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母體結(jié)束對我們的孕育時,家對我們的孕育便開始了。當(dāng)我們還在它的木質(zhì)的或磚石的腹腔中躁動著,把還柔嫩脆弱,但已在掙脫著的小手伸向出口——家門口的時候,我們就還沒有完全誕生下來。隨著家室感覺的產(chǎn)生,也產(chǎn)生了走出家門的渴望。門的外邊是什么呢?只要我們還在家里學(xué)著走路的時候,我們就還沒有誕生。我們的兩只笨拙的小腳在家的外面絆在石頭上時發(fā)出的第一聲呼喊,才是真正的降臨人世后的呼喊。沒有家的四壁保護你的地方,才是考驗性格之場所。走出家門的渴望決非意味著對家的仇恨。這種渴望是想在同茫茫大千世界搏斗中考驗自己的愿望,而這種愿望高出一般的好奇心: 它是人的不安寧的心靈的基礎(chǔ),因為心靈對于任何墻壁都會感到壓抑。“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壘”這一說法乃是心靈脆弱的象征。心靈本身便是一座堡壘,盡管它四周沒有任何墻壁。人如果不尊重家,便不成其為人。但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作家不懷有走出家門的渴望。生活常悄悄地塞給你另外一些家,一些有時甚至偽裝成祖宅的家,這些家像泥潭一樣使你陷入其中,這些家就像搖籃哄著你的良心睡大覺。但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真正的作家卻痛苦地沖向惟一的安樂窩——粗鄙、簡陋然而自由的安樂窩。莫非列夫·托爾斯泰不喜歡雅斯納亞·波良納?但是當(dāng)他感到自己的家里有某種東西束縛和禁錮他的時候,他便毅然決然地沖出家門,而門外邊是不可知和哪怕是死亡的自由。杰克·倫敦曾試圖在他在月之谷建造起來的“狼之家”內(nèi)部人為地創(chuàng)造一種自由,但是也許是因為他感到了磚墻的壓抑,并且不是患上了思念家園的懷鄉(xiāng)病,而是患上思念少年時代無家可歸的相思病,才親手將它一把火燒了?思念無家可歸時期的相思病對于家園來說也不是什么侮辱——其中有著一種要與人類打成一片的憂思,因為人類當(dāng)中有那么多人無家可歸,因為人類當(dāng)中正義、良心、平等、博愛和自由也都是無家可歸的。亞歷山大·勃洛克自己呼喚命運把打擊加在他身上:“就讓我像一條狗似的死在圍墻下面吧!”馬雅可夫斯基憤慨地擯棄“可恥的盤算”,自豪地說道:
詩行甚至沒有為我積存
一個盧布,
硬木工
沒有向我家里送過一件家具,
除了我身上這一件干凈襯衣,
說實話,
別的對我一概都是多余。
與沒有靈魂的陳設(shè)華麗的家園相抗?fàn)幍母呱械臒o家可歸的心靈,不正是藝術(shù)的歸宿嗎?無家可歸是人的痛苦,但是只有腦滿腸肥的人方把痛苦視為恥辱。帕斯捷爾納克懷著悔罪的心情精辟地寫道:
自從世風(fēng)開始敗壞,
我便染上了惡習(xí),
人們把痛苦看作是恥辱,
使小市民和樂天派悲戚。
有一位偉大的女性,或許是曾活在人世間的所有女人之中一位最偉大的女性,發(fā)出了絕望而又狂怒的悲慟:
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
我都感到空洞……
這位女性就是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她是一位仇恨家園的女性嗎?是一位仇恨神殿的女性嗎?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她怎么可能不愛自己的祖宅,她直至離開人世以前一直懷念那里墻壁上的每一塊凹凸不平的地方,天花板上的每一條裂紋。但是在這所住宅她母親的臥室里掛著一幅描繪普希金決斗的油畫。“我所知道的普希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人殺害了……丹特士仇視普希金,因為他自己不會寫詩,于是向他挑起決斗,也就是把他騙到雪地里,在那里用手槍射穿肚子把他殺害了。因此我從3歲起就確定無疑地知道,詩人有肚子……我要做妹妹的心愿乃是受了普希金決斗的啟發(fā)。我還要說的是,‘肚子’這個詞對我有一種神圣的東西,甚至一句普普通通的‘肚子疼’都會使我產(chǎn)生一陣戰(zhàn)栗的同情感,這種同情感排除一切幽默。這一槍擊傷了我們大家的肚子。”可見,即使在可愛的祖宅,在一個3歲小女孩兒的內(nèi)心便產(chǎn)生了喪失家園的情感。普希金走進了死亡——進入了不可挽回的、恐怖的、永恒的喪失家園的狀態(tài),而要想把自己當(dāng)作他的妹妹,就必須親自體驗一下這種無家可歸。后來,茨維塔耶娃在異國,由于思念祖國而心焦如焚,甚至企圖嘲弄這種鄉(xiāng)愁,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被什么人打傷了肚子”,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
思念祖國啊!早已
被揭穿的糾纏不清的事!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在哪兒——都是孤苦伶仃,
提著粗糙的籃子,
沿著什么樣的石頭路走回家去,
而且不知道,我的家——
成了醫(yī)院或者兵營……
她曾那樣熱愛自己的母語,那樣善于溫情而又賣勁兒地用她那雙勤勞的手,那雙語言匠師的手揉弄這種語言,然而這時她竟然兇神惡煞似的對這種語言咆哮:
我沒有為祖國的語言而陶醉,
還有它那乳白色的召喚。
究竟因操何種語言而不被路人
理解——對我都是無所謂!
