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2年前,也就是1926年,我來到賽爾吉耶夫(現在叫扎果爾斯克)。在那里我為了找住房費了好些日子,誰愿意把房子借給我這個帶著五只獵狗的人住呢!我不得不購買了一座帶有一片空地的小房子,安頓成我的長久住宅。我的右鄰——塔拉索夫娜飼養(yǎng)山羊,左鄰住著一戶剝死獸皮的人家。人們把那些老了的或是傷殘了的馬送到他那里,他把馬宰了,馬肉自己享用,毛皮給主人,而骨頭則陸陸續(xù)續(xù)地喂了別人家的狗。在我們幾家的地段之間沒有任何柵欄,大部分被狗啃過、經過風吹雨打而發(fā)白的骨頭都扔在我家的地段上。塔拉索夫娜的那些山羊常到我的地段或是屠夫家的地段來吃草,我的瘋狂的獵犬常常欺侮它們。沒過多久,我便在我的區(qū)域四周圍起了槲木柵欄,把骨頭扔了出去,把土地開墾了,羊和狗也分開了。那時我養(yǎng)著這樣幾只獵狗: 亞利克——愛爾蘭獵犬,肯達——德國種,有波狀長毛的獵犬,肯達的孩子——一年的狗崽涅爾里、杜別茨,還有善于追捕野獸的“夜鶯”。這幾只狗在我圈起來的地段自由自在的散步,有時它們刨出一些馬骨頭,于是就忙活這些骨頭,爭來搶去。后來,我發(fā)現它們將骨頭啃得差不多了,就趕快搶過來扔到柵欄那邊鄰居的地段去,這樣多少改變了過去我家那種凌亂的局面。后來我又買來了一只公雞,這下可好了,公雞一打鳴,我的屋子就開始熱鬧起來了。
夏天——春天和秋天的狩獵間隙,我坐在菜園里籬笆附近唯一的一棵椴樹下的小桌上寫我的文章。這張小桌的四只腳是埋在地下的。小桌上面懸掛著一架秋千,寫一會兒,我就翻一會筋斗,把身子向上拔起來,接著再給黃瓜澆澆水,喝杯茶,然后又接著寫。生活像我希望的那樣進行著,但有一點不大好,就是這幾條狗對我的寫作妨礙頗大。毫無疑問,我成了吸引它們的中心。它們在我周圍一會兒玩,一會兒爭吵打鬧,掀起一陣陣塵土。我本該把它們哄走,然而不知怎的我總是不能制服這些朋友,甚至有時看著它們玩耍比我寫作還有意思。它們掀起的濃密的塵土令我窒息,爭吵時受了委屈的狗蜷縮在我的膝前,我得評判誰是誰非,處罰有錯誤的狗。我這樣做的缺點是忽略了幾條狗之間的關系,使它們變得兇狠了,這一點嚴重影響了我的工作。
有一次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 肯達在離菩提樹不遠的地里刨出了一只馬蹄,它早就被啃光了,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完全是一個角質的光禿的馬蹄,帶著一塊生了銹的馬蹄鐵,上面還掛著釘上去時就打彎了的馬釘。我看到這樣的垃圾本想從柵欄上給鄰居扔過去,但聰明的肯達把可怕的眼神投向我,它用迷信的恐懼的眼光瞅著這只風吹日曬陳腐了的馬蹄,就像小孩或是愚昧的成年人望著一件自己不明白的東西。肯達的舉動引起了其他幾只狗的注意,它們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线_看到那幾只狗離自己已經不遠,把嘴張到我都感到可怕的程度,咬住了馬蹄,爬到我的小桌底下,以獅子的姿勢臥下來,馬蹄就在它的兩只前爪之間。其他的狗像施了魔術似的慢慢向小桌移動,走到了肯達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形成了半包圍圈,臥在那里,注視著馬蹄,其姿勢就像是被發(fā)掘出的財寶的享有者??墒?,只要其中一條狗悄悄向前挪動一下,超過規(guī)定的界限,肯達就要兇狠狠地嗥叫,邊境破壞者只得垂下尾巴,重新退回原地。
很快我便深信,我書桌周圍的這種寧靜的局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暫時的。雖然是一只啃光了的馬蹄,然而狗與狗之間的氣氛卻是太嚴重了。由于肯達一開始就不照顧別的狗,內訌已經不可避免。不過,肯達終于獨霸了馬蹄。唉,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塊普普通通啃光了的而又被風吹雨打太陽曬的骨頭罷了。也許,蹄子這樣的物質會發(fā)出一種令動物特別垂涎的氣味,甚至在狗牙齒尚未碰到前,鼻子已經嗅到了。正是由于這樣的“精神”氣味,在一片寂靜和無限延長中,肯達實現了對其他幾條狗的統(tǒng)治權。
