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義書》說:“如果人類在此生中能理解神,他就成為真實的;如果不能,則是他最大的不幸。”
但這種獲得神的性質如何呢?顯然,無限不像眾多的客體那樣能明確地加上分類,并為我們所占有,在政治、戰爭、積聚財富或社會競爭中,作為對我們有益的協助而使用。我們不能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樣,把神與消夏別墅、摩托車或銀行存款列在同一張單子上。
我們必須努力理解,當一個人的靈魂渴求神時,他這種渴求的特性。這種渴求是否包含了他的希望,給他的財富增加有價值的東西?對財富的不斷增加,是一項令人厭煩的無盡無休的任務。實際上,當靈魂尋求神時,她是在尋求最后的解脫,不再繼續永無終了的積聚。靈魂所尋求的不是新的物體,而是一切永恒中的永恒,結合了一切喜悅的最高的永久喜悅。所以,《奧義書》教導我們要在梵中實現一切,而不是去尋找特殊的事物,不是去制造某種新的東西。
理解神置于宇宙中的萬物,享受他所給予的一切,不要覬覦不屬于你的財富。
當你理解了萬物都歸他所擁有,而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禮物,那你就在有限中理解了無限,在禮物中理解了給予者。然后你會知曉,現實中的一切事實只有一個意義,即唯一真理的展示。而你所有的財富對你來說,只有唯一的要義,不在它們自身之中,而在它們與萬物建立起來的聯系中。
所以,我們不能像發現其他物體那樣發現梵;要尋找他,并不存在什么在一物中比另一物更好,在一處而非另一處的問題。我們不必跑到零貨店去買早晨的陽光,我們睜開眼睛,陽光就在那兒了;同樣,我們只需放棄自我,便會發現梵四處皆在。
所以,我們每天對神的膜拜,并不是逐漸在獲得他的進程,而是逐日放棄自我的進程,消除所有的障礙,使之結合,在奉獻與服侍中,在善與愛中擴展神的意識。
《奧義書》說:“徹底消滅在梵里,就像一只完全穿透靶子的箭。”要意識到完全被梵環繞起來,并不僅僅是集中心力的行動,它還必須是我們整個生命的目標。在一切思想和行動中,我們都要意識到無限,讓真理的實現在我們生命里逐日變得容易些。假如彌漫萬物的喜悅沒有充盈天空,沒有人能夠行走或生存。在一切行動中,讓我們感受那無限活力的永恒,感受那喜悅。
也許可以說,無限超越了我們的獲得,所以無限對于我們來說仿佛是虛無。是的,如果獲得這個詞暗示著占有的話,那么就必須承認無限是不可能獲得的。但我們必須記住,人類最大的喜悅不是在于有,而是在于得,這種得同時又不是得。在我們一切深沉的愛中,得與不得永遠是并行的。在一首吠舍抒情詩中,戀者對他的戀人說:“我感到似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凝望你嬌美的臉龐,而我的雙眼還不曾滿足;仿佛千萬年來,我一直把你抱在懷中,而我的心還不曾滿足。”
這清楚地表明,我們在快樂中尋求的的確是無限。我們對于財富的欲望,不是對某一筆錢的欲望,而并不明確。我們短暫的喜悅,只是暫時地觸到了永恒。人類生命的悲劇在于,我們徒勞地試圖延展事物的限度,而這限度是不會變成無限的——正如荒謬地增加梯子的長度去達到無限。
從這點來看,我們靈魂的真實欲求是要超越一切財物。被他伸手可觸的物體圍困住,靈魂哭喊道:“我已倦于獲取;啊,那永遠無法獲得的他在何方?”
