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諫官箴并序》原文注釋與譯文
諫之道有五,而諷諫為之首①。孔子亦曰:吾從于諷諫焉。諷諫也者,謂君父有過而難言之,故或托興以見乎詞②,或假事以陳其意③,冀有所悟而日遷于善也。是則職諫事者又豈在乎過直以激怒哉。亦曰婉以導之,巽以告之④,期于必聽而已耳。何為其然也?當其一是一非,錯然相間⑤,而欲使之更革,其所行必且悖于目而拂于耳,謬于心而戾于情,自非至公至明之君,孰能樂聽之哉?以不樂聽之言,顧乃冒雷霆、犯顏色而弗忌⑥,其不投鼎鑊而觸刀鋸者幾希矣⑦。今夫富貴寵榮,人之所不能忘也;刑戮流放,人之所不能甘也。茍或昧之而不計,豈不甚可疾哉⑧?所可病者⑨,非止病其身之危也,亦以病吾言之不足聽也。非止病吾言之不足聽也,亦所以病吾君也。既有以病吾身,而又有以病吾君,亦何取于斯焉。作《諫官箴》,其詞曰:
於惟我國,稽古建官⑩。凡是職司,莫諫為難。諫不欲逆,亦不欲驟(11)。逆則罔從,驟則靡究。所貴婉巽,不大聲色。匪攻彼暗,惟導彼明。以善間惡,猶火背水。火盛水消,善勝惡止。盍不燕閑(12),乃陳我言。乃遏其萌,乃迎其端。諷而不迫,我言斯聽。陷而不避,我其隕命。勿謂逆鱗(13),可得而批(14)。折檻之諫(15),或以為過訐(16)。勿謂鯁骨(17),可售吾直(18)。斷鞅之諫(19),或以為過激。齊有晏子,格君孔多(20)。欲罷大臺,乃飲而歌(21)。魏有閻沒(22),亦方善諫。欲辭梗陽,乃饋而嘆。過既無跡,諫亦無形。藹然千載(23),德譽愈榮。嗟爾后人,盍視前式(24)。茍視前式,惟晏閻是則(25)。爰考爾官(26),用規爾箴。爾如不懲,亦獨何心。
【注釋】
①諷諫:不直指其事,而用委婉曲折的語言進諫。《史記·滑稽列傳》:“常
以談笑諷諫”。
②興:《詩·周南·關睢序》:“四曰興。”孔穎達疏引鄭司農云:“興者,托則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
③假:借。
④巽(xun):恭順。
⑤錯:交錯。
⑥顧:卻。
⑦鼎(huo):古代烹飪器,古代的酷刑之一是用它烹人。
⑧疾:憎恨。
⑨病:擔憂。
⑩稽(ji)古:考察古道。
(11)驟:屢次。
(12)燕閑:閑居休息。
(13)逆鱗:倒生的鱗片。《韓非子·說難》以龍比喻君主,謂龍喉下有逆鱗,觸犯了它,就會殺人。
(14)批:觸。
(15)折檻:漢成帝時朱云請誅安昌侯張禹,成帝怒,欲斬朱云。朱云手攀殿檻,檻折。辛慶忌救之,得免死。后成帝知朱云請誅張禹為忠言,修檻時,命保存原樣,以表彰朱云的直言。事見《漢書·朱云傳》。
(16)訐(jie):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隱私。
(17)鯁骨:耿直。
(18)售:賣。
(19)斷鞅(yang,又讀yang):套在馬頸上的皮帶。《左傳·襄公十八年):“齊侯駕,將走郵棠。大子與郭榮扣馬,曰:‘師速而疾,略也。將退矣,且社稷之主不可以輕,輕則失眾。君必待之。’將犯之,大子抽劍斷鞅,乃止。’后用作強諫之典。
(20)格:糾正。孔:很,甚。
(21)欲罷大臺,乃飲而歌:事見《晏子春秋》卷二《景公冬起大臺之役晏子諫第五》:“晏子使于魯,比其返也,景公使國人起大臺之役。歲寒不已,凍餒者鄉有焉。國人望晏子,晏子至,已復事。公延坐,飲酒,樂。晏子曰:‘君若賜臣,臣請歌之。’歌曰:‘庶民之言曰,凍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歌終,喟然嘆而流涕。公就止之曰:‘夫子曷為至此?殆為大臺之役夫?寡人將速罷之。’”
