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職員熱爾特科夫愛上了公爵夫人薇拉·尼古拉耶夫娜,他把愛情視為整個生命,苦苦地熱戀著根本不了解他、甚至不認識他的薇拉公爵夫人。他忘我地、無望地、不顧一切地愛著她: 在所有能夠嗅到她氣息的地方望著她,他收藏她衣裙上落下的花邊;無數次地寫信給她,甚至在她命名日子送她一個有預言性魔力的家傳手鐲。但因門第的不同,公爵夫人是不能容忍他的愛的,她要求他從此不要讓她看見他,不要在她所到的地方出現。他答應了。他用手槍對準了自己。死后留下一封信,信上的意思是: 我走了,帶著對你的愛;為了你的意愿,我將不再打擾你。假如你偶爾想起我的話,請聽貝多芬的D大調第二奏鳴曲作品第二號。公爵夫人到此時方才明白了他的那種“如死一般強的愛情”,于是用心地聽了貝多芬的那首奏鳴曲。
【作品選錄】
到處是痰跡的樓梯發出老鼠味、貓味、煤油味和洗過的衣服味。瓦西利·利沃維奇公爵在六層樓前停住了。
“等一等,”他對內兄說道,“讓我喘口氣。唉,尼古拉,這事兒不該這么辦啊……”
他們又爬了兩段樓梯。樓梯口很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劃了兩次火柴才看清住宅的門牌。
他按了一下鈴,出來開門的是一個白頭發、灰眼睛的胖女人,她戴著眼鏡,身子微微向前躬著,想必患了什么病。
“熱爾特科夫先生在家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問道。
女人驚恐地用眼睛在兩個男人身上來回打量。大概是兩人體面的外表讓她安心了。
“在家,請進吧,”她說道,打開門。“左邊第一個門。”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在門上短促而有力地敲了三下。里面響起一陣窸窣聲。他又敲了幾下。
“請進。”一個微弱的聲音答應道。
房間很矮,但又長又寬,幾乎成了正方形。兩個小圓窗很像船上的舷窗,勉強透進一點光線來。就連整個房間也像貨船上的休息室。一面墻旁邊放著一張窄床,另一面是一張又寬又大的沙發,上面鋪著一塊用舊了的、織工精美的帖金毛毯,當中放著一張鋪著小俄羅斯彩色臺布的桌子。
剛一進屋看不清主人的臉: 他背光站著,局促不安地搓著手。他是個高個子,略有點瘦,長著一頭蓬松柔軟的長發。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就是熱爾特科夫先生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傲慢地問道。
“是我。非常高興。讓我自我介紹一下吧。”
他伸出手來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走了兩步。但就在這一刻,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歡迎,把整個身子轉向瓦西利。
“我說咱們沒找錯吧。”
熱爾特科夫細瘦的神經質的手指在褐色短外衣的衣襟上上下移動,一會兒解開紐扣,一會兒又扣上。他終于一面不自然地鞠著躬,一面指著沙發費勁地說:
“二位請坐吧。”
現在他的面容完全顯露出來: 非常蒼白的、少女般溫柔的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帶著孩子氣的固執的下巴頦,下巴頦當中有個小窩;他的年歲大概在三十到三十五歲之間。
“謝謝您。”正在仔細打量他的瓦西利公爵隨便說了一句。
“謝謝,”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冷淡地用法語答道。兩個人仍然站著。“我們只在您這兒呆幾分鐘。這是瓦西利·利沃維奇·舍英公爵,本省首席貴族。我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是副檢察官。我們將有幸同您談的事,同樣地涉及到公爵和我,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涉及到公爵夫人,我的妹妹。”
熱爾特科夫完全心慌意亂了,突然坐在沙發上,用發僵的嘴唇喃喃說道:“先生們,請坐吧。”但是大概想起剛才已經做過這種徒勞的邀請了,便跳了起來,揪著頭發跑到窗前,轉身回到剛才的位置。他顫抖的手又上下移動起來,揪著紐扣,捻著淡紅色的髭須,毫無必要地摸著臉。
“我聽從您的吩咐,公爵大人。”他聲音嘶啞地說道,兩只眼睛央求地望著瓦西利·利沃維奇。
但是瓦西利沒有作聲。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開口說道:
“首先,請允許我把您的東西退還給您,”他說道,從衣袋里掏出紅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它當然給您的鑒賞力增添光彩,但我們還是懇求您,這類意外的禮物以后不要再送了。”
“請原諒我……我自己也知道這件事做得很不對,”熱爾特科夫低聲說道,眼睛向下望著地板,漲紅了臉。“要不,請允許我給您二位倒杯茶吧?”
