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旅行眼看就要結束。再有一周,就要離開哥本哈根返回日本了。我們又回到皇家飯店。
一天,我們從外面回來,一走進房間,就看到桌子上放著鮮花和信箋。這是飯店經理送的。此次旅行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所以我們很高興。于是,我又完全記起了哥本哈根,記起了中心大街的模樣來了。在街頭寫生,參觀和購買禮品的日子轉眼過去了。我想起童年時代,每逢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作業積了一大堆,時光飛快地流逝,那種慌亂和著急的心情是個什么樣子。我掏出這次旅途上的素描,細細端詳著。還有好些地方想要寫生呢。可是,這里已是丹麥,我的四周盡是些悠閑自得的人們,在我離開這個地方之前,為了同這個國度的人們合拍,我也不能操之過急。
離開飯店不遠,司機說了聲:“請看那邊!”我發現圍著一團人,警察也趕來了。我想,這里是鬧市,在這個國家里,交通事故真是難得一見。我從車窗向外望,不像是出了事,只看到一群家鴨。老母鴨領頭,后面跟著七八只小鴨,排成一列,擺著屁股向前走去。它們全然不顧這里是人行道還是車道,想到哪里就去哪里。電車、汽車一齊停止,巡警維持秩序,為鴨群開路。原來,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公園里,有幾處林木蓊郁的池塘,正在育雛的母鴨要到那里找食吃。它本能地知道人們不會加害于自己,而且熟知通往池塘的道路,所以,它高視闊步,悠然而行。那些羽毛未豐的雛鴨也不甘落后于母親,拼命跟隨在后邊。多么可愛的情景,人和禽在心靈上是相通的嗎?雖然我曾聽說過這樣的事,但如今親眼目睹,不能不受到深深的感動。我想,這正是丹麥的象征。
哥本哈根的繁華街上,比起春天初來時明顯增加了許多國外游人,土特產商店里顧客盈門。從前這些地方既平靜又冷清。離開大街稍遠的地方,依然寂悄無聲,顯得十分幽雅。我想,外國人一來,那些“好客的哥本哈根人”就逃之夭夭了嗎?其實不然,有一次,我們尋找一家位于維斯塔歌德大街的名叫伊蘇森的銀器商店,來到一個街口,我和妻正思量著該朝哪里走。
“到哪兒去呀?”一位老婦低聲問。
“到維斯塔歌德的伊蘇森店。”
老婦人告訴我們,沿這條路一直走,再向右拐就是。我們按照她的指點走了一陣兒,來到十字路口,又不知道怎么辦了。“向右,向右。”后頭有人說話。回頭一看,不是剛才那位老婦了,而是另一個女子,她正指著我們要去的方向。我們非常驚奇,說道:“謝謝,謝謝你啦。”
我邊向右轉邊考慮,剛才這位女子一定是聽到我們向先前的老婦人問路了,當她看到我們又不知如何走的時候便低聲地作了指點。這位女子走路時也能留心幫助他人,這依然是“好客的哥本哈根人”的性格啊。
這些人熱情的態度使得哥本哈根成為快樂的城市,而商店櫥窗的精美裝飾,又給街上灰暗的建筑物增加了明朗的空氣。色彩的對照,調和,配置,都經過周密的考慮。這種相互競爭與其說是為了推銷商品,毋寧說是為了裝潢門面。不論誰走到這里,看到這些都會感到高興。看不到有誰把貨物胡亂堆到路旁邊來,商店平常5點鐘關門,但櫥窗的電燈一直亮到深夜。幾乎望不見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唯有櫥窗的電燈打扮著城市的夜景。有趣的是,閉店以后,光有櫥窗似乎未免不足,好些商店連白天供顧客通行的過道也整齊地擺滿了商品。