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弗洛斯特·修墻》經典詩文賞析
有個東西老是在跟墻為難,
往墻下塞進一個凍土膨脹。
墻頂的圓石亂落在陽光之下,
墻縫開裂,兩人能并排走過。
而獵人的工作卻完全不同:
我曾跟著他們一游獵場,
他們把那里的石頭全翻起來
把藏在下面的兔子驅趕出來,
讓狂吠的狗高興。這墻上的縫
出現時,誰也沒有發覺,
春天整修我們才看到。
我通知山那邊我的鄰人,
約好日子會面查看界線,
在我們中間重新把墻筑起。
我們走著, 中間始終隔一堵墻,
落到誰那邊的石頭,就由誰去料理,
有的象長面包,有的幾乎滾圓,
非得念咒才能使它們平衡:
“站住別動,讓我們轉過身子!”
搬石頭,我們手指磨出繭,
哦,這也算一種戶外游戲,
一邊一人, 比游戲沒強多少。
這地方,根本就不用砌墻:
他種的是松樹,我種的蘋果,
我的蘋果不會越過邊界
到他樹下吃松子,我告訴他。
他只是說:“墻高有睦鄰。”
春天使我頭腦發熱,我在想
有可能我能讓他明白一點:
“為什么要睦鄰?不是因為
別人家里養著牛?這里沒有牛。
筑墻前我就得問個明白:
我究竟圍進什么, 圍出什么。
我究竟會得罪誰,要防范誰。
的確有個東西在跟墻為難,
盼墻倒塌”,我告訴他那是“妖怪”,
實際上不是妖怪,我希望
他自己明白。我看到他
搬石頭,每只手都抓住一塊,
象舊石器時代野蠻人手執武器,
我感到他好象走在黑暗中
不只是在樹木的陰影里,
他信守父輩之言,不越雷池一步。
他挺滿意自己一直沒有忘本,
于是又說一遍:“墻高有睦鄰。”
(趙毅衡 譯)
弗洛斯特的詩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兩大類,這首詩屬于后一類。但它不是敘述或描寫某一特定的行為和時間,而是就墻的問題提出兩種不同的看法。詩人用口語性語言和幽默語氣,通過一系列生動意象,形象地描繪出人對墻的矛盾心理。
這首詩開頭的戲劇性場景是:冬天的霜雪部分地損壞了果園的圍墻,盡管講話人對獵人損壞的圍墻作了些臨時修補,但春天修墻的協議要求進行更正式的修補。開頭一句暗示了講話人與引起混亂的力量的同等關系,但他個人去修補圍墻表明他對圍墻維持秩序的性質懷有敬意。雖然是冬天的力量而不是春天的力量帶來了那些裂縫,但陽光下的石頭和并排走的人的意象使人聯想到自由、 放松和友誼。在這里,講話人想沖破阻攔與人和自然親近的矛盾心理是顯而易見的。但獵人帶來的損壞卻是不負責任的混亂。他們使狂吠的狗高興表明他們把自己的侵犯行為等同于狗不受禁止的行為。獵人的活動抵銷了前面那種自由自在的放松。講話人對狗的熱烈評論表明他理解并可能部分地以狗的侵犯行為自居。這為后來潛在的侵犯準備了更強烈的矛盾心理。因此,前面那種愉快的矛盾心理到這里已變成不顧一切的矛盾心理。
講話人通知山那邊的鄰人來修墻表明是他發起了修墻活動, 是他最想修墻,或者說是他內心矛盾地同意了別人修墻的要求。隨著詩的進展,我們發現他修墻的態度是幽默的,滑稽的,而他鄰居的態度卻十分呆板,沒有絲毫幽默感。修墻的任務象征生活儀式;他們查看界線象征生活的正式要求;每人撿起自己那邊的石頭象征偶然事件和承受自己的負擔的必要性;擺平石頭象征他們力圖部分地恢復自己的平衡;手指磨出了繭象征創造性勞動的痛苦與歡樂;界線象征講話人對秩序與混亂的矛盾感情。這一段主要是說有必要穩定對社會要求和偶發痛苦事件的矛盾心理狀態。