我們在人類歷史中處處都可以見到,棄絕精神是人類靈魂最深刻的表現。靈魂在提及外物時說:“我不想要它,因為我在它之上。”靈魂表達了內心深處的最高真理。當一個小女孩的生活已經超出了玩偶,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各個方面都比玩偶優越,就將玩偶扔在一邊。通過占有的行動,我們知道自己比所占有的財物更偉大。如果為低于我們的事物所困,簡直痛苦不堪。當邁特伊的丈夫出走,臨別前把所有的財物都留給她時,她就有這種感覺。她問丈夫:“這些物質財富是否有助于一個人獲得那最崇高的?”或者是說:“它們對于我,是否比我的靈魂更重要?”當她丈夫回答道:“世俗的財物會使你富有。”她立刻就說:“它們與我何干?”只有當一個人真正意識到他的財富為何物時,他才不再對它們抱有幻想;他才知道自己的靈魂遠遠超于這些東西,于是他從財物的枷鎖中掙脫出來。人類通過超于財富,才真正理解了靈魂。
我們無法占有絕對無限的生命,這不僅僅是一個智性的命題。它需要人們加以體驗,而這種體驗是一種極樂。當飛鳥在空中翱翔時,每拍動一下翅膀,它都感到天空的無限,它的雙翼無力把它帶到天外。但它的喜悅也正在這里。鳥籠里的天空是有限的,對于鳥兒生命的需求來說,也許有足夠的空間,只是不多于必需。在必需的限制內,鳥兒是不會欣喜的。只有在感到它所擁有的遠遠多于它所渴望或理解的時候,鳥兒才會喜悅。
我們的靈魂必須在無限中飛翔,必須時刻感到: 在終點永遠無法達到的意義上,正有著她最高的喜悅,最終的自由。
人類持久的喜悅,并不在于獲得什么,而在于獻身于比他個體生命更偉大的理念,祖國、人類、神的理念。這些理念使他易于放棄他所有的,甚至包括他的生命。他的存在既悲慘又可憐,直到他發現了某個偉大的理念,能夠取代他的一切,能夠把他從所有財富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佛與基督,以及所有偉大的先知,都代表著這種理念。他們給我們帶來機會,放棄我們所有的一切。當他們伸出神圣的托缽時,我們情不自禁要給予,并發現我們最真實的喜悅和理解,就在于給予之中,因為給予把我們自身和無限結合起來。
人類是不完全的,但又是發展的。在他目前所具的程度上,他很渺小,假如我們設想他永遠停在那里,我們就會看到人類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可怕的地獄的圖景。人類從發展上來說是無限的,有他的天堂,他的解救。他的存在每時每刻都忙碌于占有與拋棄;他的發展卻渴望著某種東西,比所能獲得的更多,而且他永遠不會失去,因為他從未占有。
我們存在的有限方面,在必需的世界中有它的位置。但我們存在的另一方面是朝向無限,尋找的不是財富,而是自由和喜悅。那里進行統治的不再是必需,我們的機能不是獲取而是發展。要成為什么呢?成為與梵一體,因為無限的領域就是結合的領域。所以《奧義書》說: 如果人理解了神,人就成為真實的。
是的,我們必須成為梵。我們萬萬不可因為承認了這一點而畏葸。如果我們永遠不能期望實現最高完美,我們的存在就毫無意義。如果我們有一個目標,卻永遠無法實現,那么它就根本不是目標。
但是否能夠說,在梵和我們個體靈魂之間沒有區別呢?當然,區別是很明顯的。稱它為幻覺或是無知,或任何你能賦予他的名稱,它都存在于那里。
梵就是梵,是完美的無限的理想。但我們并不是我們所真正是的;我們不斷地變得更真實,不斷地變為梵。在存在與發展之間,愛在永恒地游戲;在這神秘的深處,是一切真理和美的源泉,它保持創造永遠前進。
在奔流的小溪的音樂中,響著喜悅的自信:“我將成為海。”這不是徒然的假設,而是真正的謙遜,因為這是真理。河流沒有別的選擇。在河流的兩岸,有無數的田野和森林,村莊和城鎮;河流以各種形式為它們服務,清濯它們,滋養它們,把它們的產物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但它與這一切的聯系僅只是部分的,不管它在其間徘徊多久,它都保持著獨立。河流永遠無法變動城鎮和森林。
但它能夠并的確變成了海。些微的流水渴望著大海浩瀚靜謐的海水,河水一路向前流動,穿過成千上萬的物體,在到達大海時,它的運動找到了終結。
同樣地,我們的靈魂只能成為梵,正如河流變成大海。河流在各地觸摸一下別的物體,然后又繼續流動,但她永遠無法離開梵,在梵之外流動。一旦我們的靈魂實現了在梵中靜止的最終目標,她所有的運動都獲得了意義。正是這片無限靜謐的大海,賦予無數運動以意義。這種存在的完美,把美的品質借與了發展的不完美,這種美的品質在一切詩歌、戲劇和藝術中得以表達。