下面我們又碰上了已經(jīng)援引過的“仇恨家園的”詩句:
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
我都感到空洞……
接下去就更自大、更傲慢了:
一切都無所謂,一切我都不在乎……
突然嘲弄思念祖國的企圖無可奈何地中斷了,以一聲就其深度來說可謂天才的慨嘆而告終,這聲慨嘆使全詩的內(nèi)涵轉(zhuǎn)化為一幕撕心裂肺的熱愛祖國的悲劇:
然而在路上如果出現(xiàn)
樹叢,特別是花楸果……
就是這些。只有3個圓點。但是這些圓點是那么有力地、超越時間地、含蓄地表白了如此強烈的愛,這種愛是所有那些不是用每一圓點猶如一滴鮮血的這種偉大的圓點寫作,而是以冗長空泛的語言寫作假愛國主義詩歌的人們所不能為的。也許,最崇高的愛國主義永遠正是這樣的: 用刪節(jié)號,而不是用空話?
但是這畢竟是對家園的愛——只不過這種愛是通過忍受無家可歸而建樹的功績表現(xiàn)出來的罷了。茨維塔耶娃整個一生便是這樣的功績。她即使在有著客廳、沙龍、走廊、文藝廚房的俄羅斯詩歌宅第里,也過得不舒適。她的第一本詩集《黃昏集》受到了諸如勃留索夫、古米廖夫這樣一些被認為是當(dāng)時創(chuàng)一代詩風(fēng)的詩人的夸獎,但是他們的夸獎卻帶一種寬容,而這種寬容掩飾著本能的恐懼。這位當(dāng)時還非常年輕的茨維塔耶娃身上散發(fā)出一種令人惶恐的火焰氣味,而這種火焰威脅著這所宅第表面上的井然秩序,威脅著它的很容易起火的木板隔墻。茨維塔耶娃不無道理地把自己的詩作比作“像小鬼鉆進了圣殿——那里幻夢縈繞,香火長焚”。當(dāng)然,她還沒有像未來主義者們呼吁把普希金從現(xiàn)代的輪船上丟下去那樣達到自覺越軌的程度。然而從一個20歲的少女口中聽到這樣過于自信的詩句如:
我的詩覆滿灰塵擺在書肆里,
從前和現(xiàn)在都不曾有人問津!
