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岳
【原文】:
樂安任子咸,有韜世之量。與余少而歡焉,雖兄弟之愛,無以加也。不幸弱冠而終,良友既沒,何痛如之!其妻又吾姨也,少喪父母,適人而所天又殞。孤女藐焉始孩。斯亦生民之至艱,而荼毒之極哀也。昔阮瑀既沒,魏文悼之,并命知舊作寡婦之賦。余遂擬之,以敘其孤寡之心焉。其辭曰:
嗟予生之不造兮,哀天難之匪忱。少伶俜而偏孤兮,痛忉怛以摧心。覽寒泉之遺嘆兮,詠《蓼莪》之余音。情長戚以永慕兮,思彌遠而逾深。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嬪于高族。承慶云之光覆兮,荷君子之惠渥。顧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莖于樛木。懼身輕而施重兮,若履冰而臨谷。遵義方之明訓兮,憲女史之典戒。奉蒸嘗以效順兮,供灑掃以彌載。彼詩人之攸嘆兮,徒愿言而心痗。
何遭命之奇薄兮,遘天禍之未悔。榮華曄其始茂兮,良人忽以捐背。靜闔門以窮居兮,塊煢獨而靡依。易錦茵以苫席兮,代羅幬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覽巾箑以舒悲。口嗚咽以失聲兮,淚橫進而沾衣。愁煩冤其誰告兮,提孤孩于坐側。時曖曖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飛而赴楹兮,雞登棲而斂翼。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裯以嘆息。思纏綿以瞀亂兮,心摧傷以愴惻。曜靈曄而遄邁兮,四節運而推移。天凝露以降霜兮,木落葉而隕枝。仰神宇之寥寥兮,瞻靈衣之披披。退幽悲于堂隅兮,進獨拜于床垂。耳傾想于疇昔兮,目仿佛乎平素。雖冥冥而罔覿兮,猶依依以憑附。痛存亡之殊制兮,將遷神而安厝。龍轜儼其星駕兮,飛旐翩以啟路。輪按軌以徐進兮,馬悲鳴而蹋顧。潛靈邈其不反兮,殷憂結而靡訴。睎形影于幾筵兮,馳精爽于丘墓。
自仲秋而在疚兮,逾履霜以踐冰。雪霏霏而驟落兮,風瀏瀏而夙興。霤冷冷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意忽怳以遷越兮,神一夕而九升。庶浸遠而哀降兮,情惻惻而彌甚。愿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凜凜。氣憤薄而乘胸兮,涕交橫而流枕。亡魂逝而永遠兮,時歲忽其遒盡。容貌儡以頓顇兮,左右凄其相愍。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鞠稚子于懷抱兮,羌低徊而不忍。獨指景而心誓兮,雖形存而志隕。
重曰:仰皇穹兮嘆息,私自憐兮何極。省微身兮孤弱,顧稚子兮未識。如涉川兮無梁,若陵虛兮失翼。上瞻兮遺象,下臨兮泉壤。窈冥兮潛翳,心存兮目想。奉虛坐兮肅清,訴空宇兮曠朗。廓孤立兮顧影,塊獨言兮聽響。顧影兮傷摧,聽響兮增哀。遙逝兮逾遠,緬邈兮長乖。四節流兮忽代序,歲云暮兮日西頹。霜披庭兮風入室,夜既分兮星漢回。夢良人兮來游,若閶闔兮洞開。怛驚悟兮無聞,超惝怳兮慟懷。慟懷兮奈何,言陟兮山阿。暮門兮肅肅,修壟兮峨峨。孤鳥嚶兮悲鳴,長松萋兮振柯。哀郁結兮交集,淚橫流兮滂沱。蹈恭姜兮明誓,詠《柏舟》兮清歌。終歸骨兮山足,存憑托兮余華。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他。
【譯文】:
樂安的任子咸有包藏一世之度量,與我從小交情甚厚,即使兄弟之情也不能超過。不幸二十來歲就天亡了。好友去世,悲痛無比。他的妻子又是我的妻妹,從小父母雙亡,嫁人后丈夫又早逝。孤女還小,年幼無知。這實在是人生最沉重的打擊,也是痛苦的極限。當年阮瑀去世,魏文帝悼念他,并讓知交舊友作寡婦賦。我也擬作寡婦賦,敘述任子咸妻的孤寡心情。賦辭寫道:
可嘆我生平處身無所,可悲的是老天降禍不出于天道無私的信誠。少年孤苦失去慈父,痛苦不堪使人心碎。觀看“寒泉”之詩句,感嘆慈母的勞苦;吟詠《蓼莪》之篇章,為父母雙亡而憂傷。心情長戚戚,思念永不絕。思念愈久,心情愈沉重。此女子嫁人后,奉行婦道于高門望族。承蒙尊顯的庇蔭,深受丈夫的厚待。看到葛藤的滋長,把細細的枝條寄托于彎曲的樹木。唯恐輕賤之軀有負盛德。心中如履薄冰,如臨深谷,惴惴不安。遵循婦女行為規范的訓戒,效法古代女史的禮儀。以恭順的態度祭祀祖先,終年不斷地去灑掃庭除。《伯兮》詩篇中的慨嘆,只是婦女思念丈夫,心中痛苦而已。
為什么遭受的命運這么不幸!遇到老天降禍不知悔改。美妙年華剛剛開始,丈夫突然棄我而去。靜閉門戶守空房,形影相吊無所依。用草席換掉錦席,以素帳取代了羅帷。吩咐保姆各就其位,目睹丈夫遺留的巾扇舒泄悲痛。口中嗚咽失聲痛哭,眼淚泉涌濕透衣襟。苦惱冤屈向準傾訴?懷抱孤兒站立靈側。時辰晦暗近黃昏,落日迷茫已西沉。鳥雀成群飛赴楹巢,雞登宿處收斂雙翼。回到空空的館舍自覺可憐,撫摸著被子暗自嘆息。思緒纏綿亂糟糟,悲傷痛苦心已碎。時光飛速前進,四季不停地推移。天空凝露而降下寒霜,樹葉飄零離開了枝頭。仰望靈堂深邃空曠,觀瞻靈衣隨風飄動。退到堂隅暗自悲傷,進到靈床前獨自參拜。側耳靜聽心中響起丈夫往昔的聲音,眼睛仿佛又看到丈夫平素的面容。雖然昏暗看不清,卻仍可以寄托哀思之情。痛心生與死大不一樣,即將遷靈去安葬。靈車莊嚴星夜起程,旌幡招展前邊開路。車輪輾轍緩緩行進,轅馬悲鳴遲疑不前。靈柩遠遠埋掉一去不復返,心中郁結的憂愁向誰傾訴?凝視亡夫的形影于靈座,而其魂魄已馳往墳墓。
自從仲秋丈夫亡故以來,天氣由凝霜到結冰。大雪紛飛急速降落,冷風颼颼一早刮起。夜晚檐水泠泠傾注而下,清晨水溓溓而凝結成冰。意識恍惚脫離了現實,心神一晚多次飛升。料想歲月流逝哀愁能淡薄,相反心情悲傷更加沉重。希望憑借夢境能與丈夫相會,而目光炯炯卻不能入睡。夜漫漫而悠長,寒凄凄而刺骨。氣憤命薄填滿胸,涕淚縱橫濕素枕。亡魂一去不復返,時歲忽忽到年終。容貌消瘦迅速憔悴,周圍的人悲傷可憐我。感嘆三良為秦王殉葬,甘愿捐軀而自盡。懷中抱著不理事的孩子,低頭徘徊又不忍心。獨自指日暗發誓,即使形體尚存,心已成死灰。
最后說,仰望蒼天長嘆息,暗自哀憐沒有盡期。考慮自身孤弱無依,再看孩子又不明事理。就像涉水沒有橋梁,想升空又沒有翅膀。抬頭瞻仰丈夫遺像,而其靈魂已下臨九泉。靈魂呵,潛藏起來了,而心中呵,不能忘懷。供奉的靈座肅穆冷清,向著靈堂哭訴,又空曠寂寞。只身站立想見亡夫身影,獨自言語欲聽亡夫回響。想見身影心破碎,欲聽回響更悲傷。魂魄遠遠地逝去了,心中追憶又常常相違。春夏秋冬不斷推移,又到年終日西沉。霜滿庭院冷風入室,夜半時分斗轉星移。夢見丈夫又歸來,好像屋門洞開。痛苦地驚醒卻不聞聲息,悵然若失心中悲痛。心悲痛呵,怎么辦?趕快登山去墓地。墓門蕭條冷落,墳頭高高聳立。離群的鳥悲慘地鳴叫,松柏茂盛擺動著枝條。悲哀郁結百感交集,涕淚橫流滂沱如雨。學習恭姜發誓不嫁,吟詠《柏舟》唱一曲清歌。死后歸骨山腳下,活著暫時托付余下的年華。相邀我夫與之同穴,至死不渝誓無二心。
【評介】:
《寡婦賦》是潘岳另一篇寫哀情之作。自稱模擬前人同類作品。全文以第一人稱抒寫了寡婦痛悼亡夫的哀愁之情。賦辭哀婉動人,表現了作者善寫哀情,不愧魏晉賦之名篇。
作品前有序言,介紹了寫此文動機。一是樂安任子咸與我從小交情至厚,勝過兄弟之情,不幸弱冠而終,悲痛何極;二是任子咸妻又是我妻妹,少喪父母,嫁人丈夫又夭亡,孤兒寡母,實屬可憐。上述原因感動了作者,促使其寫出了這篇不朽之作。