我想,明早開門時,這些東西又都一一收起來或重新換個地方,這該多么麻煩啊。可人們干著這種營生,也許樂在其中吧。這里不像日本城市那樣,沒有擋板,也沒有百葉窗,光靠一扇玻璃門,但卻放得下心,真有些不可思議。幾乎所有的店,都把貨物擺得十分得體,美觀。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經營便宜貨的古董店,門面掛滿了畫盤、燭臺、磁器、玻璃瓶、杯子、金盆、燈具、鏡子,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但這些東西卻成了有趣的觀賞物。不過,我想,每天這樣搬出搬進,實在夠麻煩的。
下邊應當說說哥本哈根市民消夏時節最愛去的地方。這里不像日本的大城市那樣,電影院和劇場都不集中在一處。平日里,電影從2點開始,放映4場,到了星期天,很多影院從4點開始,放映3場。星期天開場很晚,場數也少,這和日本完全相反。大概因為影院的工作人員也要休息吧。沒有職業棒球和職業摔跤。總之,他們最喜歡賞玩的有三: 提波里樂園、舒曼馬戲和去勞利餐館。
提波里實在難以用言語形容。這個樂園為何在世界上那么有名?抑或在北歐的夏夕,除卻這里其余便沒有可供消遣的去處了吧?一句話,這個游樂場的好處在于“忘卻”和“再會”。忘卻什么呢?忘卻現實生活,忘卻所謂現世的憂煩。再會什么呢?再會逝去的古色古香的時代。這雖然和蒂哈維公園的野趣不同,但這里也完全是夢幻之鄉。如果說森林的公園帶有田園的情趣,那么這里倒真正是古老城鎮的情感,它絲毫沒有滲進現代的美國文化,純粹是歐洲的東西。這些就連中歐各國也都消失了蹤影,但在這所北陲的城市里仍然完好地保存著。
彩色燈泡以及其他各種形式的燈飾——其中全然不包括熒光燈和霓虹燈——多么美麗,親切,我已經很久將它遺忘,如今又泛起溫暖的回憶。這些燈飾,同池畔、花壇和餐廳露臺上盛開的鮮花又是多么協調!菩提樹和櫪樹下的音樂堂正在進行正式的演出。游園地的附屬音樂堂每晚都有著名樂師舉辦古典音樂會。歐洲傳統風格的舞劇自不必說,從露天舞臺的雜耍,音樂堂的芭蕾舞到小木屋里的跳蚤曲藝,這里都可以看到。
餐廳裝扮得五花八門,別具一格,有的像光怪陸離的大清真寺,有的像中國塔,有的在樹蔭的餐桌上裝飾著玻璃球,里面點蠟燭,既豪華,又古雅。有兩三家餐館從1843年開園時就一直保留下來,不難想象,這里的氣氛會是什么樣子。據說,開始靠油燈照明,1858年變成瓦斯燈,1889年首次裝上了電燈。這些地方保留至今,也許他們和時代的變遷毫無關系,具有永不泯滅的價值吧。總之,這座樂園位于中央車站和市政廳之間的中心地帶,環境清幽。哥本哈根的市民不愿毀掉這座古色古香、樹木青蒼的樂園,而去建筑官府或高層大廈。我打心里贊成這個主意。
舒曼馬戲團距離提波里不遠,那里有個圓形劇場,開演時節是5月到9月,和提波里同一個時期。舒曼一家原籍德國,初代的哥特霍爾特·舒曼,早在1848年就組織了這個馬戲團,所以歷史悠久,代代都由舒曼一家繼承下來。廣場內是個圓形沙石地舞臺,周圍是階梯狀觀眾席,舞臺正面垂著大紅天鵝絨帷幕,上方是樂師席,這是按照馬戲團傳統格式布置的。舞臺上用五顏六色的砂石裝飾成“舒曼馬戲”的字樣。隨著第一個節目的開演,這些美麗的文字即被踏滅,這就自然使人想起這個馬戲團的演出風格。舒曼家族的演技表現在能駕馭著好幾匹駿馬,顯示出格調高雅的傳統特征。有些藝人在丹麥自不必說,在全世界也算第一流的,演出內容極富變化。