我那像瓊漿玉液醉人的詩啊,
總有一天會交上好運。
對于那些深信只有自家的葡萄釀出的詩歌才是瓊漿玉液的詩人們來說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在她身上,在這個小女孩兒身上有一種挑戰(zhàn)的東西。比如,勃留索夫的全部詩作,就像詩歌之家整齊陳設(shè)的半博物館式的客廳一樣。
而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既不可能是這個宅第里的一件擺設(shè),甚至也不是它的一個房間,她的詩是闖進這幢房子的一陣旋風(fēng),吹亂了用工整的書法謄寫的唯美主義詩稿。后來茨維塔耶娃說道:“世界萬物都占有一席位置——叛徒,強盜,殺人犯,莫不如此,只是唯美主義者沒有一席之地。他們不能算數(shù),他們被排除在萬物之外,他們是虛無。”茨維塔耶娃盡管不久前還是一個穿著鑲花邊小領(lǐng)的女中學(xué)生,卻如同吉卜賽女人,如同她喜歡自況的普希金的瑪利烏拉一樣,闖進了詩歌之家。要知道,吉卜賽人的流浪生活正是四海為家的心態(tài)戰(zhàn)勝了對家園的眷戀,茨維塔耶娃的早期詩作中就已經(jīng)有一種俄羅斯女性詩歌中至今不曾有過的剛烈、粗獷,而且即使在男性詩人當(dāng)中也是罕見的。這些詩作令人可疑地缺少雅致。卡羅利娜·巴夫洛娃和米拉·洛赫維茨卡婭的詩同這些詩擺在一起,看上去如同手工藝品與千錘百煉的鋼鐵擺在一起。況且這是經(jīng)一雙少女的手錘煉的!唯美主義者們皺起眉頭: 女性鐵匠——多么不合常理。阿赫馬托娃的詩歌不管怎么說是更富于陰柔氣質(zhì),線條更柔和。而這些詩卻盡是尖銳的棱角!茨維塔耶娃的性格是一顆堅硬的核桃——它的里面是咄咄逼人的好戰(zhàn)性,是挑逗的、膽大妄為的進攻性。當(dāng)時有許多嬌慵的女詩人以其甜膩的作品充斥著期刊版面,而茨維塔耶娃以這種好戰(zhàn)性仿佛抵消了她們的感傷悲郁,為女人性格這一概念本身恢復(fù)了名譽,以自身的實例證明在這一性格中不僅有勾人魂魄的脆弱,富于魅力的依順,而且還有剛毅的精神,匠師的魄力。
我知道維納斯是一件手工藝品,
我,一個匠人,熟諳手藝。
茨維塔耶娃身上沒有一點點學(xué)究式的女權(quán)論的東西——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性,墮入情網(wǎng)時如醉如癡,但在決裂時又無比堅強。她雖然放浪形骸,有時卻也承認“自己的一切惡作劇都是那么冷酷無情而又毫無希望”。但是,女詩人之中還不曾有任何人像她那樣以整個創(chuàng)作活動和生活作風(fēng)的獨立性為婦女能擁有堅強性格的權(quán)利而戰(zhàn)斗過,她試圖打破許多人頭腦中根深蒂固的溫柔的把自己融合于丈夫或所愛的男人的性格中的女性形象。兩個人彼此相互融合——她把這看作是自由,并且善于為哪怕是短暫的幸福而高興。
我的親親!——能給帶來怎樣的獎賞。
在他的懷抱里——就是天堂,
嘴唇邊上充滿了生命: 早晨道一聲好
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歡暢!
這哪里是她呀——那個反叛的女性,那個高傲的女性?多么質(zhì)樸的、多么干脆又多么深情的話語,這些話世界上任何一個幸福的女人都會贊同的。但是茨維塔耶娃心中有著她自己的神圣戒律:“我就是在臨終咽氣時也依然是一個詩人!”在這一點上她決不為了所謂的幸福而向任何人讓步。她不但善于獲取幸福,而且也善于忍受痛苦,如同一個最普通的女人一樣。
帆船把心上的人兒運走,
白茫茫的道路把他們引向異地……
沿著陸地哀號聲連成一片:
“我親愛的,我什么地方對不起你?”
然而在愛情中她寧肯要自由的不幸,也不要馴順的幸福。反叛的女性在她心中覺醒了,于是“吉卜賽人那種分離的狂熱”把她拋到了無家可歸的“什么地方”:
宛若左右兩只膀臂——
你我兩條心連在一起。
我們倆在一起幸福而又溫暖,
宛若左右兩只翅膀緊密相連。
然而一旦旋風(fēng)驟起——萬丈深淵
便會突兀橫在左右兩翼中間!
這旋風(fēng)是什么呢?是她自己。衛(wèi)道士們稱為“棄義背信”的東西,她則稱之為對自己的忠貞不渝,因為這忠貞不渝不表現(xiàn)為順從,而表現(xiàn)為自由。
任誰翻遍了我們的書信,
也揣摩不透我們的心意,
我們是那樣棄義背信,而這恰是——
對自己都那樣地忠貞不渝。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位詩人會像茨維塔耶娃那樣寫過那么多描寫分離的詩。她要求戀愛時保持尊嚴(yán),分手時也保持尊嚴(yán),高傲地把她那女人的呼號埋藏在心底,只是偶爾抑制不住而失聲痛哭。她筆下那首《終結(jié)之詩》中,一男一女在分手時猶如兩個同樣偉大的國家的代表一樣,只不過女人更高尚,且聽他們的談話:
“我原本沒有這個欲望。
沒有這個欲望。”(默默地: 你聽著!