開篇追述了寡婦從小的不幸和丈夫去世前的情境。“少伶俜而偏孤”、“覽‘寒泉’之遺嘆,詠《蓼莪》之余音。”《文選》李善注:“伶俜,孤孑貌,偏孤,無父也。”,“寒泉為母存也,《蓼莪》謂父母俱亡也”,從小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實屬人生之大不幸。成人后,嫁給了高門望族,而且“承慶云之光覆,荷君子之惠渥”即受到了公婆和丈夫的厚待,可謂峰回路轉。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又是大幸。面對這樣美好生活,女主人公是極其珍惜,唯恐失去。作者用“顧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莖于樛木,懼身輕而施重,若履冰而臨谷”,描寫了惴惴不安的心情。這里似乎有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而在行為上,自然要恭敬謹慎,恪守婦道,效順神明。從不幸到有幸,從心境到行為,作者寫得合情合理,迭宕起伏,為我們初步勾勒出一個可憐,可敬,可愛的婦女形象,也為下文做了鋪墊。
接下來寫丈夫的夭亡及悲苦心情。“榮華曄其始茂兮,良人忽以捐背”,“榮華曄其始茂兮”既寫出了生活的美好,又寫出了年華的美妙,承接上文。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但好景不長,丈夫突然棄我而去。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一下子又跌進了無底深淵,怎能不使人肝腸寸斷,悲痛欲絕。以下又分兩層:首先寫了初喪及葬前的情境。丈夫喪后,“靜闔門以窮居兮”、“易錦茵以苫席兮,代羅幬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丈夫的突然去世,雖然打擊是沉重的,但女主人公并沒有手足無措,而是關門靜戶,用草席換掉錦席,用素帷取代了羅帷,命令保姆、家人各就其位。使我們看到了一位性格剛毅,對丈夫忠貞不二的婦女形象,與上文相呼應。接著寫出了女主人公的悲痛心情。作者是通過直接描寫和環境的烘托實現的。作者用“口嗚咽以失聲兮,淚橫進而沾衣”,“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裯而嘆息”,“退幽悲于堂隅兮,進獨拜于床垂,耳傾想于疇昔兮,目仿佛乎平素。”這里有失聲痛哭,自憐嘆息,暗自悲傷,也有由極度悲痛而產生的錯覺。作者把女主人公的悲痛心情寫得有層次,有變化,又合情合理。特別是錯覺的描寫,女主人公在靈座旁似乎聽到丈夫往昔的聲音,看到丈夫平素的面容,這更凸現出心緒煩亂,失去常態,極度悲哀之情。可見作者手法之巧妙。作者在直接寫哀情的過程,又時時與環境的描寫結合起來。通過天昏日沉,群雀赴楹、凝露降霜、木落葉隕等來烘托氣氛,既表現了時間的變化,也對心情起了襯托作用。其次,寫出葬及葬后的情境。“龍儼其星駕兮,飛旐翩以啟路。”“輪按軌以徐進兮,馬悲鳴而跼顧。”靈車莊嚴星夜起程,旌幡招展前邊開路。車輪輾轍緩緩行進,轅馬悲鳴遲遲不前。寥寥數語,再現了出葬時莊嚴隆重的場面及沉重悲哀的氣氛。對出葬,女主人公的反應如何呢?“潛靈邈其不反兮,殷憂結而靡訴。”如果說葬前心中的郁結還可到丈夫靈座前哭訴,那么,出葬意味著彼此永久的徹底別離,悲痛心情可想而知。痛定思痛,出葬后的心情并沒好轉,而是“情惻惻而彌甚”。作者用“意忽怳以遷越兮,神一夕而九升”寫出了意識恍惚,心緒煩亂;用“愿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寫出了對丈夫的依戀和失眠狀態;用“氣憤薄而乘胸兮,涕交橫而流枕”,寫出了自怨自艾、痛心疾首的神情。而感情折磨的結果是,容貌的消瘦和迅速的憔悴。面對這種現實,怎么辦?想死,想學習“三良殉秦”,又有不懂事的孩子,割舍不得;想活,又受不了痛苦情感的煎熬,所以只能對景發誓,形體雖存,心已成灰作者對葬后感情的描寫,與前文并不重復,同樣是有層次、有變化、合情合理。而且不斷加深加重,逐漸推向高潮。同樣,把描寫心情與描寫環境緊密結合。通過“雪霏霏”、“風瀏瀏”、“霤泠泠”、“水溓溓”、“夜漫漫”、“寒凄凄”等景物的描寫,來烘托主人公的凄涼悲苦的心情。