“哦,這也算一種戶外游戲”,這一聲嘆息表現出一絲疲倦,一絲寬慰和一絲歡樂。一方面,修墻的任務非常不必要,那就意味著必須帶著幽默感加以忍受。另一方面,它又有某些必要——花費力氣可以消除緊張感,可以幫助他們忍受矛盾心理。在前一段和這一段中,我們發現經常的努力有助于戰勝修墻無用感和迫不得已做別人要求的事情的感覺,但是,勤勞與自卑的沖突一直存在,盡管鄰居的超自我壓力似乎完全掩蓋了這種沖突。
蘋果不吃松果這一段不僅表明沒有必要修墻,而且表現憤怒和偏執的防衛。講話人的嘲諷口氣表明他已意識到自己的進取性在陰險地竄動,需要把它控制起來。牛是完全處于自然狀態的生物,重復提到“牛”,就是強調牛只知道哞哞叫的愚蠢本質。 鄰居只知道重復“墻高有睦鄰”是不是與牛只知道哞哞叫一樣呢?這暗示講話人已把鄰居對外部秩序(墻)的需要等同于牛的類似需要。引號中那六行半詩表明說話人對自己保持內心秩序的努力感到驕傲,對自己有能力比鄰居生活得更光明磊落感到驕傲,對自己不追隨傳統和社會秩序感到驕傲。盡管他認識到那個不喜歡墻的東西在他心中和別人心中活動著,但當自己需要墻時,他也會筑墻。墻在這里也象征著人與人之間的防衛心理和隔膜。
鄰居“象舊石器時代野蠻人手執武器”這個意象暗示人類進步了,社會進步了,但他的鄰居卻不愿獨立思考,只知道盲目地按父輩的遺訓去做,一點沒有開化,仍象石器時代的野蠻人,給別人帶來威脅。父輩的教導象征超自我,鄰居仍處于黑暗之中象征超自我壓抑了他的本能和主動性,限制了他的自主性、個性和與別人的親密關系。
讀完這首詩, 我們禁不住得到這樣一個印象:講話人是一個始終保持平衡的矛盾體。 他崇尚秩序(墻),但又羨慕混亂(獵人的工作);他信任鄰居,樂意同他合作,但又懷疑他的信條;他愿意與鄰居保持親密關系,但他們中間又始終隔著一道墻;他說不用砌墻,但又主動約鄰居來修墻;他不喜歡墻,但又準備必要時筑墻,他接受了自己的矛盾心理。因此,獲得了全面的平衡感,避免了過去和現在都一直限制著他鄰居的僵化刻板意識,很好地適應了社會環境的需要。詩人對人的矛盾心理的揭示是極其成功的,而這種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詩人的幽默技巧。
在敘述了有關牛及其他東西的干巴巴邏輯之后,講話人突然巧妙地開了個玩笑,“我告訴他那是‘妖怪’”,但又“實際上不是妖怪”。“實際上” (exactly)三個字一下子把單調的敘述引入了神秘、奇妙的意境,讓人去猜測、去想象。那么, 究竟是哪一個呢?回答是“都不是”或“都是”, 因為一個人自己能明白的事是無需說出來的。這種幽默感的作用不可低估。首先,它使這首詩免于淪為有關墻的兩種觀點的一般陳述。其次, 由于講話人在“玩”妖怪的想法,就出現了第三種觀點,但不是妥協或中庸之道,而是包括兩種極端的見解。再次,它使讀者在審視整個局勢之前不能選定立場,因為除非講話人自愿作出決定,否則,他的結論沒有穩定性。所以,正是這種幽默技巧使這首敘事詩免于平庸之作而成為千古絕唱。
(樊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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