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戲劇·東方朔傳》原文與賞析
郭 憲
東方朔,小名曼倩。父張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歲,顏若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時漢景帝三年也。鄰母拾朔養之,時東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歲,天下秘識,一覽暗誦于口,恒指揮天上空中獨語。鄰母忽失朔,累月暫歸。母笞之,后復去,經年乃歸。母見之大驚曰“汝行經年一歸,何以慰吾?”朔曰:“兒暫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仍過虞泉湔浣,朝發中還,何言經年乎?”母又問曰:“汝悉經何國?”朔曰:“兒湔衣竟,暫息冥都崇臺;一寤眠,王公啗兒以丹栗霞漿,兒食之既多,飽悶幾死,乃飲玄天黃露半合,即醒。還遇一蒼虎,息于路,初兒騎虎而還,打捶過痛,虎咬兒腳傷。”母便悲嗟,乃裂青布裳裹之。朔腹去家萬里,見一枯樹,脫布掛樹,布化為龍,因名其地為布龍澤。朔以元封中,游鴻濛之澤,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濱。俄而有黃眉翁,指母以語朔曰:“昔為我妻,托形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之精也。吾卻食吞氣,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見幽隱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剝皮伐毛,吾生來已三洗髓,五伐毛矣。”朔既長,仕漢武帝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術,與朔狎暱。一日謂朔曰:“朕欲使愛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藥?”曰:“東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魚。”帝曰:“何知之?”曰:“三足鳥欲下地食此草,羲和以手掩鳥目,不許下,畏其食此草也。鳥獸食此,即美悶不能動。”問曰:“子何知之”朔曰:“小兒時掘井,陷落井下,數十年無所托。有人引臣往取此草,乃隔紅泉不得渡。其人與臣一只履,臣乃乘履泛泉,得而食之。其國人皆織珠玉為簟,要臣入云韨之幕,設玄珉雕枕,刻鏤為日月云雷之狀,亦曰鏤空枕,亦曰玄雕枕。又薦蛟毫之珍褥,以百蛟之毫織為褥。而毫褥而冷,常以夏日舒之,因名柔毫水藻之褥。臣舉手拭之,恐水濕席,定視乃光也。”其后武帝寢于靈光殿,召朔于青綺窗綈紈幕下,問朔曰:“漢年運火德統,以何精何瑞為祥?”朔對曰:“臣嘗游昊然之墟,在長安之東,過扶桑七萬里,有云山。山頂有井,云從井中出,若土德則黃云,火德則赤云,金德則白云,水德則黑云”。帝深信之。太初二年,朔從西那邪國還,得聲風木十枝,以獻帝,長九尺,大如指。此木出因桓之水,則《禹貢》所謂因桓是來,即其源也。出甜波,上有紫燕黃鵠集其間,實如細珠,風吹株如玉聲,因以為名,帝以枝遍賜群臣,年百歲者頒賜。此人有疾,枝則有汗,將死者枝則折。昔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洪崖先生,堯時年已三千歲,此枝亦未一折。帝乃賜朔。朔曰:“臣見此木三遍枯死,死而復生,何翅汗折而已。語曰:‘年未年,枝忽汗。’此木五千歲一濕,萬歲一枯也。”帝以為然。又天漢二年,帝升蒼龍館;思仙術,召諸方士,言遠國遐鄉之事。唯朔下席操筆疏曰:“臣游北極,至鏡火山,日月所不照,有龍銜火以照山四極。亦有園囿池苑,皆植異草木。有明莖草,如金燈,折為燭,照見鬼物形。仙人寧封,嘗以此草然于為夜,朝見腹內名外有光,亦名洞腹草。”帝剉此草為蘇,以涂明云之觀,夜坐此觀,即不加燭,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則入水不沉。朔又嘗東游吉云之地,得神馬一匹,高九尺。