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在一艘客輪上遇到了一位國際象棋大師,并出于好奇和仰慕的心理去接近他。我和另外幾個同樣好奇的游客與他擺下了棋盤。第一局我們很快失敗了,到第二局的關鍵時刻,出現了一位陌生人,竟然力挽狂瀾,逼和了大師。大家都希望陌生人與大師展開一場更精彩的公開對決。在此之前,這位叫B博士的陌生人向我講述了他和國際象棋結緣的經過。B博士是一筆巨額財產的委托人和監護人,納粹把他一個人關在大旅館的單間里,逼迫他交代出財產的所在。在極端的精神孤獨中,他有幸偷到了一本象棋譜,從此就靠記憶和想象,自己和自己下沒有棋盤和棋子的象棋來排解孤獨,但也因而留下了嚴重的精神創傷和隱患。B博士與大師終于開局對決,第一局他輕松獲勝,但在接下來的對局中,他的精神分裂癥復發,不僅無法把比賽進行下去,而且從此以后再也不能接觸國際象棋。
【作品選錄】
“在大旅館里獨自住個單間——這話聽起來極為人道,不是嗎?不過,請您相信我,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要人’塞到二十個人擠在一起的寒冷的木棚里,而是讓我們住在大旅館還算暖和的單間里,這并不是什么更加人道的待遇,而是更為陰險的手段。他們想從我們這里獲得需要的‘材料’,不是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肉體的折磨,而是采用更加精致、更加險惡的酷刑,這是想得出來的最惡毒的酷刑——把一個人完全孤立起來。他們并沒有把我們怎么樣——他們只是把我們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虛無之中,因為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能像虛無那樣對人的心靈產生這樣的一種壓力。他們把我們每一個人分別關進一個完完全全的真空之中,關進一間和外界嚴密隔絕的空房間里,不是通過鞭笞和嚴寒從外部對我們產生壓力,而是從內部產生壓力,最后迫使我們開口。乍一看來,分給我的房間似乎并沒有什么使人不舒服的地方: 房里有門,有床,有張小沙發,有個洗臉盆和一個帶柵格的窗戶。不過房門日夜都是鎖著的;桌上不得有書報,不得有鉛筆和紙張;窗外是一堵隔火的磚墻;我周圍和我身上全都是空空如也。我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了: 表給拿走了,免得我知道時間;鉛筆拿走了,我就不能寫字;小刀拿走了,怕我切斷動脈;甚至于像香煙這樣最小的慰藉也拒絕給我。除了看守,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張人的臉,就是看守也不許同我說話,不許回答我的問題。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任何人的聲音。從早晨到夜晚,從夜晚到黎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絲毫滋養。我真是形影相吊,成天孤零零地、一籌莫展地守著我自己的身體,以及四五件不會說話的東西,如桌子、床、窗戶、洗臉盆;我就像潛水球里的潛水員一樣,置身于寂靜無聲的漆黑大海里,甚至于模糊地意識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纜索已經扯斷,再也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處拉回水面了。我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沒有什么可聽,沒有什么可看。我的身邊是一片虛無,一個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虛無之境,處處如此,一直如此。你在房里踱來踱去,你的思想也跟著你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一直不停。然而,即使看上去無實無形的思想,也需要一個支撐點,不然它們就開始毫無意義地圍著自己轉圈子,便是思想也忍受不了這空無一物的虛無之境。從早到晚你老是在期待著什么,可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就這樣等著等著,什么也沒有發生。等啊等啊,想啊想啊,一直想到腦袋發痛。什么也沒有發生。你仍然是獨自一人。獨自一人。獨自一人。
“這樣繼續了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我是置身于時間之外,置身于世界之外活過來的。要是當時爆發了一場戰爭,我也不會知道;我的世界僅限于桌子、門、床、洗臉盆、小沙發、窗戶和墻壁之間。我老是一個勁地望著同一面墻上的同一張糊墻紙,我盯著它看的時間如此之長,以致糊墻紙上那種鋸齒形圖案的每一根線條都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我大腦最深的褶紋里。最后審訊終于開始了。我被突如其來地叫了出去,都搞不清楚那是白天還是黑夜。被叫之后,就給帶著穿過幾個走廊,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然后,在一個什么地方等著,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地方;突然,又站到了一張桌子前面,桌旁坐著幾個穿軍裝的人。桌上放著一疊紙——那是檔案,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接著開始提問: 問題真真假假,有的明確,有的刁鉆,有的打掩護,有的設圈套;你回答問題時,別人惡毒的手指在翻動著文件,而你不知道那里面寫的是什么,別人惡毒的手在做著記錄,而你不知道它在寫些什么。