欲望是肉體的事情,
而我們是兩顆靈魂。)
然而男人們怎能抱怨這位女性詩人呢,她甚至在想象中會見自己在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普希金時也不肯挽著他的手臂登山。“自己登上去!”這位反叛的女性高傲地說道,然而她的內(nèi)心幾乎是一個偶像崇拜者。順便說一句,我搞顛倒了,把這一情景簡單化了,茨維塔耶娃是如此高傲,她竟然確信: 普希金聽到她的第一句話便已經(jīng)猜出了“跟他同路而行的是個什么人”,他甚至不敢貿(mào)然地去攙扶她登山。然而,在詩的結(jié)尾,茨維塔耶娃畢竟變高傲為柔情,允許自己同普希金一起攜手奔跑,只不過那是下山。茨維塔耶娃對普希金的態(tài)度是令人驚奇的: 她熱愛他,又嫉妒他,又與他爭辯,猶如與一個活生生的人爭辯一樣。普希金說:
使人高尚的欺騙對我們來說
總比無數(shù)卑微的真理更珍貴——
而她對這句話的答復(fù)是:“沒有卑微的真理和高尚的欺騙,只有卑微的欺騙和高尚的真理。”茨維塔耶娃是那樣怒不可遏地、幾近女人蠻橫無理地談到了普希金的妻子,因為她在普希金死后竟然嫁給了蘭斯科伊將軍。順便說一句,這種情調(diào),已經(jīng)是自衛(wèi)的情調(diào),早已在非凡的短詩《嫉妒的嘗試》中流露出來。“在卡拉拉大理石之后,您怎能與石膏的廢物生活在一起?”馬雅可夫斯基擔(dān)心人們會給普希金“涂上一層文選的燙金光澤”。在這一點上,茨維塔耶娃與馬雅可夫斯基抱有同感。“普希金扮演紀(jì)念碑的角色?普希金扮演陵墓的角色?”然而專業(yè)詩人的驕傲又流露出來了。“我可以握普希金的手,但決不吻他的手。”茨維塔耶娃用莫大的驕傲為那些在男人面前喪失了面子的女人挽回了全部“不自尊”。為此,全世界的婦女們都應(yīng)當(dāng)感激她。茨維塔耶娃以她作品的威力表明,女人那顆愛戀著的心不僅僅是一支脆弱的蠟燭,不僅僅是為了照映男人而創(chuàng)造的一泓清澈小溪,它還是一把席卷一幢幢房屋的熊熊的烈火。如果試圖找到茨維塔耶娃詩歌的心態(tài)公式的話,那么,這個公式與普希金的和諧恰恰相反,是用自然力打破和諧。有些人喜歡從詩歌中抽出格言式的句子并且根據(jù)它們建構(gòu)起對這個或那個詩人的概念。當(dāng)然,對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也可以做這樣的實驗。她筆下有許多含義明晰的哲理警句,例如:“天才是一列大家都趕不上的火車”。但是她的哲理寓于生活的自然力,這種生活自然力則形成詩歌的自然力,節(jié)奏的自然力,而且她的概念本身便是自然力。有一次人們想奚落一個詩人不能始終如一,稱他為“失控詩人”。我倒要問問,在這種情況下“受控制的詩人”的含義是什么。受什么控制?受什么人控制?如何控制?在詩歌中甚至連“自我控制”都是不可能的。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心靈就是一座無家室的家室。詩人不怕讓自然力進入自己內(nèi)心,不怕被它撕得粉碎。例如,當(dāng)勃洛克讓革命進入自己內(nèi)心的時候,便是如此,革命本身替他寫成了天才的長詩《十二個》。茨維塔耶娃也曾有過這種情形,她讓自己的個人感情和公民感情的自然力進入了自己內(nèi)心,而這種自然力唯一依從的就是這種自然力本身。但是要想使生活的自然力變成藝術(shù)的自然力,需要有嚴(yán)格的職業(yè)紀(jì)律。茨維塔耶娃沒有讓自然力在她的匠藝中作威作福——在這里她自己是主人。
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是一位卓越的職業(yè)詩人,她同帕斯捷爾納克和馬雅可夫斯基一起超前許多年改革了俄羅斯詩律學(xué)。受到茨維塔耶娃如此贊賞的像阿赫馬托娃這樣杰出的詩人只是傳統(tǒng)的維護者,而不是傳統(tǒng)的革新者,就這個意義來說茨維塔耶娃高于阿赫馬托娃。“我足能活過一億五千萬條生命。”茨維塔耶娃說道。