有個叫做肯威利的青年藝人,口銜短劍,尖端倒豎著另一支劍鋒,一面保持平衡,一面沿著梯子上上下下。正在觀眾為演員捏著一把汗的時候,西班牙3個有名的滑稽樂師不知在后頭搞些什么,逗得人們發笑,真叫人百思不解。一看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抱著樂器正在作精彩的表演。當代女皇——波莉·舒曼優美的身段,舒曼馬戲第五代——少年貝尼,如今還是個十三四歲的美少年——他那威風凜凜的風姿,熟練的鳴鞭技巧,使得滿堂觀眾如醉如癡。每個節目都是第一流的。人們一想起馬戲,就意味著古代歐洲培育起來的傳統技藝,看到這馬戲大廳的雄偉建筑和豪華的客席,確乎叫人心悅誠服。
勞利是位于城西弗來德利庫斯柏利森林旁邊的一家餐館,這里就像取材于19世紀的法國電影所表現的那樣,一排簡素的白色柵欄,一個裝有門燈的普通的圓拱門,廣闊的庭院,樹下擺放著許多桌椅,對面是鄉間風味的旅館建筑。進了門沿廊子向里走,大廳里擠滿了顧客,正在觀看節目。大廳兩旁,排列著鄉間古老的房屋,背景襯著月亮的大海。觀眾仿佛走在鄉間小路上,或坐在房檐下的桌子旁邊,一面舉杯進食,一面觀看演出。表演節目的場地是道路盡頭的小廣場。樂師班子占據著一個角落,那里演奏的樂曲將觀眾席和舞臺融匯在統一的景象里。這種精巧的布置,有效地增強了歡樂的氣氛。觀眾本人同時也是舞臺上的演員,因為整個場地都是舞臺,每個人都是這個大舞臺的一員,人人心相通,互相帶著善意的微笑,交談著。不論相識不相識,都能一起對酌,談吐契合;對于真正的演員,大家又一致鼓掌祝賀。掌聲和著音樂的節拍起伏,著實使人愉快。一而再,再而三地響起歡呼聲,演員三番五次地謝幕。歡樂的空氣引起了連鎖反應,充滿了大廳。這里的觀眾常常為從世界各地遴選的藝人的精湛技藝而嘆服。此外,還有更為周到的設計: 大廳的上面是碧青的夜空,繁星灼灼,仿佛在祝福人們的親密無間的友誼。
提波里也好,舒曼馬戲團也好,勞利也好,大凡哥本哈根市民所喜愛的,都具有自古流傳下來的沉穩的風格,經過市民欣賞興趣的陶冶而臻于完善。這里的每個家庭都喜愛愉快而健康的娛樂活動,這意味著什么?這里的人們真正熱愛生活,珍惜生活。
我已幾次提到,這個國家的人們都很悠然自得,旅行將要結束之時再回憶一下,最先想到的是到餐館就餐的事。這里的餐館比起日本要少得多,有客人來訪,大都在自己家里招待。餐館內部的裝飾和桌子上擺設的器物十分考究。據說客人赴約有手捧鮮花的習慣,要是請吃飯(日本謂之茶會),還要舉行前禮和后禮。丹麥人有7種禮儀: 接到請帖要行禮,受到招待要行禮,偶然相遇要行禮,應邀到人家里要行禮,吃罷飯要行禮,分別時要行禮,翌日寫信表示感謝要行禮。還有,就是初次見面要行禮。這種風習在西洋是罕見的。
我在這里想談談餐館里的所有人員那種優游沉著的勁兒。首先,客人一入座,侍者很長時間不過來。這決非慢待顧客,毋寧說這才顯示出良好的服務精神。實際上,這個國家的餐館人員的服務工作都很出色,他們動作麻利,東跑西奔,決不是慢慢騰騰的。所以,客人一進店,馬上招呼入席,但他們認為這時立即叫客人訂菜是一種失禮行為。首先給客人留點時間,等到客人心情寬舒的時候再悄悄走過來訂菜。這段時間對丹麥人來說十分合適,但對于我們就嫌太長了。侍者來后向他索菜單,他答應一聲,回去后又是很長時間不出來。這似乎是為了不破壞客人那種悠閑的心境。好容易拿來菜單訂完菜后,這回又是四五十分鐘不出來。這時如果馬上就上菜,那肯定是把事先做好的熱一下,不能算是好菜。這種事兒他們決不干的。他們總是按照客人訂的一一由廚師憑著自己嫻熟的技藝精心制作,不用說,花些時間這是當然的道理。菜不管吃得有多慢,他們一道一道上菜的速度還是趕不上我們。