“您知道,熱爾特科夫先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接著說,仿佛沒有聽見熱爾特科夫后面的那句話。“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看出您是位正派的人,紳士,一點就明白。因此我想我們馬上就能談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追求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已經七八年了吧?”
“是的。”熱爾特科夫輕輕回答道,崇敬地垂下睫毛。
“而我們至今沒有對您采取任何措施,雖然,您諒必同意我的話,不僅可以采取措施,而且須要這樣做。我說的不對嗎?”
“對的。”
“對的。但您最后的行為,就是送這只石榴石手鐲的舉動,已經超過我們忍耐的限度了。您明白嗎?超過限度了。我不想對您隱瞞,我們首先想到的是求助于當局,但我們沒有那樣做,而且我很高興我們沒有那樣做,因為,我再重復一遍,我立刻就看出您是位高尚的人。”
“對不起,您是怎么說的?”熱爾特科夫突然注意地問道,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您想求助于當局?……您是這樣說的吧?”
他兩只手插進衣袋,在沙發的一角坐好,掏出香煙盒和火柴,抽起煙來。
“這么說,您是說過要求助于當局了?公爵,請你原諒我坐著,”他對瓦西利公爵說道,“那么下一步您打算怎么辦呢?”
公爵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坐下了。他懷著強烈的、真正的好奇心,一直困惑不解地注視著這位奇怪的人的臉。
“您知道,親愛的,這種措施您是永遠逃脫不了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帶著幾分無賴的口吻往下說,“闖入他人家庭……”
“對不起,我打斷您……”
“不,對不起,現在我打斷您……”檢察官幾乎喊起來。
“隨您的便吧。說下去,我聽著。可是我有幾句話要對瓦西利·利沃維奇公爵說。”
于是他不再理會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道:
“現在我生命中最沉重的時刻來到了。所以,公爵,我應當撇開任何客套同您說話……您能聽完我的話嗎?”
“我聽著,”公爵說道,“咳,尼古拉,你別說話行不行,”他看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做了一個憤怒的手勢,不耐煩地說道,“說吧。”
只見熱爾特科夫一連幾秒鐘張著嘴吸氣,仿佛喘不過氣來,但突然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就像流石從懸崖上不停地滾下來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只有上下顎動彈,蒼白的嘴唇一動不動,如同死人的嘴唇一樣。
“很難說出……我愛您妻子這句話來。但是七年無望而謙恭的愛給了我說這話的權利。我承認,當初薇拉·尼古拉耶夫娜還是小姐的時候,我就給她寫過愚蠢的信,甚至還等待過她的回音。我承認我最后這次舉動,就是送手鐲的事,更加愚蠢。但我……直望著您的眼睛,我覺得您會理解我。我知道,我永遠不能不愛她……您說吧,公爵,假定這讓您聽了不高興…… 您說吧,換了您,您有什么辦法斬斷這種感情?把我趕到別的城市去,像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所說的那樣?我在那兒還照樣愛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像在這兒一樣。把我關進監獄?我在那兒也有辦法讓她知道我的存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死……隨您的便,我可以以任何一種形式去死。”
“我們不辦正經事,卻在這兒朗誦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一邊說,一邊戴帽子,“問題很簡單: 我們建議您在兩種方案中任擇其一: 或者您完全停止追求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或者,如果您不愿意這樣做的話,我們將采取我們的地位、親友等等所允許我們采取的措施。”