最后部分,寫在走投無路,極度悲哀的情況下,來到丈夫墓前的情景。面對現實,嘆息、哀憐沒有盡期,孤弱無依,稚子未識,“如涉川兮,無梁。若陵虛兮,失翼。”再現了女主人公走投無路的情狀,與上文相接。另外,丈夫畢竟去了,剩下的只是肅穆冷清的靈座和空曠寂寞的靈堂。雖然思念丈夫,想見到身影,想聽到聲音,但一切都不可得,只是更使人心碎,更增加悲哀而已。即使在夢中見到良人歸來,驚醒后,也是一場虛空!感情上完全失去了寄托。正是在走投無路,感情完全失去寄托的情況下,女主人公跑到了丈夫墓前。而見到丈夫墓前蕭條冷落的情景,更增加了悲痛的心情,“哀郁結兮,交集。淚橫流兮,滂沱”,到此,感情的發展達到了高潮。于是引出了最后的誓言:“蹈恭姜兮明誓。詠《柏舟》兮清歌。終歸骨兮山足。存憑托兮余華。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他。”恭姜,人名。主詩序云:“《柏舟》恭姜自誓也。衛世子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不許,故作是詩以絕之。”這里表現了女主人公誓死不嫁,死后與君同穴的決心。既寫出了感情發展的必然,也與上文“遵義方之明訓兮,憲女史之典戒”遙相呼應。在這部分,作者寫哀情用了一些短促的句子:“顧影兮傷摧。聽響兮增哀。遙逝兮逾遠。緬邈兮長乖”等,使讀者感到,女主人公在精神無所寄托,極度悲哀,心中憋悶情況下的一種情感傾泄。更真實、生動,增強了作品感染力,也使文章有變化。
全文層層述說,娓娓道來,把寡婦一生的悲慘遭遇,特別是亡夫后的悲痛欲絕,孤苦無依,求生不得,欲死難尋的心理,刻劃得波瀾起伏,細致入微,清晰可見,感人至深。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品貌端莊,恪守婦道,忠于丈夫,渴望幸福,然而又是極其不幸的,可悲、可嘆、可敬、可愛的年輕寡婦形象。同時作者也宣揚了“三綱五常”封建的倫理道德觀念。這在今天無疑是應該給予否定的。
藝術上,有兩點應特別指出:其一是,作者善于把寫景與抒情巧妙地結合起來,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文中隨著感情的發展,多處寫時歲變化,季節更替,雨雪風霜,夕昏夜冷等等,這些都與寡婦悲苦無依的心境相契合,起到烘托、渲染情緒的作用。如“時曖曖而向昏”句與“歸空館而自憐”句相契;“天凝露以降霜”句與“退幽悲於堂隅”句相契;“雪霏霏而驟落”句與“意忽怳以遷越”句相契。凡此種種,作者沒有單獨寫景,也沒有單獨寫情,總是把二者有機結合,這無疑增加了悲劇的氣氛和作品的感染力。
其二是作者善于穿插錯覺、夢幻,這無疑也能增加悲劇氣氛,更給人以逼真的感覺。文中寫寡婦獨拜于床垂時,“耳傾想于疇昔”,“目仿佛乎平素”;而葬后空屋幽思時,“夢良人兮來游,若閶闔兮洞開”等。這些更突現了寡婦的極度悲痛和精神失態的情狀,真實可信。
另外,在語言方面筆觸細膩,刻畫精微,文辭凄楚,情意綿綿,能把無形的情感寫得有聲有色,可見作者善寫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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