地的時候,他回頭跟后面的人說:“在楚國的郢地有個人鼻子上沾了蠅翼般薄薄的一層石灰,他讓一個名叫石的工匠替他削掉。石匠迅速地揮動著斧頭,毫不費事地將石灰削凈了鼻子卻完好無損,而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聽到這件事情,就把石匠找來說:‘你也替我削削看!’石匠說:‘我曾經是可以那樣削的,但是,我的對手已經死了很久,所以我再也無法那樣做了!’是啊,自從先生死了以后,我就沒有對手了!沒有了可以與之暢所欲言的人了!”
列御寇·曹商使秦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①,益車百乘②。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③,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④,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⑤。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注釋
①說:通“悅”。 ②益:增加。 ③阨(ài):狹窄的。 ④馘(xù):臉。 ⑤舐(shì):舔。
譯文
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有一次替宋王出使秦國。在他去的時候,宋王賞給了他幾輛車子。在秦國,曹商得到了秦王歡心,于是秦王又賞給了他一百輛車子。曹商回到宋國后,見到莊子時向他炫耀:“像您這樣住在偏僻狹隘的小巷子里,家里非常清貧,以織鞋為生,面黃肌瘦的生活,是我曹商做不到的;而我則一旦使萬乘之主覺悟,便能有一百輛車子隨從,這是我曹商的長處。”莊子說:“我聽說秦王生病了,下告醫生,能替他除瘡去膿的,就賞一輛車子;替他舔痔瘡的賞車五輛;以此類推,如果治病的手段越下流的話,那么賞的車子也越多。你是替秦王舔痔瘡去了吧,否則你怎么能得到這么多的車子呢?你走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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