但是熱爾特科夫連看他一眼都不看,雖然聽見了他所說的話。他向瓦西利·利沃維奇公爵問道:
“您允許我離開十分鐘嗎?我不向您隱瞞,我去給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打個電話。請您相信我,凡是能轉告您的,我都轉告您。”
“您去吧。”瓦西利說道。
等到只剩下瓦西利·利沃維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時候,這位內兄馬上對妹夫發起火來。
“這樣不行,”他喊道,做出一副姿勢,仿佛用右手把胸前一件看不見的東西扔在地上。“這樣絕對不行。我預先就告訴過你,事務性的談話由我進行。可你卻心軟了,竟允許他發泄自己的感情。我用兩句話就能把這件事辦妥。”
“等一等,”瓦西利·利沃維奇公爵說道,“這一切馬上就都清楚了。主要是我看著他的臉,心里感到,這個人分明不會撒謊騙人。的確,你想想看,尼古拉,難道他愛一個人是他的過錯?難道可以駕馭像愛情那樣的感情——這種至今還沒有人能解釋清楚的感情?”公爵想了想說道,“我可憐這個人。我不僅可憐他,我還覺得我身邊正在發生著一場靈魂的大悲劇,所以我不能在這兒裝小丑。”
“這是頹廢主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道。
十分鐘之后熱爾特科夫回來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變得深邃了,仿佛掛滿了淚珠。看來,他完全忘記了上流社會的禮節,忘記了誰該坐在什么地方,不再裝出紳士的派頭了。瓦西利公爵又以病態的、神經質的敏感理解了這一切。
“我準備好了,”他說道,“明天你們就聽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了。我對你們來說仿佛已經死了。但有個條件——我這是對您,瓦西利·利沃維奇公爵說的——您要知道,我盜用了公款,無論如何我也得從這個城市里逃走。您允許我給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寫最后的一封信嗎?”
“不行。事情完了就完了。不能再寫什么信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喊道。
“好吧,您寫吧。”公爵說道。
“那我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熱爾特科夫傲慢地微笑著說道,“您再也聽不到我的音信,當然也永遠不會再見到我了。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根本就不想同我說話。當我問她能不能讓我留在城市里,以便偶爾看到她,當然不會讓她看見我,她回答說:‘得了,要是您知道您的這套把戲叫我多討厭就好了,請您趕快把它結束吧。’現在我就來結束這套把戲。看來我所能做的都做到了。”
傍晚,瓦西利·利沃維奇回到別墅后,把他同熱爾特科夫會面的詳情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妻子。他仿佛感到自己有責任這樣做似的。
薇拉雖然很激動,但并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顯得慌亂。夜里丈夫來到她的床上,她轉過身去對著墻,突然對他說:
“躲開我,——我知道這個人準會自殺的。”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從來不看報紙,因為,第一,報紙會沾臟她的手;第二,她永遠無法看懂現今人們所寫的文字。
但命運促使她打開的正是那一頁報紙,眼睛觸到的正是刊登著下列消息的那一欄:
“死之謎。昨晚七時許稽查署官員格·斯·熱爾特科夫自殺身亡。據偵查結果,死者系因盜竊公款自殺。至少自殺者自己在遺書中是這樣提到的,鑒于證人供詞確認此舉出于死者自愿,茲決定尸體不送交解剖室。”
薇拉心里想道:
“我為什么能夠預感到他死?而正是這種悲劇的結局?這到底是什么: 愛情還是神經失常?”
她一整天都在花圃和花園里踱來踱去。她心中時刻增長的不安仿佛使她無法坐在一個地方。她所有的思緒都縈繞在這個神秘的人物身上,這個她從未見過,也未必再能見到的可笑的Пe Пe Жe身上。
“誰又說得準,也許橫越你人生道路的正是那種真正的真摯忘我的愛情。”她想起阿諾索夫的話。