(22)閻沒:春秋時晉國人。時尚未三家分晉,說閻沒是魏國人,不確切。《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冬,梗陽人有獄,魏戍不能斷,以獄上。其大宗賂以女樂。魏子(魏獻子)將受之。魏戍謂閻沒、女寬曰:‘主以不賄聞于諸侯,若受梗陽人,賄莫甚焉。吾子必諫。’皆許諾。退朝待于庭。饋入召之,比至三嘆。既食使坐。魏子曰:‘吾聞諸伯叔諺曰:唯食忘憂。吾子置食之間三嘆何也?同辭而對曰:‘或賜二小人酒,不夕食,饋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嘆。中置自咎曰:豈將軍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嘆。及饋之畢,愿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厭而已。’獻子辭梗陽人。”饋(kui):進食于人。
(23)藹然:和氣的樣子。
(24)式:榜樣。
(25)則:效法。
(26)爰:于是。
【譯文】
進諫的方法有五種,諷諫是頭一種。孔子也說:我采取諷諫的方法。諷諫,是說國君和父親有過錯而難說,故或托比興來表現于言詞,或借事來陳述自己的意思,希望他們有所悔悟,而一天天地改惡從善。因此,擔任諫職的人又豈在于過直以激怒他們嗎?也就是委婉地勸導他們,恭敬地告訴他們,以達到他們一定聽從的目的。為什么要這樣呢?當一是一非交錯攙雜,而欲使他們改變,那所做的必定將是他們感到不順眼不順耳,心里認為錯,而在感情上不易接受,除了至公至明的國君,誰能樂于聽呢?用不樂于聽的語言,卻竟冒犯他們的憤怒、臉色而不禁忌,那么,不被處死的很少。今天,對于富貴恩寵榮耀,人們是不能忘的;對于刑戮流放,人們是不能甘心的。如果對這些不明白而不考慮,不是很可憎恨嗎?所可擔憂的,不只是擔憂自身的危險,也擔憂我的話不值得聽。不只擔憂我的話不值得聽,也因此擔憂我的國君。既擔憂自身,又擔憂國君,對于這一點,又有什么可取的呢?作《諫官箴》,其詞說:
考察我國古代設立官員,所有的職務,沒有比諫官更難的了。進諫,不想違逆國君,也不想屢次進諫。違逆國君,國君不會聽從;屢次進諫,國君就會不考慮。所可貴的是委婉恭順,悄悄進行。不是指摘他的不足,只是引導發揮他的長處。用善去堵塞惡,像火跟水交戰,火勝水消,善勝了,惡止了。為什么不在國君閑居休息的時候,才說我的話呢?以便把惡遏止在萌芽的時候,迎接善在初露頭緒的時候。從容不迫地諷諫,我的話才能聽。像沖鋒陷陣那樣不知躲避,我就要掉腦袋了。不要以為皇帝的逆鱗,我可以冒犯,像朱云那樣進諫,有人以為是屬于揭發別人的隱私了。不要以為我耿直,可以賣我的直了。像齊侯的大子那樣進諫,有人以為過激。齊國有個晏子,糾正了國君很多過錯。想停止建筑大臺,便邊飲酒邊唱歌。魏國有個閻沒,也正是善于進諫的人。想讓魏獻子辭掉梗的女樂,便在魏獻子招待他們吃飯時嘆息。過錯是沒有形跡的,進諫也是沒有形跡的。千載之后給人和氣的形象,道德和名譽更加榮耀。你們這些人,為什么不看看前代的榜樣。如果看看前代的榜樣,就應向晏子和閻沒學習。于是考察你們這些諫官,因而寫箴來勸你們。你們如果仍不戒止,那是什么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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