看樣子,他們認為,客人正在細細品賞美味,及早再拿出下一個菜來也是失禮的。最后一道冰食,盡管我們等得有些不耐煩,看到早已擺在那邊了,但決不肯馬上拿過來。要是在日本,早該化了,可這里夏天涼爽,不要緊的。吃完飯,再等一會兒,說要結賬,答應一聲進去了,又老大一會兒不出來。本來算賬不需要這么長時間,看來也是專為客人考慮的一項服務手段。總之,一旦坐下,至少要花兩個多小時。碰到正在寫生就糟了,要吃頓便飯,就只有樓頂上出售香腸加面包的快餐店。還應介紹一下北歐名點——開放式三明治,在丹麥叫燒麥來餑羅(黃油面包片),奇怪的是面包片切得很薄(分白面包和黑面包兩種),上面涂著厚厚的黃油、各種奶酪、火腿、香腸、臘肉、燒雞、烤牛肉、雞蛋、鯡魚、腌制或熏烤的沙丁魚、生魚片、蝦、蟹、魚子醬、番茄、黃瓜、洋蔥、洋白菜、赤蕪、洋松耳、泡菜、檸檬,真是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由于這許多東西重重壓在上面,下邊的面包全然看不見了。各種香辣調料也十分講究,以味道的柔和和富于變化為特色,其種類據說有200種以上。哥本哈根有一家名叫達比特森的專賣店,菜單是用長長的卷紙寫成的,列有175種燒麥來餑羅。這回我到過的國家,啤酒類全是小瓶包裝。我覺得,丹麥的啤酒也很好。通過旅行,我發現生鮭魚蘸檸檬和鹽最鮮美。還有,漁船上捕撈的小蝦,當場用鹽水煮了,等船一靠岸就買來,用冰凍一下,邊剝皮邊吃,味道也很好。這些最適合啤酒。就是這些便飯,吃一頓也要坐上好長時間,對于我們來說是很不習慣的。因此,這個國家餐館人員的優柔忍耐的精神實在令人驚嘆。但我想,恐怕不僅餐館,好多地方都一樣。這里的人不喜歡匆匆忙忙,急于求成。
車站上絕然看不到人們擁擠不堪、一聽到鈴聲就慌忙奔跑的情景。火車也是慢慢悠悠,無聲無息,就這樣也有人不小心誤了車。即便趕不上,這里的人也不著慌,還可以等下一班,根本不需要考慮有沒有空座位,反正肯定有地方坐。通往哥本哈根的鐵路,一接近市中心,全都鉆入地下,地面上看不到火車了,這大概是為了不破壞城市的景觀吧。此外,丹麥和瑞典的列車,廊子連得很長,一般是一節車廂有好幾個客室,每室僅可供6人乘坐。去餐車時把所有東西全都放下,所以我們用餐時先把照相機和其他東西一律放好了才去。這是因為帶著東西出去,就意味著對同車的旅客信不過,會造成感情上的隔膜。照我們的習慣雖然覺得有些不安,但未曾發生失竊的事情。
所購的物品收拾停當,包里塞了又塞,稱了稱重量。房間要保持清潔,垃圾等雜物不能隨便亂拋。這次旅行,一個叫人苦惱的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沒有丟垃圾的場所。各個飯店的紙簍都很漂亮,垃圾也得比較干凈的才好丟進去。回國的時間臨近了,不要的東西增多起來,比如破舊的帽子和鞋,手提包,從日本帶來的治療感冒和腸胃病的藥品等,既然乘飛機回國,就得盡可能輕裝簡從。在我抵達蒂哈維附近時,打算把藥物扔進森林里,然而雖說是森林,但要是扔在草叢里,不小心被鹿吃了,就會鬧出亂子來。所以我還是一點一點扔進各處的紙簍里了。離開哥本哈根前一天晚上,我拿著帽子和鞋,想扔到旅館前邊車站的垃圾筒里,可周圍坐滿了人,不好扔。進入提波里樂園之后,我想用報紙包好再一一扔掉。我向書報店買報紙,店員奇怪地望望我,好像在問:“你能讀懂丹麥語嗎?”我盡量尋找放在昏暗樹蔭下的紙簍,一件一件分別扔掉。處理完這些東西,我才松一口氣,對妻說:
“眼看就要告別哥本哈根了,想到明后天又將回到東京,真有些不可思議哩。”