我的狗對上帝的存在沒有絲毫懷疑,這個上帝就是我。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馬蹄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既然是上帝給的,上帝也可以拿回去。于是我撂下手里的工作,撿起地上的馬蹄隨身帶著。第二天,我把馬蹄裝在一個自己編制的小箱子里,和我那些紙呀,書本呀一起帶在身邊。我不讓一只狗感到委屈,我想讓它們挨個掌權,我依次選好了最高當權者,讓它臥在桌子下面我的腳旁;其他所有的狗也都秩序井然地形成半圓臥在小桌旁邊,擺出那種獅子般的姿勢。這樣安排好了以后,我便打開我的寶箱,把財寶取出來,輪到的幸運者開始掌權了,而我在這樣的寧靜中寫我的關于動物習性的故事。
12年過去了,我所有的狗: 亞利克、肯達、涅爾里、杜別茨,還有“夜鶯”,我都寫過它們。我的大多數書是為成年人寫的,為孩子們寫的書在我國已經出售一空,有些書已開始越過國境。不僅如此,那些以我的狗的名字給自己獵狗命名的獵人經??梢杂龅健S卸嗌俜獬錆M友誼的信,就有多少朋友。這一切自然都很好,只是一點不好: 我所寫過的這些狗現在已沒有一條活在世上。它們?yōu)槲液腿藗冎g建立了友誼之后就永遠地消失了??线_死于心臟病,繼它之后不久,涅爾里和杜別茨也突然死于同一遺傳的疾病?!耙国L”死了,只有最好的追捕能手才能有它這樣的死: 在追捕一只狐貍的過程中,癱瘓攫住了這只老獵狗。至于講述亞利克的死,我到現在還感到沉重。我的獵狗就這樣死去了。那個有名的寶箱里留下的只有編織粗糙的小盒子;馬蹄不僅丟了,我甚至都把它忘了,十之八九是我的家人中不知誰清理我的廢品時,把那個破玩藝兒扔到污水坑里去了。
最近我常坐在我家的菩提樹下,就在過去那張小桌子旁。生下才四個月的光毛獵犬奧斯曼,毛色黝黑光亮,跟它的媽媽拉達,還有西伯利亞愛斯基摩犬比亞正在忙活著。有時甚至那只特別善跑的英俄雜交獵犬特魯巴契也參加這種不停的忙活。空氣里盡是塵土,簡直無法呼吸。突然,游戲停止了,拉克開始刨起來,兩只前爪不停地工作;它的兒子奧斯曼可笑地摹仿它,而其余的狗莫名其妙地站在旁邊。就在那時,拉達也帶著肯達當年所有過的奇怪表情望著下面,并且威脅似的露著牙齒吼叫著,把別的狗都趕開,只有奧斯曼一個不聽它的,為此它大受申斥,委屈地吼叫著跑到我的腳跟前。
一只帶著馬蹄鐵的馬蹄又一次被刨出來,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自然照舊把它放在小箱子里,每天指定那些狗輪流當最高統(tǒng)治者。在這個寧靜的小圈子里我寫我新養(yǎng)的這幾條狗。但是我得承認,我總覺得欠缺點什么。當然,我的愛犬肯達是永不會再回到這兒了,只有現在我才真正懂得老獵人的體會: 對于一個獵人來說,真正的獵犬只有一條。這時,有人敲籬笆門。要是肯達活著,這個時候聽到了敲門聲難道它會跑到大門跟前去而置神秘的寶貝于不顧?不,它肯定是以吠叫來回答敲門聲。可拉達這時慌忙飛跑到大門跟前,還讓所有的狗都跟著它。我只來得及抓住了跑得最慢的奧斯曼,用手指著馬蹄,是想讓它明白,這會兒一條狗都沒有,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統(tǒng)治權。我津津有味地想象著,這只小奧斯曼將要在馬蹄的幫助下統(tǒng)治那些比它大的狗。奧斯曼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走了過去,可是想起不久以前為了這只馬蹄所受的申斥,它停了下來。奧斯曼躡足而行,希望不管怎樣要安全到達,要鼻子先聞一聞,要是不可怕就留下來,要是不妙,趕快逃走。
“前進!”我命令它。
它向前闖了一下。
“勇敢點!”