不過,對我來說,在這些審訊中,最可怕的是,我永遠也猜不出,而且也無法料到,關于我的事務所辦理的業務,蓋世太保究竟已經知道了什么,他們到底還想從我口里掏些什么出來?我已經給您說過,我在最后的時刻,已經把一些可以構成罪證的文件通過我的女管家帶去交給了我的叔父。可是他收到了這些文件呢?還是沒有收到?我們的那個雇員究竟泄露了多少秘密?他們到底截住了我們多少信件?這期間他們從我們代理事務的那些德國修道院里,說不定已經從哪一個笨拙的神父那里詐出了多少線索?他們盤問再三。我為某某修道院買過哪些有價證券?我同哪些銀行有業務往來?我認識不認識一個名叫某某的先生?我從瑞士以及天曉得還從什么地方收到過信沒有?因為我無法揣測他們究竟已經查明了多少情況,我的每一個回答便承擔了極其嚴重的責任。如果我承認了他們還不知道的某件事,我就可能毫無必要地使別人遭殃;而如果我否認的事情過多,結果我就害了自己。
“然而審訊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審訊之后回到我的虛無中去——回到那同一個房間去。那里還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張床,同一個洗臉盆,同樣的糊墻紙。因為我一旦孤身獨處,我就設法逐一回想審訊時的情景,思考著我該怎么回答才最聰明,盤算著下一次我得說些什么,才能打消我說不定一言不慎而引起的懷疑。我來回考慮、反復思考、仔細檢查我向審判官說的口供中的每一句話,我重新想起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我作出的每一個回答。我試圖掂量一下,我說的哪些話可能被他們記錄了下來,可我心里明白,這種事情我是永遠也不可能猜出來,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但是,這種思想,一旦在空房間里開始運轉,就不停地在我腦子里盤旋,一再周而復始,引起各式各樣別的聯想,連睡夢中也不得安寧。每次被蓋世太保審訊之后,我自己的思想就同樣無情地折磨我,腦子里一再重復盤問、追究、虐待的苦刑。這說不定比審訊之苦更加殘忍,因為在審判官那兒的審訊經過一個小時總是要結束的,但是由于這種孤獨的陰險折磨,我腦子里的審訊卻永無休止。在我的身邊總是只有桌子、柜子、床、糊墻紙、窗戶。沒有任何使人分心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沒有新來的人的臉,沒有可以寫點什么的鉛筆,沒有一根可以拿來玩的火柴棍兒,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一無所有。現在我才發現,把人單獨囚禁在大旅館的房間里,這種辦法是多么惡毒,對人的心理打擊是多么致命。在集中營里,你大概得用手推車去推石頭,直到雙手鮮血淋漓,鞋里的雙腳凍壞為止。你大概得跟二十多個人擠在一起,住在又臭又冷的斗室里。然而在那兒看得見好多人的臉,那兒有田野,有手推車,有樹木,有星星,那兒總有點什么可以瞧瞧。而這兒呢,你身邊的東西從來也不改變,絕對不變,那可怕的一成不變。這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使我擺脫我的思想、我的瘋狂的想象和我的病態的重復。而這個恰好就是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 他們企圖用我自己的思想來窒息我,直到我喘不過氣來,那時我只好把我的思想傾吐出來,招出口供,招出他們想要知道的一切口供,供出別人和材料,此外別無出路。
“我漸漸感到,在這一片虛無的可怕壓力下,我的神經開始松弛。意識到這個危險,我就竭盡全力繃緊我的神經,緊到快要繃斷的地步,我拼命去找些事情,或者去想些事情來散散心。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我就試著在腦子里重現過去背熟的東西,把它們朗誦出來,民歌啊,兒歌啊,中學里學的荷馬史詩啊,以及民法法典的條文啊。后來我就試著演算算術題,我在腦子里任意加著和除著數字,但是我的記憶力在一片空虛之中什么也抓不住。我沒法把思想集中在什么事情上。想著想著就會冒出同一個思想,而且老是出現: 他們知道什么?昨天我說了什么?下一次我該說些什么?
“這種實在難以描繪的狀況持續了四個月之久。四個月——寫起來容易,不過才三個字!說起來也容易: 四個月,一共才幾個音節。用四分之一秒的時間,嘴唇就迅速地發出這些音: 四個月!但是誰也沒法描繪、衡量,并且說清楚,在沒有空間、沒有時間的情況下,一段時間究竟拉得有多么長,這事你向任何人也講不清楚,就是向你自己也講不清楚。你周圍空虛一片,一片空虛,成天看見的老是桌子、床、臉盆、糊墻紙,身邊老是一片沉默,看見的老是那個看守,他把飯塞進來,連看也不看你一眼,同樣的一些思想在虛無之中老是在你腦海里盤旋,直到你發瘋為止。你向誰也沒法解釋,這一切是如何使人崩潰和毀滅的。我從某些細微的征兆中極為不安地意識到,我的頭腦已經陷入混亂狀態。起初,我被提審時,頭腦還是很清楚的,我回答問題泰然自若,深思熟慮,那種雙重的思路還在起著作用,想到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而現在,就是最簡單的句子,我也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來,因為我在招口供的時候,我像著了魔似的,眼睛死盯著在紙上滑來滑去記錄口供的那支筆,仿佛我想緊緊跟上我自己說的話似的。我感覺到,我的力量漸漸支持不住,我感到這一時刻漸漸逼近: 我為了救我自己,我將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說不定還有更多的東西都說出來,為了逃脫這使人窒息的虛無,我將出賣十二個人,供出他們的秘密,而我自己除了得到片刻的休息,別無所獲。一天晚上,的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看守恰好在我快要憋死的時候給我送飯來了,于是我忽然沖著他的背影大叫起來:‘帶我去受審!我什么都說!我什么都交代!我要告訴他們文件和錢在哪兒!我都說,我什么都說!’幸虧他沒有再聽我說下去。說不定他也不想聽我說。
