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蘇轍
【原文】:
凄涼兮秭歸,寂寞兮屈氏。楚之孫兮原之子,伉直遠兮復誰似?宛有廟兮江之浦,予來斯兮酌以醑(xǔ)。
吁嗟神兮生何喜?九疑陰兮湘之涘。鼓桂楫兮蘭為舟,橫中流兮風鳴厲。忽自溺兮曠何求?野莽莽兮舜之丘,舜之墻兮繚九周,中有長遂兮可駕以游。揉玉以為輪兮,斫冰以為之辀。伯翳俯以御馬兮,皋陶為予參乘。慘然愍予之強死兮,泫然涕下而不禁。導予以登夫重丘兮,紛古人其若林。悟伯夷以太息兮,焦衍為予而歔欷。古固有是兮,予又何怪乎當今?獨有謂予之不然兮,夫豈柳下之展禽?彼其所處之不同兮,又安可以謗予?抱關而擊柝兮,余豈責以必死?宗國隕而不救兮,夫予舍是安去?予將質以重華兮,蹇(jiǎn)將語而出涕。予豈如彼婦兮,夫不仁而出訴?慘默默予何言兮,使重華之自為處。予惟樂夫揖讓兮,坦平夷而無憂。朝而從之游兮,顧予使予昌言。言出而無忌兮,暮還寢而燕安。嗟平生之所好兮,既死而后能然。彼鄉之人兮,孰知予此歡?
忽反顧以千載兮,喟故宮之頹垣。
【譯文】:
凄涼啊秭歸,寂寞啊屈原。你是楚族的后裔楚庸的子孫,誰再像你那樣剛直有遠大志向?長江之邊仿佛有你的廟堂,我來這里斟飲美酒祭奠你。
唉,神啊你為何而欣喜?九嶷山之北啊湘水之邊。揚起桂木船槳啊蘭木為舟,船橫江中啊狂風呼嘯。忽然自溺于水啊浩渺曠遠將去何方?荒野茫茫啊尋向大舜所在的山丘。舜居之墻啊圍繞九周,其中有條長道啊可以駕車通過??緩澯袷瘜⑺鳛檐囕啺?,斫取冰塊用它做成車。伯翳俯身為我駕馭馬啊,皋陶作為我的車右陪乘。凄慘憂愁啊哀憐我的死于非命,泫然淚下不能抑止。引導我登上重疊的山巒,眾多古代賢哲列如林。感動得伯夷長長嘆息啊,焦衍為我而哽咽抽噎。古時本已有人遭遇不幸,我又何必怪罪于當今的朝廷?說我不該自溺于水啊,難道只有柳下的展禽?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啊,又怎么可以指責我?可去擊打木梆作看門小吏,難道要求我一定去死嗎?祖國衰敗卻不能挽救啊,我除卻祖國還能去哪里?我將去問詢大舜姚重華啊,困苦不堪將要說淚已先流。我難道能像那些女人啊,丈夫不仁義而出外訴說?憂愁難言我將如何說啊,使重華獨自居處。我只喜歡彬彬禮儀之文德,寬廣平坦無憂無慮。早晨隨從他而出游,照顧關心我讓我直言無隱。暢所欲言毫無顧慮啊,晚上回舍寢臥安逸無憂。唉!我一生的追求愛好,只有在死后才能實現。那些鄉野之人啊,誰能理解我的樂趣?
忽然回首千載悠悠已付東流,嘆息屈原古廟一片頹壁殘垣。
【評介】:
宋神宗時,蘇轍因反對王安石實行新法而被貶湖北黃岡。這篇抒情小賦即作于此間。作者借憑吊屈原之機,一面抒發了對屈原的贊頌、憶念與同情,一面抒發了自己的不幸、憂愁與怨憤。
這篇小賦可分三段。第一段寫憑吊屈原廟。十二句分三層意思:其一,渲染了屈原廟的凄涼與寂寞;其二,贊美了屈原的性格剛直志向遠大;其三,寫對廟自斟,既是以酒祭奠屈原,也是借酒澆心中之塊壘。然而其境之凄涼,其情之慘郁,其酒之濃烈,非但不能消減其愁,反而使之神情恍惚,羽化入幻,追步屈原,與之同游。奠定了全詩的情調,開啟了下段的文意。
第二段寫作者神游仙境,欲陳辭重華。這一段文含六意。一寫自溺求舜。恍惚之間,作者揚楫漂舟,狂風呼嘯,自溺于水?;脑希鼥V之中,神魂尋向舜之所居。二寫強死之悲。古之高士伯翳為他駕車,前代賢臣皋陶作他陪乘,伯夷為之嘆息,焦衍為之抽噎,眾先哲皆為他的死于非命而悲傷怨憤。作者雖未直言其苦,然烘托之法已使其情盡現,令讀者也“泫然涕下而不禁”。三寫超脫自慰。作者先抑而后揚:“古固有是兮,予又何怪乎當今”,以一種超脫的高揚來自慰,以類比古賢來自慰,自慰之中摻雜著苦澀的不滿與悲哀。四寫強死之因。揚而又抑,抑中有揚。為虛設的責難而分辯:“抱關而擊柝兮,余豈責以必死?宗國隕而不救兮,夫予舍是安去?”這與其說是為自己自溺的開脫,莫如說為自己的美質而頌揚。休戚存亡與祖國相系,寧可玉碎,不求瓦全。五寫有苦難言。漂水登巒,終于尋到重華。面對知己,傾懷相訴,在發泄中,在同情中本也可暫時平衡心靈的傾斜。然而,未語淚先流。此時無聲勝有聲:一是其苦語難傳;二是以付出生命的巨大代價來昭示忠君愛國拳拳之心的他,欲語還休,即便在冥冥之中仍不能忘記恪守人臣的禮義,苦淚寧自咽,不言“夫不仁”。六寫理想難實現。無可奈何之中幻想美好的理想境界,然而那種直言無隱、無憂無慮的理想只是一種子虛烏有的烏托邦,只有“既死而后能然”。訴說不能實現的理想,不僅是個人旨趣的披露,也是對現實的不滿與詛咒。委婉之中更見其深沉。此六意,真實地展現了作者憑吊屈原時心靈運動的自然流程,郁結蹇嚴,一波三折,恰是被損壞、被扭曲心靈的變奏。
最后二句為第三段,寫夢醒的凄涼?;腥粔粜?,悠悠千載倏忽之間已成過去,眼前空余“故宮之頹垣”。此二句不僅與起句遙相呼應,進一步渲染了凄涼的環境與情調,也表達了先賢已去的失落與知音難覓的悵惘。
這篇小賦最大的藝術特點是運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夢幻的形式抒發了現實生活中所不能直抒的怨憤以及實現不了的理想。不獨在其想象力的豐富,更在其構思的巧妙。作者表現的內容。情感與屈原極其相似,屈原說:“國無人莫我知兮,我將從彭咸之所居?!鼻泊_是自溺汨羅而亡。作者則說:“忽自溺兮曠何求?”屈原說:“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作者則說:“宗國隕而不救兮,夫予舍是安去?”作者糅合神話傳說、歷史人物編織幻想境界的手法與屈原也是極其相似:屈原說:“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作者則說:“予將質以重華”。屈原說:“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弊髡邉t說:“伯翳俯以御馬兮,皋陶為予參乘。”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究竟是代屈原立辭;還是憑吊屈原時所產生的一種心理暗示,就近聯想,有意因承;還是作者與屈原之間本來就存在許多相同之處,有意用相同的語言抒發相同的情感。也許正是這多重因素的合力構成了“亦人亦己”的多重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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