它哆嗦起來,盡量把身子伸直,看來,它的鼻子已經聞到了我們所難以聞到的馬蹄味,這種特殊的氣味吸引了它。突然,它倒了下來,夾起尾巴往后跑,躲到高高的馬鈴薯叢后面去了。
群狗轉了回來。拉達開始尋找馬蹄,可是我已經結束了工作,把寶貝又放進了小箱子。當奧斯曼從恐懼中清醒過來后,便把頭從綠茵中伸出狂吠起來。
(茹香雪 譯)
【賞析】
邦達列夫說: 普里什文是20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上極具特色的人物。世紀之初,他是作為懷有強烈宇宙感的詩人,具有傾聽鳥獸之語、草蟲之音異能的學者,步入俄羅斯文壇的。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雖歷經俄羅斯文學發(fā)展歷程中批判現實主義的衰落、現代主義的崛起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繁盛,卻始終保持了個性化的藝術追求。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拓寬了俄羅斯現代散文的主題范圍,而且為其奠定了一種原初意義上的風貌。
在這篇《馬蹄》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對于狗的栩栩如生的描繪和記述,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和動物狗之間是如此的親密和了解,他們之間的愛是和諧與偉大的。對于普利什文的哲理性的散文,前蘇聯(lián)國內評價很高。高爾基就將普里什文作為蘇聯(lián)文學的范本加以提倡:“通過他,我看到了似乎還不盡完善,卻被一雙天才之手描畫的文學家的形象,蘇聯(lián)文學就應該是這樣?!辈蹇嗽跒槠帐系奶貙懠对陔[沒之城墻邊》所著的評論中也指出:“普里什文極好地掌握了俄羅斯語言,許多純粹的人民語言,雖然已經完全被當時‘表面化的文學(主要指城市文學)所遺忘’,但對普里什文來說仍是鮮活、有力的?!蓖瑫r,帕烏斯托夫斯基對這位文學前輩評價甚高,他認為,普里什文的一生是誠實的一生,他所寫俱是其所愿,從不違心地趨時附勢或追逐虛名小利;他這樣的人永遠都是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和人類精神的豐富者。這些中肯的評價,我們在這篇短小的散文中都能感受到。
散文是從作者找到一個住房落腳開始的。由于自己鄰居的特殊身份,才引出了馬蹄的由來: 作者的右鄰是飼養(yǎng)山羊的人家,左鄰是剝死獸皮,經常宰馬的屠戶。在這片動物的地盤,有了開心打斗的場面,有了相互玩耍的情景,有了拉幫結派的動機,有了爭當統(tǒng)治者的一幕。但是這些獵狗的上帝永遠是作者,對于作者的忠誠可見一斑。
隨著季節(jié)的變遷,作者在4只腳埋在土里的小桌上勤奮地創(chuàng)作,在懸掛的秋千上盡情地訴說著自己面前的朋友——狗,在菩提樹前,小狗們打鬧的塵土中描寫著這群大自然的精靈。《馬蹄》中用擬人化的手法寫出了狗如何警覺地發(fā)現馬蹄,如何在防止別的狗強攻的情況下鞏固了自己“最高當權者”的地位的,其他的狗又是如何在小桌前井然有序地排列成半圓形蹲坐的。這些一系列的描述,真的是作者像狗的朋友一樣來洞悉它們的一舉一動,并作為上帝來裁判是非對錯,這一群狗怎能不像一群孩子呢?
12年來,作者用心去感受它們的動作和意圖,用心去刻畫和記錄它們的玩耍與掌權,作者也隨著這些作品而名聲大噪。然而時過境遷,所有寫過的狗一一去世,它們與作者和人們建立了友誼之后就永遠地消失了。各種各樣的死因讓作者心痛不已,但新的動物會逐漸地進入作者的生活,進入作者的筆下。狗就像是朋友一樣,陪伴作者在菩提樹下,在過去的那張小桌旁,輕輕地訴說著動物自己的喜怒哀樂。
普里什文這些對于動物和大自然的惟妙惟肖的刻畫,是經典的也是偉大的;然而從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中期,由于受“現實主義——非現實主義”二元對立思維定勢的影響,蘇聯(lián)批評界對浪漫主義文學,尤其是帶有濃郁抒情色彩的浪漫主義文學一直采取漠視態(tài)度,將之視為膚淺的、缺乏社會教育功能的、遠離人民生活的落后潮流。普里什文雖然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以現實主義為基礎,而且他一生中也寫有大量的紀實性隨筆,但其作品中占據相當分量的抒情和浪漫情緒在確立了他的“哲理抒情散文開創(chuàng)者”地位的同時,也使他長久地陷于邊緣境地。
從《馬蹄》這篇散文中,我們感受到的不僅是動物的人性化,而且是人與狗之間竟然可以如此的親密無間。所以說普里什文是超前的,在一個以開發(fā)自然為基調的時代,他能夠抵抗住種種誘惑和壓力,把自己柔韌的美學觸角潛入世界的原初和根本。這使我們覺得,他是一個仿佛生活在時間之外或世界開端的詩人,他使自然成為可以為更多的人所接納的文化。他試圖恢復自然的本來面貌,從而使自然真正成為既誘使人去探究,卻又永遠無望窮盡的永恒。他使人由衷地感到對自然的需要,不僅因為那里有久違的純凈的陽光、水流和蓬勃生長的樹木,更因為那里有越來越難以觸摸到的人類的根脈,有一種別樣的人生意境。
(陳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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