白夜季節已經過去,深藍的夜空里,彩色電燈光耀奪目。街道兩旁幽暗的菩提樹下,是被彩燈照亮的花園。這里雖然聚集著人群,但卻漂蕩著一抹愁緒。妻也戀戀不舍地眺望著北街的樂園。觀賞美麗的風光,是這次北歐之旅既定的目的,但看到人們美好的生活,卻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這一切在我心中,將久久不會忘懷。
我們沿水池漫步。池畔的燈火映入水中,非常美,我們走進建園時就有的一家名叫提萬的餐館的庭院。樹下擺著一張張桌子,上面裝飾著鮮花和玻璃球。玻璃球的圓形燈罩里,燭火搖曳。年輕的侍者拿來了菜單,他們帶有金鈕扣的白制服上綴著金絲肩章。
我的耳邊傳來音樂堂演奏的樂曲,然而,我的心底卻流動著與此迥然不同的另一種旋律。這是我所熟悉的《威爾姆蘭特》。這是一支思鄉曲,歌詞雖然很普通,但曲調極為感人,表達了游子走過美麗的國家后、回歸故土威爾姆蘭特的心情。這支歌如今又在靜靜地搖撼著我的心靈。
我巡游丹麥、瑞典、挪威、芬蘭四國所看到的風光,城鎮,人情,陸續在我胸中升起。海風,撫樹林,麥田,尖塔林立、色調灰暗的城市,幽雅的樂園,古樸的房屋,石板鋪的道路,飾花的窗邊,鸛鳥的巢,湖泊,白樺和樅樹林,白雪覆蓋的山巒,午夜的太陽,斷崖上飛灑而下的瀑布,清潔的小鎮,市政廳前的廣場,朝市,巡湖的汽船,長滿牧草的丘陵,隨處可見的樸實而善良的人們,白夜……這一切都成了尋常事物,很久以前就藏在我的心里。宛若一個尋覓失去的故鄉的人,我長期把這些影像緊緊抱在懷中。
正如某人所說的那樣,我是個Heimatlose(無家可歸的人)。童年時代生活過的神戶不是我的出生地。我對于出生地橫濱,幾乎不留存一點記憶。我很久以前就喜歡描畫老式的西洋建筑,抑或和我記得的幼小時候生活過的海港城市有關吧。我喜歡那浸透幾代人生活馨香的民家的古墻,也許因為這個,我為京都、倉敷、高山等城市的房屋所吸引。我一走過城下町,就仿佛驀然看到昏暗房屋里那黑油油的柱子上掛著古鐘,一個老太婆在下面縫補衣物。我幻想著,這老太婆就是我的母親,帶有格子門的老屋便是我出生的地方,小小的城下町就是我的故里了。
中學時代上作文課,老師出了《希望》這個題。我寫的作文內容是希望住在一個小城鎮里,營建一所小巧玲瓏的書齋,檐下流著清澈的河水,娶個漂亮的夫人,過著寧靜的生活。結果受到老師一頓批評。這是不是我的希望,自己也弄不明白。但現在的我,至少是個具有雙重意義的Heimatlose,一是失去了故鄉;一是失去了人的生活。
我在北歐之旅中,活生生領略了這兩者的姿影。因此,我的心才被緊緊地吸引住。可惜,明后天又將回到東京雜沓的人流之中,眼前的一切不久又要化成幻影了。其實,眼下的瞬間不也是幻影嗎?遠方是聳立著清真寺的空想的建筑,裝點得五彩繽紛,浮現在深藍的夜空。桌面上玻璃球圓形燈罩里閃動著燭火。這種又圓又亮的球是水晶體,凝視著它仿佛有一種幻景若隱若現,就像坐在吉普賽人占星師的小屋里一般。
我想找時間記下這次旅行,但歷時短,所得也有限。我不會也不愿意寫北歐旅行指南一類只介紹一般情況的書,我也不想將這次旅行中獲得的和自己繪畫創作有關的東西詳詳細細寫下來。關于這些,不久可以參看我所發表的繪畫作品。我只想告訴人們我所受到的感動,也就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通過此次旅行,我在遙遠的北國獲得的寧靜而清純的激情……
侍者到底端來了飯菜。
