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
河畔蘆葦青青蒼蒼,深秋露水凝結成霜。我追尋的那個人啊,就在秋水的另一方。逆流而上去尋找她,道路艱難而又漫長;順流而下去尋找她,好像就在水的中央。
凄青蘆葦密密綿綿,寒霜融化尚未曬干。我思念的心上人啊,就在水草交際岸邊。逆著水流向上追尋,道路艱難而又遙遠;順著水流向下追尋,遠遠地在水的中間。
泛白蘆葦連成一片,露珠蒸發但還沒干。我懷念的意中人啊,就在河水的那一岸。我向上游去尋求她,道路險阻而且多彎;我向下游去尋覓她,好像就在河心沙灘。
二
森林是人類最早的故鄉。幾百萬年前,原始的人類從樹上來到地上。人類起初的生活離不開水源,而水邊多蘆葦。“蒹”,又稱荻,是細長的水草;“葭”,是初生的蘆葦,合稱蘆葦。
先民看到蘆葦在秋風中搖蕩,于是隨手拿來起興。正如同少婦看見羊牛下來起興,這是把蘆葦看作自家東西。
桃花,在春天里綻放全部的生命,“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蒹葭,卻要到秋天才綻放青春,開出棉絨般白茫茫的花。
《君子于役》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篇,《蒹葭》是寫對理想的向往。蘆葦不純是蘆葦,有詩人多少美好理想和向往在內。“愛屋及烏”,這蘆葦就是詩人眼中的“烏鴉”。詩人是借蘆葦起興,寫他所追尋的伊人。
“為霜”、“未晞”、“未已”,白露由盛而衰的短暫生命;“蒼蒼”、“凄凄”、“采采”,蘆葦由青泛白的顏色變化,都表明了時間的推移,暗示追尋伊人時間之長。
“湄”,水和草的交接處,即河岸。“涘”,水邊。“坻”,水中高地,小沙洲。“沚”,水中的小沙灘。空間的轉換,反復渲染的也是追尋過程的艱難和執著。詩人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人類為便于生存生活,接近水源而居,舉目所見,理想的東西多在對岸,多有水的阻隔。“在水一方”,意味著隔絕不通。
伊人時遠時近,時隱時現。詩人逆流而上追尋,順流而下尋覓,同“參差荇菜,左右流之”一樣,也是互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河之廣矣,不可泳思。”樵夫因為漢水寬廣無法橫渡,可見而不可求。
李白:“美人如花隔云端。”柳宗元:“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穿越千年,依然鮮活如初。咫尺可見,卻是遠在天涯。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也是將水和女兒柔情聯系在一起。
為什么多用水相隔?因欲渡水需用橋梁、舟楫。舟船是古人的主要交通工具,若無橋梁、舟楫,只能望洋興嘆。世間一切因受阻而難以達到的種種追求,都可以在這里發生同情共鳴。
“伊人”是彼岸之人,理想之人。即使伊人如此難尋,依然“溯洄從之”、“溯游從之”,表現出一種執著的精神。人類永遠不會停止對美好的向往和精神的追求。
正如夸父向著可望不可即的太陽追逐,人生向著彼岸向著希望跋涉。永遠有一些人有著這種不斷追求、不死的心靈。“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向往屈原的“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去追求理想、追求美。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詩經》是唱出來的,不是吟出來的。對一件事物一詠三嘆,將詩意不斷推進。
思緒、感情正像流水一樣九曲回腸。《詩經》常常用事物的變化來描寫時間或事件的推進以及人的感情的發展,這種寫法也適合情緒一波三折的展開。
帕斯卡說:“人是一支蘆葦,自然界最脆弱的生命,不過是一支會思想的蘆葦。”宇宙無情,人也知道,這就是人厲害的地方。人的精神,人的理想,人最寶貴的地方,其實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
三
關于這首詩,大致有三種說法。首先是愛情詩,佳人就是真正的美女。
“霜始降則百工休”(《禮記·月令》),“霜降迎女”,農業文明時代的黃河流域,對農家來說,農閑時嫁娶為宜。
詩人在尋找好的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第二種說法,是尋找周禮(好的禮制),這是孔子最喜歡推崇的,并且求之不遠,宛在水中央。“我欲仁,斯仁至矣。”
第三種說法是求賢,秦國“開地千里,并國十二”、“遂霸西戎”,虎視中原。可以從本詩中讀出秦國的抱負和理想。這是君王求賢。如果像劉備三顧茅廬,詩人真是一個君主了。
這三種說法,共同點都是可望不可即。
如果這樣展開,似還可認為是詩人懷才不遇。
不管是年齡大未遇配偶,還是懷才不遇,不才明主棄。
用秋天來點染,是否詩人有懷才不遇、青春易逝之感?求明主而不得,就像文帝好文臣好武。一如大器晚成的華年。
反過來說,自己抱有滿腹才華,卻無處施展,不遇明君,如李商隱“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四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是思念的內心獨白,是對丈夫,是現實主義;“漢有游女,不可求思”,也有明確的對象,又沒有點破對象;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已經超出具體對象,有了提升與概括,成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可望不可求的絕佳表述。
《詩經》中的絕大部分美女都是現實的:“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一個女子與我同車,她的容貌跟早上的木槿樹上的花朵一樣美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是后宮麗人。而《蒹葭》里的伊人比較特殊,若即若離,似有似無,超乎現實,如影在前,伸手觸之,卻遙不可及,頗有象喻的意味。
對現實不滿意,溯游而上,不斷追求理想。
詩人對伊人的追求,精神是可貴的,感情是真摯的,結果是渺茫的。
詩人對伊人所表現出的可望不可求的企盼與追尋,正是王國維說的“《蒹葭》一詩最得秦人風致”的地方。本詩開中國朦朧詩的先河,與純粹的民間詩有別。
本詩寫的是的愛情。它和《陳風》中“宛丘”、“月出”、“澤陂”三篇作品主題一樣,都是寫“無望的愛情”。“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代表中國愛情主題的發展方向。
無望的愛情,最能打動人。晚唐李商隱最擅長寫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即、沒有結果、求而不得的愛情。“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代表了中國愛情詩最高的境界。
愛如彼岸之花,始終開在人生的彼岸,那樣的美好,可以想見,只能遠遠地看,看得你神魂顛倒,卻永遠得不到。這就是“無望的愛情”。
“君子于役”是此岸之花,現實之花。“在水一方”是一類彼岸之花,理想之花,陽光下,活潑潑的,搖曳多姿,溢滿了生命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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