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歐陽修
【原文】:
稽治古之敦化,仰圣人之作君,務藏珠而弗寶,俾在淵而可分。效乎至珍,雖稀世而弗產(chǎn)。棄于無用,媲還浦以悠閑。得外篇之寓言,述臨民之致理:將革紛華于愉俗,復芚愚于赤子。謂非欲以自化,則爭心之不起。
蓋賤貨者為貴德之義,敦本者由抑末而始。示不復用,雖可寶而奚為?舍之則藏,秘諸淵而有以。誠由窒民情者在杜其漸,防世欲者必藏其機。使嗜欲不得以外誘,則淳樸于焉而可歸。將抵璧以同議,諒彈雀而誠非。照乘無庸,盡遺碕岸之側(cè);連城奚取,皆沉媚水之輝。用能崇儉,德以外昭,復淳風而有謂。民心樸以歸本,物產(chǎn)全而靡費。珍雖無脛,俾臨淵而盡除。事異暗投,永沉川而不貴。
然而道既散則民薄,風一澆而樸殘。玩好既紛乎外役,質(zhì)素無由而內(nèi)安。故我斥乃珍奇之用,絕乎侈靡之端。將令物遂乎生,老蚌蔑剖胎之患;民知非尚,驪龍無探頷之難。是則恢至治之風,揚淳古之式。不寶于遠,則知用物之足;不見其欲,則無亂心之惑。上茍賤于所好,下豈求于難得?是雖寶也,將去泰而去奢,從而屏之,使不知而不識。彼捐金者由是類矣,摘玉者可同言之。
諒率歸于至理,實大化于無為。致爾漢皋之濱,各全其本,雖有淮之產(chǎn),無得而窺。自然道著不貪,時無異物。民用遵乎至儉,地寶蕃而不屈。所以虞舜垂衣,亦由斯而弗咈。
【譯文】:
考察古代治世的淳樸風尚,令人敬慕的人做君主,必定是藏起珍珠而不把它當成寶物炫耀,使它在深水中得到滋生繁衍。對最好的珍寶一味追求,雖然它在世上稀少但也不能出產(chǎn);而拋棄它不使用,又等于讓它返回水中逍遙自在了。我得到古書外篇中有寄托的寓言,講述了治理百姓的精深道理:要革除世俗之人愉悅的繁華盛麗,在子民百姓中恢復謙謹溫厚,對非分的欲念自己能去掉,就使爭斗之心不能引起。
輕視財物的人是因為重視道德義理,篤重本分的人是從抑制微利開始的。顯示出珍珠而不再使用,雖然值得珍貴又有什么用呢?不使用它就把它隱藏起來,將它放到深水中是有原因的。確實,抑制百姓怨情的人,要防微杜漸;防止世人欲望的人,必然要隱藏事物的真相。使嗜好欲望不能因此受到外界的誘惑,那么淳樸的風氣便由此得以歸復了。如果人們對唐堯抵制玉璧共同贊揚,料想用彈丸射雀也就確實不對了。照乘這樣的寶珠也就無用了,都遺失在曲折岸邊的一側(cè);價值連城的珍寶有何可取,光輝都沉沒在水中去了。用度能崇尚節(jié)儉,仁德就會顯示在外,恢復淳樸風氣就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百姓思想返樸歸真,本土的物品雖齊全,卻不奢靡。珍寶雖然沒有腿可以行走,但使它們進入深淵,就能徹底克服這種局限。如果明珠暗投,珍寶就永遠沉在深水里,再也不貴重了。
然而道德既已淪喪就使百姓浮淺,風氣一旦澆薄,淳樸就被毀壞。賞玩嗜好的物品紛紛在外面使用,就沒有辦法保持本性而達到內(nèi)心安穩(wěn)。因此我斥責那些稀少奇異的玩物的使用,斷絕這種奢侈浪費的開端。要是讓珍珠一類東西順乎生長,老蚌也就不會有剖開胎殼的憂患;百姓知道不應該追求時尚,驪龍也就沒有遭到探頷取珠的劫難。這樣就能恢復完美政治的風氣,弘揚古老淳樸的社會模式。對于遠離自己的寶物不看成寶貝,就會知道所用之物已足夠用;不因見到寶物而產(chǎn)生貪欲,就沒有擾亂心思的迷惑。君王您如果能輕視所喜好的寶物,下面的人哪里能求得難得的東西呢?珍珠雖然是寶貝,如果除去驕縱,除去奢侈,從而放棄它,不如使人不知道不認得它。對那獻出黃金的人也是這樣,對摘下白玉的人也同此對待。