“就在這極端嚴重的危急關頭,發生了一件預料不到的事情,這件事拯救了我,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拯救了我。這是七月底的一個昏黑陰沉的下雨天: 我之所以這樣清楚地記得這個細節,是因為我被帶去受審的時候,路過的走廊里,雨水正打在窗玻璃上。在審訊室的前室里我得等半天。每次提審都得等,這也是他們的手段的一部分。突然叫你受審,半夜里冷不丁地把你從囚室里帶走,先讓你神經緊張起來,然后等你作好受審的思想準備,理智和意志全都振作起來準備進行抵抗了,他們又讓你無謂地等著,等了又等,一等就是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使你身體疲憊,心力衰竭。這一天是星期四,七月二十七日,他們讓我等的時間特別長。我在前室里足足站著等了兩個小時;我之所以連這日期也記得這么清楚,是有特別的原因的,因為在這個前室里我站了兩個小時——不言而喻,我是不許坐下的——直站得我腿腳僵直,而在這里恰好掛了一個日歷,我沒法向你解釋,我當時如何如饑似渴地想看到一些印刷的東西,看到一些寫的字,所以墻上‘七月二十七日’這短短的一行字,我是目不轉睛地看了又看;我簡直把它們一口吞下,刻在我的腦子里。然后我又等啊等啊,我的眼睛死盯著房門,看它什么時候終于會打開來,同時我又再三考慮,這些審判官這次會問我一些什么問題,而我心里明白,他們問我的問題,將和我準備回答的問題完全不同。可是盡管如此,這種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同時也是一種幸福,一種快樂,因為這間屋子怎么說也和我住的那間屋子不一樣,它比較寬敞,有兩扇窗,不像我的房里只有一扇窗,而且沒有床,沒有臉盆,窗臺上也沒有那道特別的裂縫,這個裂縫我仔細觀看了不下千百萬次。門上漆的顏色也不一樣,靠墻放著另外一張小沙發,左邊是一個檔案柜,還有一個裝著衣鉤的衣架,衣鉤上掛著三四件濕漉漉的軍大衣,是那些折磨我的家伙們的大衣。這一來我就有一點新鮮的東西、另外一些東西可看了,我那如饑似渴的眼睛終于又可以看點別的東西了,它們貪婪地抓住每一個小地方。我仔細地觀察著這些大衣上的每一個皺褶,譬如說,我注意到有個水珠,掛在一件大衣的濕領子上,這話您聽起來也許覺得非常可笑,可我以一種十分荒唐的激動心情等待著,看這顆水珠最后是否會順著皺褶流下來,還是說,抵抗住了萬有引力,還在衣領上多呆一會兒——是啊,我一連幾分鐘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滴水珠,仿佛我的生命就靠它來決定。等到這滴水珠終于滾落下來以后,我又去數大衣上的紐扣,第一件上面是八個,第二件也是八個,第三件是十個;接著,我又把幾件大衣的翻領互相比較: 我那餓得發慌的眼睛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貪婪撫摸、玩弄、抓住所有這些可笑的、極不重要的瑣碎細節。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樣東西上面。我發現有一件大衣邊上的口袋有點鼓鼓囊囊的。我把身子挪近一些,從那鼓鼓囊囊的東西呈現的四四方方的形狀看出,這個有點膨脹的口袋里藏的是什么: 是一本書!我的雙膝開始哆嗦起來: 一本書!足足四個月之久,我手里沒有拿過一本書,在一本書里可以看到排成一行行的字,可以看到好多行,好多頁,好多張,在一本書里可以讀到我所不知道的新鮮的、使人分心解悶的思想,可以追隨這些思想的發展,可以把它們記在腦子里,單單設想一下這么一本書,就已經使人為之陶醉,同時又使人渾身酥麻。我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死死地盯著那個小鼓包,這是那本書在口袋里構成的形狀。我的眼睛望著這個極不顯眼的地方,望得眼里都冒出火來了,仿佛它們想在大衣上燒個窟窿似的。最后我再也克制不住我的欲望;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挨得更近。哪怕能用手隔著呢料去摸一摸這本書也好,單單這個念頭,就使我手指頭一直到指甲的神經都激動起來。我幾乎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身體越來越挨近墻壁。幸虧看守沒有注意我這肯定是非常古怪的舉動;也許他也覺得,一個人直挺挺地站了兩個小時之后,想往墻壁上靠一靠,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最后,我離大衣已經非常之近,我故意把兩手放在背后,以便它們能毫不引人注意地摸到大衣。我摸了摸呢料子,透過呢料子,的確感覺到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這東西彎得動,而且輕微地發出窸窸窣窣聲——這是一本書!一本書!我的腦子里像閃電似的閃過一個念頭: 把這本書偷來!也許能偷到手,那你就可以把它藏在囚室里,慢慢地讀啊讀啊,終于又能讀到書了!這個念頭剛進入我的頭腦,便像烈性毒藥似的立即發生作用: 一下子,我的耳朵嗡嗡直響,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我的雙手冰涼,都不聽使喚了。但是在最初的一陣昏迷過去之后,我就悄悄地、巧妙地更加挨近那件大衣。我一面兩眼注視著看守,一面用藏在背后的雙手把那本書從下往上托,越托越高。然后,伸手一抓,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往外一抽,突然那本篇幅不是很大的小書便到了我的手里。這時候我才被我自己干的事情嚇了一跳。然而我已經沒有退路。可是把這書往哪兒擱呢?我把這本書在我背后塞到褲子里系腰帶的地方,然后從那兒漸漸地移到腰部,這樣我在走路的時候,用軍人的姿態把手貼著褲縫,也就可以把書夾住。現在得看看第一次考驗能否通過。我把身子從衣架那兒挪開,一步,兩步,三步。行,挺順利。我在走路的時候,可以把書夾住,只要我把手夾緊腰帶就行了。