六點鐘的時候郵差來了,這一次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認出了熱爾特科夫的筆跡,她懷著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柔情把信拆開:
熱爾特科夫這樣寫道:
既然上帝把對您的愛作為巨大的幸福恩賜給我,薇拉·尼古拉耶夫娜,我是沒有過錯的。結果便成了生活中再沒有能吸引我的東西: 不論政治,不論科學,不論哲學,不論對人類未來幸福的關切——對于我來說您就是我整個的生命。我現在覺得,我像一個令人難堪的楔子插入您的生活中,如果可能,就請您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吧。今天我就要離開了,永遠不再回來,再不會有什么東西惹您想起我了。
僅僅為您的存在我就要永生永世感激您。我檢查過自己——這不是病,不是躁狂意念——這是上帝為了某種原因而獎賞給我的愛情。
就讓我在您的眼里和您哥哥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眼里顯得可笑吧。在我離去之際我仍要懷著喜悅的心情說:“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
八年前我在馬戲園子的包廂里見到您,就在那一瞬間,我對自己說: 我愛她,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同她媲美,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超過她,不論野獸,不論植物,不論星辰,不論人類,都不會比您更完美,更溫柔了。在您身上仿佛體現了大地上全部的美……
您想想我該怎么辦才好?跑到別的城市去?反正我的心依然偎傍著您,匍匐在您的腳下,在一天當中的每一剎那都充滿了您,充滿了對您的思念,充滿了對您的幻想……充滿了甜蜜的夢囈。我真為我那只愚蠢的手鐲害臊,暗地臉紅,——咳,可怎么辦呢?——錯了。我想象得出它給您的客人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象。
再過十分鐘我就走了,只來得及貼上郵票,投進信箱,免得把它委托給任何別的人。請您把這封信燒毀。我現在把爐子生好,就要燒掉我生命中一切最珍貴的東西了: 您的手絹,我得向您承認,是我偷的。您在貴族俱樂部的舞會上把它掉在椅子上了。您的短簡,——噢,我是怎樣親吻它啊,——就是您禁止我給您寫信的短簡。您有一次拿過的一份藝術展覽會的目錄,后來在出門的時候落在椅子上了……沒有了。我把一切都斬斷了,但我仍然想,甚至相信,您會回想起我來的。如果您回想起我,那我……我知道您是非常富有音樂感的人,我最常見到您的地方是在貝多芬的四重奏音樂會上,——要是這樣,如果您回想起我來,那就請您,或者吩咐旁人,演奏D大調第二奏鳴曲作品第二號。
我不知道該如何結束這封信。我衷心地感謝您,因為您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歡樂,唯一安慰,唯一思念。愿上帝賜給您幸福,不要讓任何短暫的、日常的煩憂驚擾您那完美的靈魂。吻您的手。
Γ·C·Ж
她來到丈夫跟前,眼睛哭紅了,嘴唇哭腫了,把信交給他看,并說道:
“我什么都不想向你隱瞞,但我覺得某種可怕的東西滲入了我們的生活。你大概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做了什么不應當做的事。”
瓦西利公爵仔細讀完信,把它疊好,沉默半晌之后說道:
“我不懷疑這個人的真誠,而且還更甚于此,我不敢分析他對你的感情。”
“他死了?”薇拉問道。
“是的,死了。我告訴你,他愛過你,而且完全不是瘋子。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看清了他的每一個動作,面部的每一種表情變化。對他來說沒有你就沒有生命。我覺得我親身經歷了一場人們為之而死亡的巨大的痛苦,我甚至幾乎意識到,在我面前的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你明白嗎,薇拉,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應該怎么辦……”
“你看,親愛的,”薇拉·尼古拉耶夫娜打斷了他的話,“要是我到城里去看看他,你不會反感吧?”
“不會,不會,薇拉,我還求你去呢。我本來自己也想去,只是尼古拉壞了我的事。我怕到了那兒會顯得不自然。”
她幾乎連一秒鐘也沒有懷疑,珍妮一定會彈第二奏鳴曲中那個具有一個可笑的名字熱爾特科夫的死者所請求她演奏的地方。
