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也日到里費爾
我們知道今天的路程將十分艱苦,所以天一破曉,我們就騎在馬上,準備出發了。這次沒有用騾子,因為馬已經習慣了山路,它們的步伐,和長耳朵伙伴相比,同樣穩健,卻更為輕快。四個向導,沒有一個能說法語,而我們又都不懂德語,說話的事,自然只好免了。
維也日很快就被我們甩在了身后,一小隊人馬于是進入谷地,谷地的深處,有維也日河流過。此時,陽光還沒有照進來,夾在高山之間的小道,籠罩著一層透明而輕柔的陰影。紫色平緩的山坡上,是一片沒有生氣的綠色,露珠閃閃發光,如高墻般的山石似乎被一層廣闊無垠的輕紗覆蓋。淡藍色的晨霧,如同輕煙一般,飄浮在山縫之間,蜿蜒的溝壑之上。綿延不斷的黑色山峰背后,是近于白色的珍珠色天空,正是水彩畫家借以渲染最初在紙上畫上幾筆的那種色彩。太陽越升越高,那顫動的光輝令人想起費利西安·達維德的《日出》中的小提琴的顫音。
在紐布魯克村,我們到了維也日河的左岸,然后沿河而上。我們希望那些想改變一下主題的風景畫畫家都來畫這個風格別致的村莊,它的山間木屋頗具鄉間風味,它的設計大膽的獨孔橋,橫跨在維也日河上。站在橋上,可以望見薩斯格拉特山,如同一個岬角,位于薩斯和圣尼古拉兩座山谷之間,超過這座山峰最高處的林木繁茂的峭壁,還可以看到巴爾福林山上的冰川和積雪。
半小時之后,我們抵達斯達爾登。這兒不能再騎馬了,雖然不乏令人開心之處。到處都亂糟糟的,這邊是一堆石頭,那邊是木屋和茅棚,還有木板搭成的水渠,荊棘樹木,左一塊,右一堆,讓人難以下腳。最妙的是教堂,竟建造在一塊懸巖之上。最主要的街道上,有一家咖啡館和一家旅館,旅游者可以在這里稍事休息,騾子也可以同時喘口氣。一株健壯彎曲的葡萄以它的枝蔓裝飾著公共噴泉,在這樣高的地方,一株葡萄秧實屬罕見之物。
道路地勢漸高,不時可見小溪潺潺,流過草地和碎石,小溪兩旁常常是高大健壯的核桃樹,長滿翠綠的山坡。
太陽終于超過山梁,把它溫暖的光輝投射在山谷的一個坡面上,而另一個坡面依然隱沒在灰蒙蒙的淡藍色陰影中。許多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景物,突然出現在陽光下面,有了某種戲劇性的變化。由于明暗的對比,懸巖的底層,深溝中細小的裂縫,陡峭的絕壁,山峰變幻無窮而奇特的形狀,都清晰可見了。在這幅如此優美的圖畫中,還需加進去幾道燦爛的陽光,氣象萬千的山谷在我們腳下一覽無遺。
我們的馬走得很賣力,也相當穩健,當道路過于靠近危險的深淵時,向導就拉住馬頭,我們的眼前不停地閃過冷杉樹,落葉松,跳躍的瀑布,巍然的懸崖,晶瑩的冰川,谷底里,小河由于受阻而發出低沉的喧囂。有時山坡上會出現一堆由于滑坡蜂擁而下的石塊,如同一座被摧毀的倒塌的城市。
山谷拐了一個彎,我們于是遠遠望見,晦暗的群山之中,立著圣尼古拉的白色鐘樓。由于維也日河一時高興而改變了河床的位置,我們只好再次過河,然后繞過從鄰近的高山上滑落下來的巨石,在一家相當漂亮的旅館門前停下腳步,旅館正對著一個廣場,上面停著卸了套的馬車,等候前往澤爾馬特的游客。教堂建造在一個土臺之上,除了巨大的紅色十字架之外,毫無引人注目之處,十字架上還釘著長矛和海絨。
匆匆地吃過飯,我們便分別坐上租來的兩輛小馬車。已經10點半了,我們想早一點到達澤爾馬特,以便在天黑之前趕到里費爾。我們乘坐的馬車由一匹馬拉著,只能坐兩個人,車夫得經常下來走,牽著馬籠頭。道路并不太壞,但有些地方過窄,兩輛相對而來的馬車居然無法同時通過,其中的一輛只好先退到一個更為寬敞的地方,這樣做倒也沒有困難,沒有危險。