要讓一首詩有生命,就必須有一個完整的思想,詩句的每一行都觸著那思想。在整體光芒的照耀下,詩的每一部分都變得光彩四射,意蘊深遠。我們靈魂的進程就像一首完美的詩,蘊涵一個無限的思想,一旦實現了,會使所有的運動充滿意義和喜悅。但如果我們把靈魂的運動與最終的思想分開,如果我們看不見無限的靜止,而只看見了無限的運動,那么存在在我們看來像可怕的魔鬼,魯莽而盲目地不停地沖動著。
我記得我的小學里有一位教師,他常讓我們背誦整本的梵文語法,課本是用符號書寫的,而老師并不給我們解釋符號的意義。日復一日,我們辛辛苦苦地背著,但為的是什么,我們絲毫也沒想過。關于我們的功課,我們處在悲觀者的位置上,只算計到世上匆忙的活動,而沒有看見完美的無限的靜止。每時每刻,這些行動都在靜止中獲得平靜,絕對恰當而和諧。我們在冥想的存在中失去了所有的喜悅,因為我們錯過了真理。我們看見舞蹈者的手勢,想象它們是由無情的偶然暴君控制的,而我們卻聽不見那永恒的音樂,它注定每個手勢都是自發的、優美的。這些運動不斷地生長進那完美的音樂,與音樂成為一體,每一步都把它們不斷創造出來的大量形式奉獻給那樂曲。
這就是我們靈魂的真理,靈魂的喜悅,她必須不停地生長進梵里,她所有的創造都應受這個最終思想的調整,并且她所有的創造都應作為禮物,奉獻給完美的至高靈魂。
《奧義書》中有句非凡的話語: 我不認為我很了解他,或者了解他,或者不了解他。
通過知識的進程,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無限的生命。但如果神完全在我們的能力之外,那么神對于我們就純粹是虛無。真理在于: 我們不了解他,然而我們又了解他。
但人類可以通過喜悅與愛了解梵,因為喜悅是完整的知識,我們的整體生命正在了解他。理智使我們與所要了解的事物分離,但愛是通過結合來了解對象。這種知識是直接的,沒有任何疑點,正如了解我們自身,只是更進了一步。
所以,正如《奧義書》所說,思想永遠無法了解梵,詞語永遠無法描述梵;只有通過我們內心的靈魂、內心的喜悅與愛,才能了解梵。或者換句話說,我們只有通過結合——整體生命的結合——才能與梵聯系起來。
結合已經完成,至高靈魂自己選擇;我們的靈魂作為新娘,而婚禮已經舉行。莊嚴而神秘的言語已得以表達: 讓你的心成為我的心。
在此婚姻中,進化是無權扮作儐相的。只能描述為“此”的難以名狀的直接存在,永遠處于我們最內部的生命里。這個“此”是別的“此”的絕對終點,是別的“此”的絕對財富,是別的“此”的絕對居所,是別的“此”的絕對喜悅。因為絕對之愛的婚姻是在永恒的時間中完成的,現在進行的是愛的游戲。已獲得永恒的人被追逐著,在時間與空間中,在喜悅與痛苦中,在這個世界與另一世界中。當靈魂新娘充分理解了這一點,她的心靈寧靜而幸福。她知道自己就像一條河,在生命的一端已獲得了盈滿的海洋,而在另一端,她正不斷地獲得生命;在一端是永恒的靜止與完成,而在另一端是無盡的運動與變幻。當她了解到兩端牢不可分地聯在一起時,她把世界的主人認作她的君主,從而知道世界是她自己的家園。然后她所有的服侍都變為愛的服侍,生活中一切的困苦憂傷對于她來說,都變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驕傲地忍受著,來證明她愛的力量,微笑著來贏得她愛人的信心。但只要她還固執地留在黑暗中,不揭開她的面紗,不承認她的愛人,而只了解與他分離的世界,她就像一個女仆在這里服侍,而本來她能像女王一樣統治;她疑惑地搖擺不定,在痛苦與沮喪中哭泣。她從饑餓走向饑餓,從困苦走向困苦,從恐懼走向恐懼。
我永遠無法忘記我聽過的一首刺耳的歌,那是在一個黎明,在頭天夜里為慶祝節日而聚集起來的人群的喧鬧中:“船夫,渡我到對岸!”
在我們所有工作的忙亂中,出現這哭喊:“渡我過去。”印度的車夫在趕車時唱道:“渡我過去。”貨郎在賣貨時也唱:“渡我過去。”
我哭喊的意義是什么呢?我們感到自己沒有達到目的;我們以全部的努力與競爭知道,我們沒有到達終點,沒有獲得我們的客體。就像孩子不滿足于他的玩具,我們的心靈哭喊著:“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但所要的是什么呢?未來之岸在何方呢?
除了我們已經有的,是否還有別的什么呢?除了我們所在的,是否還有別的地方呢?是否要停下我們全部的工作,從生活的一切責任中脫離出來呢?