果然如此。她從第一組和聲便聽出這個在深度上無與倫比的作品來。她的靈魂仿佛分成兩半兒。她同時想著在一千年當中只重復一次的偉大愛情從她身邊消逝。她想起阿諾索夫將軍的話,自己問自己道,這個人為什么要違背她的意愿一定要她聽貝多芬的這支曲子呢?在她心里漸漸組成了話語。它們同她腦子里的音樂如此吻合,仿佛構成了一節節的歌詞,每一節都以“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結尾。
現在我要在溫柔的樂聲中向您顯示那注定要順從地、喜悅地忍受苦難、痛苦和死亡的生活。不論是怨言、責備、自尊心的痛楚我都全然不解。我在你面前只祈禱一件事:“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
是的,我預見到痛苦、流血和死亡。我想,身體與靈魂難以分離,但完美的人兒,我仍然要贊美你,熱烈地贊美你,獻上我溫存的愛情。“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
我回想著你的每個腳步、笑容、目光、步履的聲音。我最后的回憶散發出的是甜蜜的憂愁——溫存而美麗的憂愁。但我不想給你增添痛苦。我將一個人默默地離去,因為上帝和命運是這樣安排的。“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
在這臨終前的悲傷時刻我只向你祈禱。生命對我本來也可以是美好的。不要抱怨,可憐的心兒,不要抱怨。我在靈魂中召喚死亡,但在心中卻充滿對你的贊美:“愿你的芳名永遠圣潔。”
你,你同你周圍的人,你們全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完美。時鐘響了。時間到了。我即將死去,但我在同生命告別的悲痛時刻,仍要歌唱——贊美你。
它來了,馴服一切的死亡來了,而我還要說——贊美你!……
薇拉公爵夫人抱住洋槐樹,緊緊地貼著它,哭了起來。洋槐輕輕地搖晃。微風吹過,仿佛在同情她,吹拂得樹葉沙沙作響。星狀的煙花散發出的香味更加濃郁……這時,美妙的音樂仿佛聽命于她的悲傷,接著唱道:
安心吧,親愛的,安心吧,安心吧。你記得我嗎?記得嗎?你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愛情呀。安心吧,我同你在一起。想著我,我便會同你在一起,因為我們雖然相愛只有一瞬間,但卻永恒不變。你記得我嗎?記得嗎?記得嗎?我感覺到你流出的淚水。安心吧。我睡得是這樣甜,這樣甜,這樣甜。
珍妮·賴特爾已經彈完了,走出房間,看見薇拉坐在長凳上,哭得跟淚人兒似的。
“你怎么啦?”女鋼琴家問道。
薇拉噙著淚水的眼睛閃閃發亮,激動不安地吻起她的臉、嘴唇、眼睛,說道:
“不,不,——他現在原諒了我。一切都好了。”
(徐昌翰 等譯)
【賞析】
《石榴石手鐲》是一部格調哀婉、富有詩意的愛情悲劇,讓人讀了很感慨,也許正是因了那一份詩意。小職員熱爾特科夫默默地愛著公爵夫人薇拉·尼古拉耶夫娜。這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絕望的,他表白愛情的唯一方式是寫信——匿名的情書。被人發覺之后,熱爾特科夫遭到羞辱。他將母親留下的一只石榴石手鐲寄給薇拉,自己選擇了死亡。石榴石很美麗,但卻算不上是“寶石”,沒有多大價值,可是石榴石手鐲所象征的真摯而忘我的愛情卻使人為之動容。故事的最后,薇拉在花圃中聽貝多芬的樂曲,作家借貝多芬的樂句表達死者的心聲并以此結尾,極富藝術感染力。庫普林曾經說過,《石榴石手鐲》是自己“最純潔的作品”。
帕烏斯托夫斯基也極力推崇庫普林的小說《石榴石手鐲》。他在《生活的激流——關于庫普林散文的札記》中這樣寫道: 庫普林有一個最珍貴的主題,他對它抱著一種貞潔、虔誠和焦灼不安的態度。是的,對它不能抱別的態度,這就是愛情的主題。從這個角度說,《石榴石手鐲》在世界范圍內也算得上寫得最美的愛情小說。孫犁曾經對一個青年說: 庫普林的小說,叫人讀過以后,能記得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人物的住處、陳設,室內的空氣、陽光,花草的長勢,人物的飲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歷歷在目,有條不紊。而我們也常常讀到這樣一種小說,寫得像鬧市一樣,看過以后,混沌一團,什么清楚的印象也沒有。確實如此,小說中小公務員的兩次來信,他的最后一次與人交談的每一個神情或動作都是那么地讓人憐惜和難忘。