“接著就是審訊。這次審訊要求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付出更大的精力,因為在我回答問題的時候,我的全部力量,其實并沒有集中在我的口供上,而是集中在如何夾住這本書,而不引起別人注意這件事情上。幸虧這次審訊的時間比較短,我順順當當地把書帶到了我的房間——我不想說全部細節,免得耽擱您太長的時間,因為有一次危險極了,我們剛走到走廊的當中,這本書從褲腰上滑了下來,我只好假裝猛烈咳嗽,這樣我就彎下腰去,把書又平平安安地塞回到腰帶底下。可是當我帶著這本書回到了我的地獄,終于獨自一人,但又再也不是孤零零地獨自一人的時候,這是多么幸福的一瞬間啊!
“您現在大概猜想,我一定馬上抓起書來,仔細觀看,讀了起來。完全不是這樣!我首先得充分品味一下身邊有了一本書的快樂,我故意延長這種使我的神經奇妙地興奮起來的喜悅,我心里暗自思忖,這本偷來的書最好是一本什么類型的書呢: 最要緊的是印得密密麻麻,排得很擠,有很多很多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書頁,以便我能多讀一些時間。然后我希望,這是一本使我精神上能夠緊張起來的著作,不是淺薄的、輕松的作品,而是可以學習可以背誦的東西,譬如詩歌,最好是——這是何等大膽狂妄的夢想啊!——歌德或者荷馬的作品。可是最后,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欲望,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平躺在床上,這樣,要是萬一看守突然把門打開,他也不會看出破綻,——然后哆哆嗦嗦地把書從我的腰帶底下抽了出來。
“我往書上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失所望,甚至使我惱怒已極。我冒了那么巨大的危險偷來的這本書,我懷著那么熱切的期待留到現在才打開的這本書,不是別的,竟是一本棋譜,是一百五十盤名家棋局的集錦。要不是我的窗戶關得嚴嚴的,而且還加上鐵柵欄,我一怒之下,一定把這書從打開的窗戶里扔了出去,因為你叫我拿這無聊的玩意干什么?我拿它有什么用?我少年時代上中學的時候也像大多數別的學生一樣,有時候由于無聊也下下棋。可是這本講象棋理論的玩意我拿它怎么辦?下象棋總不能沒有對手,更不能沒有棋子和棋盤。我十分惱火地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心想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可讀的東西,一篇序言啊,閱讀指導啊;可是除了畫得方方整整的著名棋局的簡圖之外,我什么也沒找到。簡圖下面是些一上來叫我莫名其妙的符號,什么a2—a3, sf1—g3,等等。所有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種我找不到解答方法的代數題。后來漸漸地我才弄明白,a、b、c這些字母代表的是豎行,從1到8的數目字代表的是橫線,合在一起就決定了每一個棋子當時的位置。這樣一來,這種純粹圖解式的簡圖反正也變成了一種語言。我心里思忖,也許我可以在我的囚室里設計出一張棋盤,然后試著,照棋譜把這些棋局下一遍。好像是上天的恩賜,我的床單碰巧是大方格的。要是好好地疊一疊,最后可以搞出六十四個方格來。于是我先把書藏在褥子底下,把書上的第一頁撕下來。然后我就開始用我省下來的面包瓤來捏王啊、后啊以及其他等等的棋子,不言而喻,做的樣子是十分可笑,極不完美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我總算可以在方格的床單上按照棋譜上標明的位置把棋子重新擺起來。我用灰把一半的棋子弄得顏色深一些,以表示和另一半棋子有所區別。可是,當我第一次試圖把整個一盤棋按照棋譜下一遍時,我完全失敗了。開頭幾天,我老是下著下著就亂套了。我不得不五次、十次、二十次地一再把同一盤棋從頭下起。可是世界上有誰像我這個虛無的奴隸這樣擁有那么多未加利用同時又毫無用處的時間呢?誰又擁有那么多難以估量的貪欲和耐心呢?六天之后,我已經把這盤棋一步不差地下完了。再過八天,我甚至連床單上都不用擺棋子,就能把棋譜上標的這盤棋的棋子的位置想象出來。再過八天我連床單都用不著了;書上原來那些抽象的符號a1、 a2、 c7、 c8在我的腦子里自動地轉化成形象的具體的位置。這種轉化的過程完全成功了: 我把棋盤連同棋子都反射到我的腦子里,單憑符號也能把整個棋局的變化再現在眼前,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音樂家,只要看一眼總譜,就足以使他聽見各個聲部的聲音以及它們的和聲。又過了兩個禮拜,我可以毫不費勁地背出書上的每一盤棋——或者像棋手的行話說的那樣: 殺盲棋。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這大膽的偷竊行為給我帶來了多么難以估量的幸福。因為我一下子有活可做了——您要是愿意的話。可以說這是一種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活,但是它畢竟是一種活,它把我身邊的一片虛無消滅干凈。