7月29日,晴天的午后,我們離開了哥本哈根機場。野兔在跑道旁邊的草地里奔馳,似乎在同飛機賽跑。我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向下俯瞰,剎那之間,飛機已沿著瑞典西海岸北上了。飛過奧斯陸上空,接著又飛過7月末積雪尚未消融的山地,不一會兒,又經過挪威北部,來到碧藍的海洋上。眼看著云朵遮蔽了大海,云層上空浮出一彎圓形的彩虹,這彩虹一直跟隨著我們。
(陳德文 譯)
【賞析】
北歐,這塊冰雪覆蓋的、孤獨而沉默的大陸,向來喜歡躺在北極光下做著自己的美夢,而吝于向世人展現它神秘面紗后的真面目。對于這塊遙遠而寒冷的土地,我們只能這樣地猜測: 它是奧丁神的故鄉,是巨人、精靈和海盜的故鄉,當然,也是安徒生筆下的小美人魚的故鄉。無論何時,想起北歐,你就不能忘記那個詞: 浪漫。
丹麥,這個北歐的古老國家孕育了安徒生。這位天才作家的誕生,是丹麥送給全世界孩子最美好的禮物。今天,當你提到丹麥,你不能不提到安徒生,不能不提到海的女兒。當我們帶著對童話故鄉的無限憧憬踏上了這片浪漫的土地時,常常發現這里的恬靜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這是實實在在一個童話的王國!美麗而寧靜鄉村中,莊園和古城堡隨處可見;寬闊的鄉間公路旁,古老的鄉村教堂如高高矗立;還有那獨具特色的小餐館,這一切,無不讓人感到: 童話,才是這里真正的存在狀態。
東山魁夷作為一個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度的游人,用他藝術家特有的目光注視著北歐,注視著哥本哈根: 他發現了一個悠然自得的所在。在這里,所有的車輛都會為一群覓食的鴨子停車讓路,好像鴨群中的每一只小鴨將來都會變化成白天鵝。北歐人的悠閑自在,更給了畫家極大的觸動。在這里,時間的腳步并沒有靜止,但卻是可以被忽略的。這種忽略體現在人們每天不厭其煩地陳設貨物上,體現在他們花兩個多小時吃飯上,體現在他們錯過了火車依然不慌不忙上。我想,一旦時間在一個地方失效,那里就會產生快樂。北歐是快樂的。
作為著名的風景畫家,東山魁夷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奔波于世界各地寫生。北歐之旅中,作家在大自然中領略著生命的真諦,并覺得自己是“至少是個具有雙重意義的Heimatlose(無家可歸的人),一是失去了故鄉;一是失去了人的生活。”但是作家感激于這種失去。東山魁夷認為,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命的活力,存在于大自然而不是人類聚居的地方。人類只會讓自己在無謂的忙碌中耗散生命。東山魁夷在北歐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在北歐人的悠然自得里,東山魁夷發現人們在忽略時間,遺忘時間的同時,“真正熱愛生活,珍惜生活”。這是一個如此震撼人心的發現,以至于他只能用一幅幅精美的畫作來表達他“所受到的感動”,表達他“在遙遠的北國獲得的寧靜而清純的激情”。
于是,就有了《東山魁夷北歐畫集—森林湖泊之國》,有了《古城》。東山魁夷懷著深深的眷戀離開了北歐,把每一點回憶化成色彩凝聚在胸中。再回頭,“碧藍的海洋上,眼看著云朵遮蔽了大海,云層上空浮出一彎圓形的彩虹”,這彩虹一直跟隨著他: 北歐正用炫目的彩虹向他告別。
(馬賢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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