料想都信仰這宇宙的至理以后,就會實現(xiàn)無為而治的德政教化的理想。要使這漢皋山的水邊,生物各個保全它們的本性,雖然有淮夷珠的出產(chǎn),卻也不想得到它而窺視,人們的道德自然不會顯示貪婪,時下就無所謂奇異的寶物。只要百姓所用遵循最儉樸的信條,才使地里藏有眾多寶物也不會去挖掘。虞和舜能靠德政實現(xiàn)無為而治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個道理而不曾違背。
【評介】:
歐陽修的《藏珠于淵賦》屬賦發(fā)展第四期的文賦,也有稱為近體賦的。
根據(jù)《歐陽文忠公集》原賦題目上所加“殿試”二字,可知這是歐陽修經(jīng)禮部試后參加由皇帝主持的最高一級考試時,當場寫下的。而歐陽修是仁宗八年(1030)中進士,那年他二十三歲。由此可知,此賦是歐陽修年輕時代未任官職前的作品。又據(jù)原題下所加“君子非貴難得之物”一行字和宋代殿試承唐高宗時余緒加試詩、賦以策論,可知實際這是一篇以賦體寫成的陳述政見的議論散文,因此清代編的《歷代賦匯》才把它列入“治道”類。
賦的開始由對待珍珠三種態(tài)度引出作者的政見。三種態(tài)度一是古代的“務藏珠而弗寶,俾在淵而可兮”,二、三是現(xiàn)在的“效乎至珍,雖稀世而弗產(chǎn)”和“棄于無用,媲還浦以悠閑”,作者贊賞“圣人之作君”是藏起珍珠不當成寶物來炫耀,使珍珠在深水中能得以滋生繁衍,而對現(xiàn)在的一味效仿追求,雖然珍珠稀少也不能再生出來了的作法,現(xiàn)在的拋棄珍珠不用等于讓珍珠返回水中逍遙自在的作法,都認為不對。簡單說就是贊賞藏珠備用,反對效珠空用和棄珠不用。由此引出的政見是“將革紛華于愉俗,復芚愚于赤子。謂非欲以自化,則爭心之不起”,要在當前一片愉悅俗氣中革除繁華盛麗,還要在子民百姓中恢復謙謹溫厚,對錯誤的欲望自己能去掉,就使爭斗之心不能引起了。這就像議論文中的論點,由表面對待珍珠的三種態(tài)度引到實質(zhì)性的主旨上來。作者陳述己見是大膽的,但也用了“障眼法”:“得外篇之寓言,述臨民之致理”。在古書中表達宗旨的為內(nèi)篇,有所發(fā)揮的為外篇,寓言指有所寄托的話。作者這樣寫,既準確表達了政見,又使自己的立論有根有據(jù),表現(xiàn)了雖年輕但成熟的歐陽修敢說善說的特點。
作者在以賦的形式具體論述時,首先抓住“賤貨者”的義舉和“敦本者”的形成,展開了一波三折的反復陳說。他認為,輕視財物的人能實行重視道德的義理,誠實本分的人都是由抑制微小的私利開始的。他假設如果“窒民情者”,也就是上面,能做到對私欲防微杜漸,那么“防世欲者”,也就是下面,就會隱蔽自己的私欲了,上下都使嗜好欲望不受外界的誘惑,“則淳樸于焉而可歸”。到那時就會出現(xiàn)像唐堯那樣以抵制玉璧而同議,以發(fā)丸射擊鳥雀為錯誤,光亮能照明車輛的寶珠也無人去追求,“盡遺碕岸之側(cè)”;價值連城的寶物又到哪里去取,“皆沉媚水之輝”。這里用了唐堯“抵璧捐金”和漢宣帝下令勿“撾巢探卵,彈射飛鳥”的兩個典故,意在說明大自玉璧,小至鳥卵的非份欲念都不應該有。結(jié)論自然是“用能崇儉,德以外昭,復淳風而有謂。民心樸以歸本,物產(chǎn)全而靡費”。實際上說給皇帝聽的:您的用度能儉樸,您的德行就會傳揚,國民的淳樸風氣也會形成,百姓的思想純樸返回本源注重生產(chǎn),本土的產(chǎn)品也就齊全而又沒有浪費了。由“用”說到“德”,說到“淳風”、“民心”、“物產(chǎn)”,層遞加深,可說是一付療治宋初“積貧積弱”沉疴的良藥。