我有了這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就像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去抵御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空間和時間的一成不變。為了使這新鮮的活動始終不衰地保持著它的魅力,我從此把每天的時間仔細劃分一下: 早上下兩盤,下午下兩盤,晚上再很快地復習一遍。在這之前,我每天過的日子像膠皮凍一樣亂七八糟,黏黏糊糊,成天是在鬼混。這一來,我每天的時間都排滿了。我成天忙碌,但并不感到疲勞。因為下象棋有這樣一種奇妙的優點: 把全部腦力集中在一個局限得很狹窄的活動范圍內,即使拼命用腦思索,也不會使人腦子萎縮,相反,只會使腦子更加靈活,更有活力。起先我只不過是機械地模仿名家的棋局,漸漸地我開始對棋藝產生了一種藝術的、愉快的理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御的微妙之處,學會了其中的計謀和絕招。我領會了在幾著棋之前預見棋勢發展、早作安排、突然發起反攻的技巧。不久之后,我就準確無誤地認出每一個象棋大師下棋時的個人特點,就像讀詩人的詩,只消讀幾行就能斷定作者是誰一樣。開頭的時候,下棋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現在變成一種享受,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勃夫、塔爾塔柯威爾,這些偉大的棋藝戰略家們,都像親愛的朋友一樣,走進我孤獨的小天地里。有了這無窮無盡的調劑,我沉寂的囚室每天都變得生氣盎然。恰好就是因為我練習下棋,極有規律,使我原來已經受到劇烈震動的思維能力,又重新恢復正常。我覺得我的腦子又重新振奮起來,通過經常不斷的思維訓練甚至比以前更靈活,更機敏。尤其在審訊的時候,事實證明我的思路更加清晰、更加集中;我無意之中在棋盤上把抵御虛假的威脅和粉碎暗藏的奸計的本領訓練得爐火純青;從這時起,我在受審的時候再也不露任何破綻,我甚至于覺得,這些蓋世太保漸漸地開始帶著某種敬意來觀察我。說不定他們暗自覺得奇怪: 那么多人在他們面前都一一垮了下去,而我是從什么秘密的源泉里汲取力量,來進行這樣百折不撓的抵抗的?
“我日復一日地把書上的一百五十盤棋照著棋譜有系統地下了一盤又下一盤,這段幸福的時間延續了大概兩個半月到三個月。然后我出乎意料地又達到了一個死點。我突然又重新面臨著一片虛無。因為我每盤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后,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再也不使人感到出其不意,它們先前如此使人興奮、如此使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我每一步都早就背出來了,再一個勁地把它們下個沒完,又有什么意思?我剛走出開局第一步棋,以后的進展便仿佛自動地在我腦子里面展開,再也沒有什么出人意料、令人緊張、讓人思考的東西。為了使我自己有事可做,為了給我找來那早已變得不可缺少的忙碌和調劑,我實在需要另外一本印著別的棋局的書。可是既然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我只有一條路走出這奇怪的迷津;我不得不自己發明一些新的棋局以代替舊的棋局。我不得不設法和我自己下棋,或者說得更精確些,把我自己當作對手。
“我不知道,對于進行這種‘游戲中的游戲’的精神狀況,您是否曾經設想過。但是只要粗粗一想就足以明白,下棋是一種純粹的思維游戲,毫無偶然的因素在內,因此,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勢必是件絕頂荒謬的事情。象棋的引人之處歸根結底,不就在于棋局的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子里按照不同的思路發展起來的嗎?在這場智斗的過程中,黑方根本不知道白方要有什么軍事動作,而是一刻不停地設法去猜測并且破壞白方的作戰意圖,而與此同時,白方也力圖搶先一步,對黑方的秘密意圖采取相應的措施。如果現在黑方和白方同是一個人,那么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那就是說,同一個腦子同時既要知道這件事,又要不知道這件事。這個腦子作為白方在起作用的時候,要能夠奉命完全忘記,它在一分鐘之前作為黑方所想達到的目的和所想做的事情。這樣一種雙重的思維事實上是以人的意識的完全分裂作為前提的,那就要求人的腦子像一部機械儀表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打開或者關上。所以說,想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就像想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的不近情理。
“現在我說得簡短些吧,這種荒謬絕倫、不近情理的事情,我在絕望之中竟然嘗試了好幾個月。為了不至于完全發瘋,或者陷入智力完全衰竭的境地,我除了去干這種背逆情理的事情之外,別無其他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迫使我至少嘗試著把我自己分裂成黑方我和白方我,免得被我身邊的一片可怕的虛無所壓垮。”
B博士說到這里,朝后往躺椅上一靠,閉上眼睛達一分鐘之久。他似乎想要使勁把一種使人不愉快的回憶強壓下去。他的左嘴角出現了那個奇怪的抽搐,他沒有能把它控制住。然后他在躺椅里又直起身子來。