節選文段是熱爾特科夫接見薇拉公爵夫人的哥哥和丈夫的場景,也是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面對現實對自己愛情的“審判”過程。三個男人的交談,使人很明白地看出三個人的性格和心態,尼古拉的急躁和坦率之中又帶有些不諳人情,瓦西利的紳士風度又帶有惺惺相惜的感覺,熱爾特科夫的拘謹坦誠又帶有些為愛癡狂的激情,無不讓人印象深刻,讓人為這種沒有硝煙的“審判”而鼓掌致敬。尤其是熱爾特科夫的言行舉止,更是贏得了讀者對這種偏執又執著的愛的認同。面對自己喜歡的人的丈夫,他沒有粗魯到玩世不恭,同樣也沒有膽怯到卑躬屈膝,而是剛柔兼備。初次面對可能來臨的詰問,他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多次無意識地請二人入座,手似乎也不曉得該放何處,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個這么純粹又柔弱的男人;文中還描繪了他蒼白的、少女般溫柔的臉,也是為了營造這樣一種印象和性格。他承認自己的追求是不現實的,懇切請求公爵的原諒,因為愛是他也控制不了的,八年的沒有回復的單方面追求他都是怎么樣度過的?這是一個謎,是一個讓人感動不已的謎。至此,我們能完全原諒他的寄信和無言持久的追求。他性格的另一個方面,是堅強、比死還要強的堅強。求助于當局來阻止他的愛,對他來說是可笑無用的,他始終沒有絲毫的畏懼;對于愛情,他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他永遠不能不愛她,永遠沒有任何辦法斬斷這種感情,除非……除非死。十分鐘與心愛女人的通話,就讓熱爾特科夫下定了死的念頭,小公務員此時的神情是“眼睛閃閃發光,變得深邃了”,“傲慢地微笑著”說出自己的決定,坦然地為愛殉情,這也是愛她的一種抉擇,多么偉大的剛強!這種弱與強兼有的怪人性格,給我們帶來的是對人間這種“一千年當中只重復一次的偉大愛情”的神往和難忘。
庫普林向我們展示了一種“罕見的人們精神的奇特表現”,又用自己崇高的人道主義思想予以剖析,所以這部作品寫得嫻熟、巧妙而流暢(甚至流暢得有些過火),連蒲寧都嘆道:“我只是擊節嘆賞小說的優點之多: 行文是那么揮灑自如,那么遒勁有力,描述是那么絲絲入扣。”帕烏斯托夫斯基在評價《石榴石手鐲》時則指出:“他(指庫普林)把這篇描寫一場悲劇性單戀的愛情小說置于南方海濱的秋天環境之中,很難說出是什么原因,但是盛夏已逝,時交金秋,那晶瑩的日子、沉默的大海、干枯的玉米稈、冷落空曠的別墅、像草一般無味的殘花——這一切都賦予故事以一種特殊的悲涼氣氛和感染力。”
可是,除了帕烏斯托夫斯基所評的單戀的悲劇性之外,小說更深沉的寓意則在于愛情的深層幸福,這是作者對怪人熱爾特科夫性格的完美刻畫之苦心。見第十一章的遺書,其情多深,其人便多真。即將自殺的熱爾特科夫還是在歌頌薇拉夫人,對她的愛是上帝賜予他的最大幸福,他的確是沒有過錯的;八年的執著只是因為在他心中她是萬物中最完美的,現在她要他亡,他就不得不亡,而且是心甘情愿地亡,這樣“同死一樣有力”的愛可以讓他建立功勛,抑或獻出生命,抑或忍受苦難——而對于熱爾特科夫來說,這些完全不算得是艱辛和悲劇,而只是快樂。他因為愛著而幸福!他的自殺是一種爭取愛的手段,對于他,只有靠這手段來達到目的,他死了,目的也達到了。是的,真正的愛情是悲劇的,是世界上最深奧的秘密,是幸福地追求真愛,而不是等待地被愛,“橫越你人生道路的正是那種真正的真摯忘我的愛情”。
當然以死來獲得愛情或者獲得靈魂的安慰,是讓人悲哀的,可是在熱爾特科夫的這種執著愛情不可得又不可解脫之際,讓我們隱約領略到了這種方式下他的幸福,他的真正解脫。庫普林的偉大和預見性即見于此。這不由得使我們產生這樣的想法: 不祈求其他任何別的結局,甚至說熱爾特科夫和薇拉公爵夫人成眷屬也非我們想望,抑或熱爾特科夫擁有自己另樣的婚姻更非我們的愿望所能承載,就是這種死去附上一封信的結局才是最完美的,最能歌頌這種至死不渝的、真摯的愛情追求。庫普林的妙筆為文學史留下了永恒的足印,熱爾特科夫的形象是作為頹廢文學的對立物出現的,因此這篇小說也得到了高爾基的好評。
如果一個人不顧一切地、忘我地去愛,愛到可以為一個人去死,能這樣愛一回,不就沒有白活了?這是庫普林向時代展示的亙古的愛情箴言,也同樣是具有魔力的石榴石手鐲對后人的警示,這是這部小說的永恒之處。
(雷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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