作者又一反一正來論述自己的政見,并且明確建議皇帝應該怎樣去做。反面論述是“然而道既散民薄,風一澆而樸殘。玩好既紛乎外役,質(zhì)素無由而內(nèi)安。故我斥乃珍奇之用,絕乎侈靡之端”,政治上一失道,當然百姓就浮華;風氣一澆薄,淳樸就散失。稀奇古怪的“玩好”到處充斥,使作者不能不憤慨地加以痛斥。這好像說的是一種假設情況,實際上對當時是極有針對性的。北宋初,效仿外邦奇物的皇帝有之,愛好踢球的王爺有之,搜羅花石綱的太師有之,這能說不是“玩好既紛乎外役”嗎?又正面論述,先用“老蚌生珠”和“探驪得珠”的典故。“老蚌生珠”原是稱譽人有賢子,源出《三國志·魏書》,孔融寫信給韋端,說他的一個兒子韋康是“偉世之器”,另一個兒子韋誕是“保家之主”,“不意雙珠,近出老蚌”。賦中用的是字面意思,珍珠本來是在蚌殼內(nèi)生成的,如果讓珍珠一類東西順乎生長,即使老蚌也會高興的,也會生出很多珍珠來的,這里暗指要愛惜民力、物力、財力,不可用盡。“探驪得珠”的典故,源出《莊子·列御寇》一則寓言,說深淵中有驪龍,頷下有千金之珠,欲得之甚難,后來就說詩文能得命題精蘊為探驪得珠。賦中句意是如果百姓知道不應該追求時尚,那么誰也不會探龍頷取珠了,驪龍也就無劫難了,用的也是字面意思。正面論述的結(jié)論是“是則恢至治之風,揚淳古之式。不寶于遠,則知用物之足。不見其欲,則無亂心之惑。”直接對皇帝的建議,寫得很坦率,直截了當。開頭兩句“上茍賤于所好,下豈求于難得”,很明顯對皇帝提出要求;后面幾句“是雖寶也,將去泰而去奢;從而屏之,使不知而不識”,雖然是泛指,也應看成包括皇帝。
賦還料想自己的政見如果得以實現(xiàn),就會出現(xiàn)政治清明的景象,那就是“歸于至理”,“大化于無為”,歸于最好的政治,就能以德政感化人們,生物也“各全其本”,社會上也“自然道著不貪,時無異物”,落實到“民用遵乎至儉,地寶蕃而不屈,”最后以“虞舜垂衣”之典有力收束。據(jù)說虞和舜都穿著下垂的寬大衣服,以德治天下。
作者通過藏珠于淵的寄寓,實際陳述、論說了國家應該倡導恢復淳樸的世風、民風,應該養(yǎng)精蓄銳、積物累財,以備使用的政治觀點,同時反對追求時尚和奢侈浪費,表現(xiàn)了青年歐陽修的真知卓見。這樣的見解,在當時北宋初冗兵冗吏,積貧積弱的現(xiàn)實下,極有進步性,即使對今天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也很有借鑒意義。
歐陽修曾和慶歷新政的倡導者范仲淹有所交往,贊同改革弊政,他又是“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的人,殿試時也是如此,這和他的一貫主張和人格是相一致的。在《準詔言事上書》中他曾說:“從來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惡者盜賊,今盜賊起矣;所憂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賴者民力,今民力盡矣;所須者財用,今財用乏矣”,又說“然財豐矣,取之無限而用之無度,則下蓋屈而上益勞”,據(jù)此我們可以窺探當時的財政的概況和歐陽修的為人,也為此賦提供了最好的注腳。
當然,歐陽修只能是從儒家觀點出發(fā),為君、為封建的專制國家長治久安著想,做一個“補天”派,這是歷史的局限所造成的。
歐陽修平生作賦不多,但各有特色,如《秋聲賦》的激情迭蕩,《述夢賦》的恍忽迷離。此賦寫作特點是議論風生,這也是宋人愛以論入詩、入詞,在賦中的表現(xiàn)吧,雖說不如蘇軾《赤壁賦》那樣具備文賦的典型特征,也是全篇貫串了散文的氣勢,灑脫自如,極少限制,波瀾迭起,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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