“好,到現在為止,我希望我已經把一切都跟您解釋得相當清楚了。可是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沒把握,是否能把以后發生的事也同樣清楚地說給您聽。因為這種新的活動,要求腦子無保留地緊張起來,這就使它不可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剛才已經跟您說過了,按照我的意見,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這根本是胡鬧。但是如果面前真有一個棋盤,那么干這種荒謬絕頂的事至少還有最低限度的一點機會,因為這個棋盤本身總還允許你有一定的距離,產生一種物質上互相隔離的感覺。如果坐在一張真正的棋盤前面,上面擺著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些時間來進行思考,你的身體可以一會兒坐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兒坐在桌子的那一邊,以便時而從黑方的立場上,時而從白方的立場上來觀察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被迫把這些我自己反對我自己的鏖戰,或者您愿意這么說的話,我自己和我自己進行的鏖戰,反射到我腦子里想象的空間中去,我也就被迫在我的腦海里,把六十四個格子里的每一步棋走過之后的棋勢清清楚楚地抓住,而且除此之外,不僅把暫時的棋局記住,還要算出雙方各自可能要走的其他幾步棋,這就是說——我自己也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是多么荒唐——我要雙倍、三倍地設想,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設想,為了每一個我,即黑子我和白子我,都要事先想出個四五步棋來。請您原諒,我竟然向您提出這樣的苛求,設想一下這種瘋狂的事情。——在我的幻想的抽象的空間里下這種象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的棋手必須事先算出四五步棋,同時,作為黑方的棋手,也得這樣干。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必須把隨著棋局的發展而產生的一步步的局勢事先用兩個腦子加以聯想,用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一起聯想。但是,即便是這種自我分裂也還不是我這種莫名其妙的試驗當中最危險的事情。最危險的是我這樣獨立無依地想出一些棋局,結果腳底下失去了實地,一下子就陷入了無底的深淵。要是單單把名家的棋局復演一遍,就像前幾個禮拜我一直練習的那樣,那歸根到底只不過是一種復制的過程,純粹是把已有的物質重復一遍,這樣做,并不見得比背誦詩歌、默記法律條文更為吃力。這是一種有限制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絕妙的腦力練習。我在上下午各下兩盤棋,變成了我的固定的作業,我毫不費勁地就完成了。它們代替了我的正常的活動,再說,萬一我在下一盤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不知道怎么往下走了,我總還有書可以作為依靠。僅僅因為這個緣故,這種活動對于我的已經受到震撼的神經來說,才如此有益,甚至可以說起到鎮靜作用,因為照著棋譜下別人下過的棋局,并沒有讓我自己去冒風險。無論是黑方還是白方取勝,我都無所謂。在那兒爭奪冠軍稱號的不是阿廖辛或者波哥留勃夫嗎。我個人,我的理智、我的靈魂僅僅作為觀局者,作為行家在那兒欣賞那些棋局的激烈轉變和優美之處。可是自從我自己試圖和我自己對壘之時起,我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向我自己挑起戰來。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黑子我和白子我,都得互相爭個高低,雙方都野心勃勃,焦躁不耐,急于取勝,急于贏棋。作為黑子我,每下一步棋,我都拼命在想,白子我將采取什么步驟。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只要另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就興高采烈,而同時對于自己的失利則火冒三丈。
“這一切看上去都毫無意義,事實上,這樣一種人為的精神分裂,這樣一種可能引起危險的情緒激動的意識分裂,在正常的情況下,在正常的人身上是難以想象的。但是請您不要忘記,我已經被人用暴力從一切正常的狀態中強拉了出來,我是一個無辜遭受監禁的囚徒,幾個月來被人挖空心思地用孤寂折磨著,是個早就想把他心里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什么東西發泄一下的人。既然我別無所有,只有這種荒唐的自己把自己當敵手的棋戲,那么我的憤怒,我的報復心,便狂熱地全都傾注到這種游戲中去了。我心里有一種東西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而我心里不是只有這另一個自我是我能夠與之作戰的嗎?所以我在下棋的時候簡直達到一種癲狂的激動的程度。起先我還心平氣和、深思熟慮地進行思考,在兩盤棋之間我還安排些休息時間,歇一歇,松口氣;但是漸漸地,我那激動的神經不容我再等。白子我剛走一步,黑子我就已經起勁地搶著走了。一盤棋剛下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戰,下另一盤,因為每一盤棋下棋的兩個我總有一個我被另一個我所戰勝,于是便要求再殺一盤報仇雪恨。