遺憾的是連她自己這一條生命都沒有活到頭。
弗·奧爾洛夫,蘇聯(lián)1965年出版的茨維塔耶娃一卷集序言的作者,依我看來,不恰當(dāng)?shù)刂肛?zé)詩人,說她“狠毒地背離了人民的雷鳴電閃般的自然力”。狠毒,這已經(jīng)接近于殘暴,而用普希金的話說:“天才和殘暴是兩件不相容的東西。”茨維塔耶娃從未熱衷于政治上的狠毒——她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詩人,決不至于此。她對革命的感受是復(fù)雜而又矛盾的,但是這些矛盾卻反映了相當(dāng)一部分俄國知識分子的彷徨和求索,他們起初歡呼沙皇制度的崩潰,可是后來看到祖國內(nèi)戰(zhàn)血流成河時又從革命那里退縮了。
本來是白色的,卻變成了紅色的:
那是鮮血把他染紅了。
本來是紅色的,卻變成了白色的:
那是死神把他涂白了。
這不是狠毒,這是悲慟。
茨維塔耶娃在流亡國外時感到如此艱難并不是偶然的,因為她從不參加政治暴行,而且超然地置身于一切派別和集團之外,為此她也曾受到當(dāng)時的時尚倡導(dǎo)者的中傷。他們憤憤不平的是,她不僅在政治上獨立不羈,而且在藝術(shù)上也獨立不羈。他們死抓住過去不放,而她的詩卻向往未來。因此她的詩在過去的世界里便無家可歸了。
茨維塔耶娃不得不返回俄羅斯,她也確實這樣做了。她這樣做不只是因為她在國外生活極度貧困。(讀到茨維塔耶娃給捷克女友安娜·捷斯科娃的信令人心寒,茨維塔耶娃在信中請求給她往巴黎寄一件像樣的衣服來,以便出席一次千載難逢的音樂會,因為她沒有可穿的衣服登臺朗誦。)茨維塔耶娃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這位語言大師離開語言環(huán)境就無法生活。茨維塔耶娃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她蔑視被她在《報紙的讀者們》、《捕鼠者》中痛斥的她周圍的小資產(chǎn)階級世界,不僅僅是因為她仇恨她在自己的捷克詩作中所憤怒聲討的法西斯主義。茨維塔耶娃未必是想為自己尋求“家的安逸”——她尋求家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兒子,而且主要是為了她那眾多的詩歌孩子們,她是它們的母親,而且盡管自己命中注定無家可歸,可她知道她的詩歌的家園是俄羅斯。茨維塔耶娃的歸來是作為詩歌的母親的一個行動。詩人可以沒有家,詩歌卻決不能沒有家。
1977
(蘇杭 譯)
注釋:
這是一句英國諺語。
丹特士(1812—1895): 法國保皇黨分子,殺死普希金的兇手。
俄語中刪節(jié)號為3個圓點。
瑪利烏拉: 普希金的長詩《茨岡人》中的一個人物,為了愛的自由棄家出走。
卡·巴夫洛娃(1807—1893)、米·洛赫維茨卡婭(1869—1905): 均為俄國女詩人,她們的詩作局限于個人狹小的圈子里,多寫愛情。
卡拉拉: 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納省的一個城市,開采白色大理石并加工和輸出。
這句話含貶義,意即拍馬屁。
弗·奧爾洛夫(1903—1935): 蘇聯(lián)文藝學(xué)家。
【賞析】
葉夫圖申科說俄羅斯杰出女詩人茨維塔耶娃是“一位偉大的女性,或許是曾活在人世間的所有女人之中一位最偉大的女性”。茨維塔耶娃的朋友都說,很難為她畫出一幅肖像來,在不同的年齡段見過她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道出了一個總的特征: 與眾不同。《詩歌決不能沒有家……》就是俄羅斯作家葉夫圖申科為這位“盡管自己命中注定無家可歸,可是她知道她的詩歌的家園是俄羅斯”的女詩人勾勒的一幅立體的肖像畫。