不,在我們行動的核心,我們正在尋找終點。不管我們位于何處,都在哭喊彼岸。當我們的嘴唇祈禱著把我們帶走,我們的雙手卻從未閑過。
真理在于,對于你的喜悅之海,此岸和彼岸在你心中是相同的一體。當我稱此岸為自己的,就遠離了彼岸,并失去了內心完整的感覺,我的心在不停地哭喊著彼岸。我的此岸和彼岸,都期待著完整地和諧于你的愛情。
這個“我”日夜辛勞,為的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家。啊,只要“我”不能稱這個家為你的,這種痛苦就不會結束。“我”將不停地奮斗,而“我”的心靈將永遠哭喊:“船夫,渡我過去。”當“我”的家成為你的家,每時每刻心靈都得以擺渡,即使從前的墻壁還禁錮著“我”。這個“我”永無休止,為了一種獲取而工作,卻永遠無法以其精神同化這種獲取,永遠無法把握并保持這種獲取。“我”想用手臂抓取那本是為萬物而造的,在這種努力中,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并哭喊著:“渡我過去。”而一旦“我”能夠說:“我的一切工作都是你的”,一切依舊,只是“我”已被渡過。
除了在我的、也是你的家中,我還能在哪里遇見你?除了在我的、也變為你的工作,我還能在哪里加入你?如果我離開自己家園,我將不會到達你的家園;如果我停下我的工作,我將永遠不會加入你的工作。因為你住在我里,而我在你里。你沒有我,或我沒有你,都是一片虛無。
所以,在我們的家庭和工作中,祈禱者站立起來,“渡我過去!”因為大海就在這里波動,甚至彼岸也橫在這里,等待著人們渡過去。是的,永恒的現在就在這里,而不在別的任何地方。
(西蒙 譯)
【賞析】
泰戈爾的思想植根于其本民族的傳統智慧,包括奧義書、吠檀多哲學,以及印度教虔信派的泛神論思想。在《關于無限》一文中,泰戈爾以輕快流暢的筆調探討了看似枯燥的智性命題: 有限與無限的關系,也即人與神,人與宇宙的關系。
人注定是有限的,必然會死的,因此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斷探索著無限與不朽,希冀著對無限的理解與趨近。于是在一切不同名目的文化與宗教中都存在著類似的,對于終極的探索和關懷: 真理、道、上帝、邏各斯、梵、無限……泰戈爾對此有自己獨特的思考。首先,泰戈爾對有限與無限作了區分,告訴我們無限(或者說神)不能像有限之物一樣被追尋和占有,而要達到無限,則必須超出有限,即放棄自我。“所以,我們每天對神的膜拜,并不是逐漸在獲得他的進程,而是逐日放棄自我的進程,消除所有的障礙,使之結合在奉獻與服侍中,在善與愛中擴展神的意識。”讀到這樣的句子時,西方的讀者會會心一笑,想起耶穌在讓人們放棄私產的教諭;中國或日本的讀者則會聯想起諸如“忘我之境”的大道。無限不能被占有,但可以體驗,可以在有限的生命中感悟到無限的極樂體驗。有限個體對于無限的趨近便在于放棄有限自我,致力于達到更高的境界。泰戈爾解釋說: 獻身于比個體生命更偉大的理念,祖國、人類、神的理念。在這種解釋中,基督教與東方古代哲學,愛國精神與人本主義思想巧妙地融合了,不同信仰的人們在泰戈爾這里找到了親切的、兼容并包的認同感,在泰戈爾的思想中找到了自己思想的共鳴。
有限個體可能趨近于無限,是因為無限本就蘊涵在有限的個體中。泰戈爾說,“我們必須成為梵”,梵與我們個體靈魂之間存在著“很明顯的”區別,但我們“不斷地變得更真實,不斷地變為梵”。也就是說,個體靈魂是梵的不完整的表現形式,梵則是潛在于個體靈魂中的精神本質。西方基督教認為人都具有神性,都有得到救贖的可能;東方佛教禪宗認為我心即佛,這里的本質都是相通的。那么,究竟如何去把握終極與無限,即泰戈爾所說的梵呢?僅有邏輯的分析是不夠的,理性在此無能為力。如同基督傳道和高僧講經時常做的那樣,泰戈爾在文中用了一個意味深長又飽含詩情的比喻: 渡河。過渡到彼岸的比喻在東方宗教中是常見的,然而泰戈爾卻要人們明白: 我們不應該只是哭喊著渡河!當我們執著于渡河時,執著于從此岸到彼岸時,彼岸就仍然是彼岸。當我們的心中厭惡著此岸,向往著彼岸時,我們將注定無法到達彼岸。是的,此岸就是彼岸,熱愛現實才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徑。泰戈爾向我們微笑: 永恒的現在就在這里,就在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中,家庭與工作中,不必他求。
(王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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