帝問朔何獸。曰:“王母乘云光輦,以適東王公之舍,稅此馬于芝田。東王公怒,棄此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壇,因騎而返,繞日三匝,此馬入漢關,關門猶未掩,臣于馬上睡,不覺還至。”帝曰:“其名云何?”朔曰“因事為名,名步景駒。”朔曰:“自馭之,如駑馬蹇驢耳。”朔曰:“臣有吉云草千頃,種于九景山東,二千年一花,明年應生。臣走往刈之,以秣馬,馬立不饑。”朔曰:“臣至東極,過吉云之澤。”帝曰:“何為吉云?”曰:“其國常以云氣占兇吉。若有喜慶之事,則滿室云起,五色照人,著于草樹,皆成五色露,露味皆甘。”帝曰:“吉云五露可得否?”曰:“臣負吉云草以備馬,此立可得,日可三二往。”乃東走,至夕而還,得玄白青黃露,盛以青琉璃,各受五合,授帝。帝偏賜群臣,其得之者,老者皆少,疾者皆除也。又武帝嘗見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慧星,應時星沒,時人莫之測也。朔又善嘯,每曼聲長嘯,輒塵落漫飛。朔未死時,謂同舍郎曰:“天下人無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語,即召大王公問之曰:“爾知東方朔乎?”公對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頗善星歷。”帝問:“諸星皆具在否?”曰:“諸星具,獨不見歲星十八年,今復見耳。”帝仰天嘆曰:“東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歲星哉!”慘然不樂。其余事跡,多散在別卷,此不備載。
漢武帝“洞心于道教”、“窮神仙之事。”東方朔系西漢武帝時侍臣,好詼諧,故作驚人之語。故 《漢書》曰: “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炫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所以民間不少神話、故事皆以東方朔為主角。他雖然未曾修道,《論衡》 即稱其為道人,終于被封為神仙。這篇故事就是敘述漢武帝向東方朔求仙問道之事,充滿撲朔迷離的神秘色彩。
在歷史上雖實有東方朔其人,但是與這篇故事里的東方朔大相徑庭。在這篇故事里東方朔已脫去了凡人肉身,成為地道的超凡脫俗的仙人。作品首先在其成長過程中交待了他非凡的才能: 他記憶超群,熟諳秘讖:“年三歲,天下秘識,一覽暗誦于口,恒指揮天上空中獨語”。他膽量超群: 曾 “騎虎而還”。他具有常人不備的異能,因而“脫布掛于樹,布化為龍。”這段敘述的事情怪異,語言卻十分樸實。最后以黃翁的出現做結,原來其父為 “三千歲一返骨洗髓,二千歲一剝皮伐毛”的仙人,而其母田氏: “夢太白星臨其上,因有娠”( 《洞冥記》佚文)。交待其不凡的緣由,使讀者茅塞頓開,在驚異中解頤。
接著,作品以漢武帝探求為方仙道的線索敘述東方朔的怪異才能。例如他能 “乘履泛泉”,到 “其國人皆織珠玉為簟” 的異地,他能在北極遨游,他能騎著名為“步景駒”的天馬繞日三匝,……驚人攝魄之筆俯拾皆是。這些詭譎神奇的文字是通過大量的描繪,鋪陳展現出來的,與前一段樸實洗煉的筆墨迥然有別。且讀作品對洞冥草的描繪而知: 北極是一個 “日月所不照” 的寒冷陰凄的世界,此為一抑,但“有龍銜火以照四極。”此為一揚。這一抑一揚,使讀者別開生面。當讀到這里生長的仙草金光燦然如燈火,不僅能照見鬼物的原形,還能照見人的五臟六腑時,使讀者瞠目結舌,拍案驚起。文章在鋪述張揚中,筆法變化多端,洋溢著一股神奇縹緲的氣氛,使故事別有一番風味。
《東方朔》 雖不乏怪異色彩,與 《山海經》不同的是,神仙思想貫穿始終。對生存的依戀和對死亡的憂患構成了人類宗教信仰的內驅力,如果說,儒家的理性主義的入世哲學追求人的價值在社會生活中實現的話,道教則抓住了 “圓首含氣,孰不畏死而樂生”這個要害,宣揚成仙得道,使人真誠地相信超人間力量的存在,而得道成仙則是溝通神人、隔絕人鬼、平息人類心靈憂患的途徑。東方朔就是一位長生不老、逍遙歡愉的形象。漢武帝問長生之道,他告知漢武帝“東北地有芝草”,他曾在幼時尋過芝草。人們畏懼疾病和死亡,東方朔從“西那邪國,得風聲木十枝,”依“風聲木”而予知人的疾病與生死,但得道成仙之人卻可以長生不老,故 “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 洪崖先生,堯時年已三千歲,此枝亦未一折”。老子為道教之祖。《魏書 ·釋老志》說:
(老子) 先天地生,以資萬類,上處玉京,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為飛仙之祖。所以老子雖有肉身,實為仙人。漢武帝渴求未卜先知,東方朔告知漢武帝,以道教的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的觀念可以知吉祥。他游北極,得“夜坐觀,即不加燭”的洞冥草,可知鬼神世界,他達吉云之澤,知其國以五色云氣占卜。這些使人目眩神迷的人、事、景、物有的屬遠國遐方的傳說,有的則純屬虛妄奇談,但都圍繞著道家的神仙觀念。而東方朔本人就是一個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上達重霄,下抵陰曹的仙人。在他的面前,你會覺得似乎置身于一個失去了空間距離、時間流程及一切符合邏輯的程序的世界中。難怪漢武帝要被相貌清奇、變化自如的神仙及錯玉堆金、奇花異木的仙境所迷住了。今天,透過其怪誕的煙霧,我們可以看出道教文化在中國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露骨地迎合了“人欲”——即人對超越生命,與天地共存的強烈愿望。從《東方朔》里可見一斑。
東方朔的傳說,總是把歷史和幻想緊密地結合起來,把歷史上的東方朔和神仙化的東方朔巧妙地聯系起來。如寫東方朔幼時“騎虎而還”的幻景,母親“裂青衣裳裹之”則是實情。又如有“明莖草,如金燈,折為燭,照見鬼物形。”為幻景,而“帝剉此草為蘇,以涂明云之觀”為實。這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虛中有實,實中虛,東方朔成為漢武帝求仙傳說系統的重要人物。這種人仙混同,虛實相襯的寫法,既表現了人世仙化的愿望,也表現了仙界俗化的傾向。在藝術上合乎志怪小說神秘玄虛的傳奇美感。
《東方朔》里呈現出的譎詭綺麗的夢幻般的紋飾和五光十色、變幻莫測的意象給人以難以忘懷的印象。“孰謂姑射遠,神人可同嬉,結駕與之游,飄然出天垂。”道教的“存想思神”給文學帶來了超越時空的豐富的想象力。現實世界,使人受生老病死的折磨,使人受精神的物質的各種條件的束縛,而在幻想世界里,人可不受生老病死的愁苦,倏忽來去,永恒存在,可以看見凡人俗胎看不見的鬼神世界,也可以去遨游天宮,拜見虛幻仙境的西王母,可以采摘閬苑仙葩,……當這種夢幻般的想象境界作為一種理想用美的語言表述出來的時候,它就成了美的文學。“想象力,這個十分強烈地促進人類發展的偉大天賦”(馬克思《路易士·享·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既是人類童年時代的天真,也充滿人類成年時代應有的藝術思維能力,而有關道教的傳說故事所創造的瑰麗神奇的意象在中國文學的想象王國熠熠生輝。
不難看出,文中豐富多彩的幻想意象來自我國古代神話《山海經》,莊嚴的太陽神羲和,赤喙金目的三足鳥,乘云光輦雍容華貴的西王母,與西王母并列的東王公,《山海經》中眾多的人物在文中又重新粉墨登場了,文中的主人公東方朔駕霧騰云,與之交往。作品借神話故事的瑰麗想象激發讀者美的遐想,當神話中色彩斑斕的景象、氣氛、色彩被重新喚回記憶之中的時候,不僅讓人感到有飄飄然除塵之感,頭暈目眩恍入另一個世界。不過,神話已失去原來純真與迷狂了,神話的復活散溢著道教的氣味。神話演變為仙話,仙話里保存了神話所創造出的精致華麗的意象,神們的圣地演化為虛無縹緲的神山仙島。
《洞冥記·序》云:
“余謂古曩余事,不可得而棄,況漢武帝明俊特異之主,東方朔因滑稽浮誕以匡諫,洞心于道教,使冥跡之奧照然顯著。”
《洞冥記》的作者郭憲本人是方士,他搜集漢武帝的傳說,為的是補今籍舊史之闕,洞達神仙冥跡之奧妙。上承《列仙傳》,下啟《十洲記》,《洞冥記》在漢武帝求仙傳說系列化過程中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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