我永遠也說不清楚,連說個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里的最后幾個月里,由于這種瘋狂的貪得無厭的情緒,我對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盤棋——也許上千盤,說不定更多些。這是一種我自己也無法抵御的瘋魔,從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盡想著象、卒、車、王、a、b、c、將死和移位。我整個的身心都被逼到這些小方格里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熱情,下棋的熱情變成了下棋的狂熱,變成一種癖好,變成一種激烈的狂怒,它不僅在我醒著的時候糾纏著我,漸漸地,也侵入到我的睡夢之中。我腦子里只能想棋,只能思考棋子的運動,象棋的問題。有時我醒過來,額上汗津津的,我發現,我甚至于在睡夢中下意識地大概也在下棋,要是我夢見人,那么這些人也跟車、象一樣地移動,也跳著馬步或進或退。甚至于把我叫去審訊的時候,我也不再能夠頭腦清醒地想到我的責任;我覺得,在最后幾次的審訊中,我一定說話相當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因為審判官們不時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可是實際上,在他們盤問并且商量的時候,我簡直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只等著他們再把我帶回到我的囚室里去,好讓我繼續下棋,下我那瘋狂的棋,重新下一盤,再下一盤,再下一盤。每一次中斷我都覺得是個干擾。甚至于看守來打掃囚室的一刻鐘,他給我送飯來的兩分鐘,也使我那熱狂的焦躁不耐的心情備受折磨。有時候一直到晚上,那盛著午飯的飯盆還擱在那兒動都沒動。我下棋下得連吃飯也忘了。我肉體上唯一能夠感覺到的乃是可怕的干渴;大概不停地思索、不斷地下棋早已使我上火了吧;我兩口就把水瓶給喝干了,逼著看守給我多打點水,可是隔了一會兒,我又覺得口干舌燥。最后,我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什么事情也不干了——我的情緒激動到這種地步,我都不能安安靜靜地坐上片刻;我一面考慮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棋局越到見分曉的時候,我就走得越快。贏棋、取勝、把我自己打敗的欲望漸漸變成一種狂怒。我焦躁不耐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得太慢。一個就催另一個快下;您也許會覺得非常可笑: 要是我身上的一個我覺得另一個我回手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起我自己來了:‘快點,快點!’或者‘走啊,走啊!’——我今天自然非常清楚,我的這種狀況已經完全是一種精神上過分緊張的病兆,我找不到別的名字來表示,只好給它一個迄今為止醫學上還不知道的術語: 象棋中毒。最后,這種偏執性的瘋狂不僅開始襲擊我的頭腦,也開始侵襲我的身體。我日益消瘦,睡眠不安穩,常做亂夢;每次醒過來,我都得特別使勁,才能睜開我那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虛弱到了極點,我的手哆嗦得杯子都拿不起來,我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我就從心里涌出一股狂野的力量: 我雙手緊握著,走來走去,我有時好像隔著一層紅霧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只聽見它沙啞地惡狠狠地沖著自己大喊:‘將軍!’或者‘將死了!’”
(張玉書 譯)
注釋:
指上文所說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賞析】
當一顆敏感而又偉大的心靈發現了世界的瘋狂、虛無和顛倒錯亂,此時擺在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 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用寬厚的雙肩背負起整個世界的苦難,或者,像卡珊德拉那樣在迷亂與洞察中喊出令人心悸的預言,最后歸于毀滅。茨威格的命運與創作便是在上述兩者的奇妙混合中展開的。
茨威格一生的大半時間生活在20世紀上半葉——那個瘋狂錯亂的年代,他一直在努力像泰坦那樣肩負青天,同時用自己敏感的心靈洞察人們的苦難,在阿波羅的神殿中奏出一曲曲飽含激情的樂章。無奈大廈將頹,無力回天,正如他在決定自殺時寫的《絕命書》中說的:“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來說業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自我毀滅之后,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年過花甲,要想再一次開始全新的生活,這需要一種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無家可歸的漫長流浪歲月中業已消耗殆盡。”1942年,他在巴西履踐了這一悲劇性的諾言。
茨威格的遺作《象棋的故事》是他的一曲挽歌,象征了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歐洲人在家園毀滅之后的迷惘和瘋狂。盡管如此,茨威格仍不失他特有的優雅,繼續保持著講故事大師娓娓道來的從容語態。小說開篇并沒有急于讓真正的主人公B博士出場,而是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先推出了在船上遇到的國際象棋大師及業余愛好者的形象。