我們于是出發了,欣賞著山谷上方直立著的奇形怪狀的山峰,其中最為奇特的比薩特洛霍恩。遠山仿佛擋住了山谷的去路,氣勢雄偉,屬于玫瑰峰山脈,人們可以看到小塞爾文山和布雷托恩山的東高峰。
因為組成沿途風景的要素一成不變,所以要使我們的描寫避免單調和重復殊為不易,但這些要素之間的組合卻有無窮的變化,各種線條,外表,地勢,陽光與黑暗的轉換,無時無刻不在產生新的變化,其結果使這座山與另外一座山迥然相異。怎么能用語言讓人們感覺到這些山峰的形狀和色彩的不同呢,何況它們的外貌和特點都取決于一條山脊或一條曲線的走向,取決于極其微妙的或明或暗的色調?如果說藝術有它自己的語匯,大自然就美感而言,尚未形成自己的語匯。科學可以告訴您:“這座山是石灰巖的,頁巖的,花崗巖的,那里有豐富的片麻巖,等等。”而這些東西,人們站在馬車上是無法看到的。為了了解這一切,不僅需要作家的筆,而且需要地質學家的錘子。然而,正如畫家所云,這類說明并不能畫入他們的作品。我們的旅行只不過是專欄作家的一次假期漫游,只附之以幾筆匆匆畫就的素描就夠了。
我們穿過落葉松林,沿著狹窄的小路前行,身旁是立著大樹和石頭的峭壁,伸向流淌著維也日河的谷底。另一面山坡上,在斯威德農村附近,波拉巴赫河流經巴爾山腳下,河水來自斯巴倫冰川。
這時候,從我們前面不遠處的馬車上響起姑娘們銀鈴般的笑聲,我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某種不尋常的事情。的確,因為人們要過波利費克巴赫河了。這條河的河床很寬,布滿石頭,每到冬季,水勢很大,行人要踏木板橋才能過去,馬車只能涉水了。河水在車輪附近打著旋渦,馬蹄在石頭上打滑,難以前進,弄得水花四濺,所以姑娘們忍不住笑出聲來。牲口終于一使勁,把馬車拉到了對岸。第二輛車過河沒有遇到什么困難。但很快又有一條河擋住我們的去路,河水來自奧什貝格冰川,并且裹挾著許多巨石。這條河的特點是傍晚要比早晨水深,每到晚上,水流最為洶涌,因為由于陽光的作用,河流匯集了融化的冰川和積雪,而寒冷的夜晚,融化就停止了。我們到達的時候,它還可以通行,浪花還沒有沒過輪轂。在兩條河之間,山谷的另一側,是從法爾旺德冰川上傾瀉而下的美麗的杜米巴赫瀑布。格拉貝霍恩、達什霍恩、比斯冰川、魏斯霍恩、布魯內格霍恩,以及其他帶有古怪名字的山峰,分布在左右兩側,挺立著它們遙遠而巍峨的身影。一座我們沒能記住名字的山峰,峭壁上臥著一條冰川,頂上是一片積雪,許多瀑布從最近融化的雪水形成的藍色縫隙中奔騰而下。大自然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以如此明確和簡單的方式告訴我們河流是怎樣形成的。最頂部的白雪融化而為冰川,冰川融化形成河流之源。
我們的全部旅程充滿一種浪漫而粗獷的美,令我們的想象力大為活躍。置身于如果倒塌下來可以摧毀許多城市的巨大的群山之中,頓有人小如蟻,微乎其微的感覺,而我們所走的道路,如同一條細線,隨山勢起伏。植物也喪失了它們應有的比例,最高大的杉樹也不過形同幾株小草。然而,即使在最為荒涼的地區,您也可以見到一個又一個的小村莊,例如斯維德農,瑪森,埃爾波里根,勞埃什和朗達,這些由小木屋組成的村莊,并不畏懼雪崩和滑坡,它們在山石墜落、洪水襲擊和漫長的嚴冬面前,毫無懼色。沒有任何艱難險阻能夠阻擋人類生命前進的腳步。不過,夏天一到,滿山遍野變得一片翠綠,巨大的恐怖會被爭奇斗艷的花朵覆蓋,人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山里人與高山難舍難分。