茨維塔耶娃(1892—1941)出生于莫斯科,父親是一位歐洲知名的藝術(shù)理論家、藝術(shù)博物館的創(chuàng)始人和經(jīng)理,母親是音樂家魯賓斯坦的學(xué)生,具有罕見的音樂才能。茨維塔耶娃是在文化世界,在書本、音樂、幻想的世界中長大的。6歲起她就開始寫詩,16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18歲時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黃昏相冊》成為這個年輕的女中學(xué)生向不朽的文學(xué)殿堂邁出的第一步。勃留索夫、古米廖夫、沃羅申這樣的著名詩人都注意到這本詩集,并給予了贊揚。革命前,俄羅斯已經(jīng)出版了她的三本詩集: 《黃昏相冊》、《神燈》、《選自兩本詩集》。
十月革命開始后,一連串悲劇在茨維塔耶娃的生活中上演。丈夫是“志愿軍”軍官,并隨這支部隊的余部流亡國外,命運未卜;小女兒由于饑餓而夭折;自己顛沛流離,生活沒有保障。在創(chuàng)作上,她的詩集《里程碑》沒有得到讀者的理解,對她評價很高的曼德爾施塔姆也在《文學(xué)的莫斯科》一文中對她的詩作出了尖銳的批評,強調(diào)主觀抒情詩在歷史巨變時代的不合時宜。
在1922年的5月,茨維塔耶娃離開莫斯科,投奔丈夫,從此開始了17年僑居國外的生涯。僑居時期,茨維塔耶娃精神上極其孤寂苦悶。她認為自己遠離了俄羅斯和俄羅斯的大地,而詩歌是決不能沒有家的。由于思念祖國,她心焦如焚,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
思念祖國啊!早已
被揭穿的糾纏不清的事!
對我來說哪都一樣——
在哪兒——都是孤苦伶仃,
提著粗糙的籃子,
沿著什么樣的石頭路走回家去,
而且不知道,我的家——
成了醫(yī)院或者兵營……
她甚至寫出了仇恨家園的詩句:“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我都感到空洞……”這是愛到極致才生發(fā)出的悵恨。茨維塔耶娃那些最優(yōu)秀的短詩、長詩和悲劇都是在僑居國外期間創(chuàng)作的,所有這些作品都是關(guān)于祖國的。俄羅斯,俄羅斯的歷史,那些奮起反抗的英雄們,那些茨岡人,還有莫斯科和那些教堂,都始終留存在茨維塔耶娃的血液中。在組詩《莫斯科詩篇》中,莫斯科是“自由的夢,教堂的鐘聲,瓦崗口清晨的朝霞”。強烈的懷鄉(xiāng)之情,使她喊出了這樣的詩句:“我親吻你的胸膛,莫斯科的大地!”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她也并沒有背叛過自己的原則,即不出賣詩才的權(quán)利和詩的誠實。因此她沒有追隨任何文學(xué)團體,一直遠離錯綜復(fù)雜的文學(xué)圈子,并與俄羅斯僑民圈子決裂。因為生活舉步維艱,茨維塔耶娃終于在1939年6月回到了莫斯科,迎接苦難和滅亡。女兒與丈夫先后被捕,國家文學(xué)出版社拒絕出版她的詩集,赤貧的生活以及回到祖國懷抱后依舊揮之不去的孤獨感,讓她下定決心走向死亡。1941年8月31日,茨維塔耶娃自縊而終。
“月亮將這樣消融,白雪也會融化,當(dāng)這年輕的,美好的世紀(jì)悄然而過。”這是茨維塔耶娃《做溫柔、瘋狂、喧鬧的女人……》中的幾句詩。這簡直就是她自己命運的寫照。這位年輕時即寫下“我的詩句,就像珍貴的美酒,將迎來自己的時代”的偉大詩人,毅然地逃離了這個紛擾的世界,而她的詩歌將會永遠地流傳下去。
茨維塔耶娃生前十分喜愛大海。大海廣博深邃,既有平和靜謐,也潛藏著波濤洶涌,這極像詩人自己的一生。茨維塔耶娃的名字瑪麗娜,在俄文中恰好又有“海景畫”的意思。她曾說:“我的事業(yè)是——背叛,我的名字叫——瑪麗娜,我是大海一片輕盈的浪花。”是的,在詩歌的海洋中,曾經(jīng)有過一片美麗的浪花,那就是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
(杜鳳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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