作者對象棋大師琴多維奇的描寫不遺余力。這位大師可謂典型的天才加白癡。智力的顯著低下與過人的象棋天賦,還有那種農民式的狡猾固執與暴發戶般的狂妄自大,綜合起來在我們眼前豎立起了一個類似于“科學怪人”的形象——使人反感卻又自有一種壓倒性的威力。讀者的好奇心已經被強烈地勾起,像“我”一樣渴望對此人的內心有更多了解。
“我”在幾次嘗試均遭失敗之后,想到了采用下棋的方式接近琴多維奇,卻無意中引致一個同樣固執的美國暴發戶,向大師發起近乎賭徒式的挑戰。小說到了這里,讀者已經深深進入一場好戲之中,迫不及待地期盼著故事情節的推進。就在此刻,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出現了: 一位陌生的奇人B博士仿佛從天而降,力挽狂瀾,居然從敗局中將大師逼和。
接下來展開的,才是小說真正的呈示部。一方面,如同我們在節選部分看到的,是通過B博士自己的敘述展現主題,另一方面則通過“我”在局外冷靜的觀察,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善良的人是如何在一個瘋狂的世界上被逼瘋的。在小說的后半部,讀者會發現他的注意力之所在已經不再是棋盤上的勝負,而是另一個遠為驚心動魄的戰場: 人的心靈。
簡單地將這個戰場的雙方理解為納粹與受迫害者,顯然是不夠的。作家固然有這樣的批判傾向,但這只是對壘兩軍的表面形態。如果我們仔細玩味,就會發現B博士真正的對手他自己已經說出: 虛無。
虛無主義是20世紀最大的幽靈,它在歐洲大地上任意肆虐,所到之處,生命凋謝,心靈干枯。因為它挖掉了生命賴以生長的基礎——腳下堅實的大地。人,這會思想的蘆葦,已經被連根拔起,成為風中之絮。因為沒有了價值與信仰的根基,生存變成為荒誕,成為虛無,大地裂開巨大的深淵,所有以前被禁錮的魑魅魍魎從黑暗中一擁而出,在人群中競相爭奪獵物,吞噬到自己永遠不會饜足的身體之中,它們是法西斯主義、極權主義、消費主義、價值相對主義……而人群也會如癡如狂地向任何能抓住的稻草奔去,只要能夠給他們一點兒腳踏實地的感覺,為此流血、瘋狂、自相殘殺也在所不惜。
B博士的經歷就是歐洲人的一個象征。當他置身于虛無的牢籠——那間大旅館的單人房間之后,他面對的只有一片空白,甚至連時間也消失了。連窗臺上一道普通的裂縫,他也仔細觀看了不下千百萬次。在他瀕臨崩潰邊緣之際,他說道:“我將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說不定還有更多的東西都說出來,為了逃脫這使人窒息的虛無,我將出賣十二個人。”是啊,當一個人處于這樣的極端虛無之中,一旦抓住什么,他會將其視為比自己的生命與靈魂還要寶貴。
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一本棋譜。作家選用這樣一個象征絕不是偶然的,這從小說前面對象棋本體思考的層層鋪墊就可以看出。
首先,正如小說中所言,“在人們發明的各種游戲中只有這一種游戲的勝負不決定于任何刁鉆的偶然性”。它是智力的游戲,一切思考的目的都指向取勝,而取勝的意義何在,這不是需要考慮的問題。也就是說,象棋的思維方式是一種工具理性的思考。從柏拉圖將最高的“善”賦予知識以來,工具理性的地位歷經世事變遷。到了茨威格生活的年代,它已經成了“惡”的最大幫兇,因為工具理性在本質上只是為我們預設的目的服務,它化作重機槍、毒氣彈和奧斯威辛的層層精密調度管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家稱象棋為“沒有答案的數學,沒有作品的藝術,沒有物質的建筑”。
因為虛無主義將根基抽去,人才會沉迷于工具理性而盲目追逐,正如B博士在一片虛無之中得到棋譜之后沉迷于這種“沒有答案的數學”。如果目標消失了,那么我們能追逐的只有自己的欲望和本能。欲壑難填,這輛沒有剎車的機車正在不斷地加速沖向毀滅的終點。
其次,象棋又被稱為“王者的游戲”,因為它是戰爭的高度抽象。如果說在古希臘,戰爭因在一個樸素的民族身上表現為“最純樸的政治感情、最自然的愛國情懷和最天然的男子漢的戰斗意愿”而被稱為“萬物之王”的話,那么在我們這個虛無主義泛濫、欲望無限膨脹、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戰爭就表現為最虛偽的政治感情、最盲目的愛國情懷和最冷漠的嗜血欲望,它已經蛻化為“毀滅之王”。
兩者的結合在B博士身上的體現是如此典型,茨威格用他慣常的獨白式心理分析在我們面前展現了這樣的心靈的瘋狂與自我毀滅:“……兩個我總有一個我被另一個我所戰勝,于是便要求再殺一盤報仇雪恨……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熱情,下棋的熱情變成了下棋的狂熱,變成一種癖好,變成一種激烈的狂怒……贏棋、取勝、把我自己打敗的欲望漸漸變成一種狂怒。”這是何等瘋狂的狀態!我們在注視他的瘋狂并為之膽戰心驚的同時是否想到過,他絕不僅僅是納粹魔掌中的一個犧牲品,他也是納粹瘋狂的象征,他是現代人自己內心深處最本質的縮影。
B博士作為個人,最后逃脫了納粹的掌控,走向了新世界,但他內心深處的傷痕卻永遠也不可能愈合,悲劇的結局早已鑄定。一如茨威格雖然逃出了奧地利,但在自由的巴西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廢墟上幸存而活下來的人,除了努力愈合創痛外,還得思考,我們究竟該向何處去。
(田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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