我們不時會遇到一群又一群的徒步旅行者,他們是從塞爾文峰和玫瑰峰歸來的德國人或英國人,年輕、漂亮,都長著一雙大長腿,有一副健美的身材。我們從維也日河上多次走過,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山谷仿佛變得非常狹窄,被羅多恩山上的一座懸崖擋住了去路。此處荒涼至極,籠罩在從高山投下的陰影里,到處是亂石和杉樹,流淌著瀑布和急流,人們仿佛有置身于世界盡頭的感覺。
繞過羅多恩山之后,山谷突然寬敞起來,使人頓有美不勝收之感。在犬牙交錯的山峰之上,塞爾文峰挺立著它巨人般的峰頂,由于山勢險峻,其高度仿佛增加了一倍。這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大有刺破青天之勢,呈現波浪起伏的線條無法使人準確估計它的真正高度。它的一邊幾乎是垂直的,那里存不住雪;另一邊不那么陡峭,山坡上形成了片片積雪。它的尖錐形頂部使它非常像一個有人字墻的哥特教堂。幾點殘雪使三角形山頂更為鮮明,更增加了人們的錯覺,以為那真是一座教堂。塞爾文峰本身呈現出摻雜著灰色和白色的淡藍,由于太陽照在霧氣上一片金光,山色空濛,其景色既雄偉又壯麗,超出人們的想象。
在接近澤爾馬特的地方,山谷深處被一片廣闊的綠寶石般的草地覆蓋。此時的澤爾馬特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山村,在每年的這個季節都熱鬧非凡,因為它是前往附近冰川和大山的出發點。這里的木屋形狀優雅,攀緣植物的花朵點綴著玻璃窗,英國人往往喜歡租這樣的木屋度假。歡騰的小溪從街上流過。一切都讓人賞心悅目。在有馬車出租的旅館門前,搬運工、向導,他們的馬和騾子,以及帶有長凳的馬車,等候著乘客。人們不斷地來來往往,有的人返回,有的人則正要出發,有的人騎在坐騎上,有的人則剛剛從坐騎上下來。人們在這里能看到各式各樣的人,各種種族的人,各式各樣的服裝。外出旅行的人都喜歡隨心所欲,所以有些人的打扮完全可以去參加狂歡節。男人們戴著護腿套,安達盧西亞或蒂羅爾式的帽子,穿著綢子短上衣和大外套,沒有理由指責那些裝束近于男人的婦女。總之,看起來五顏六色,別有一種情調。幾個身著紅法蘭絨衣服的人,如同鮮艷的罌粟花開放在更為莊重的灰色和黃褐色服裝之間,他們在整個畫面上加進去一種艷麗的色彩,善于運用色彩的畫家在作畫時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也要這樣做。
我們走進塞爾文旅館,把我們隨身攜帶的一點東西留在那里。半小時后,我們在向導的幫助下,登上了坐騎,想在天黑之前趕到里費爾高地。塞爾文旅館的老板在那兒建造了一座木屋,對想攀登玫瑰峰和附近山峰的旅游者來說,那是一個十分方便的休息場所。
在經過建筑在墓地中央的教堂的時候,向導指給我們看: 在攀登塞爾文峰時喪生的三位英國先生的墳墓,那次事故給人留下一個痛苦的回憶,但這并不能嚇倒那些喜歡冒險和勇敢無畏的旅行者。
按照旅館老板們的說法,道路總是非常美,攀登也總是易如反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必須準備吃苦。一般來說,不會令人失望。離開澤爾馬特之后,開始穿越草地,一條土路的兩旁是成排的樹林,土路上到處是石頭,仿佛附近田野上的所有石塊都被搬到了這里。巨大的圓形石頭上建起的木屋,分布在左右兩側。水色乳白的小溪快速地流淌著。我們很快就來到了一條小河面前,小河是由一個名叫芬德蘭巴赫的美麗瀑布形成的,而瀑布則來自芬德蘭冰川。再往前行是來自古格爾冰川的莫斯巴赫河,接著是一片由杉樹和落葉松組成的樹林,它們的根部猶如巨人的手指,緊緊抓在極為陡峭的山坡上。
穿越樹林上山是最為艱苦的一段路程,一條幾乎不存在的小路,在懸巖之間,滾動的石塊之間,盤根錯節的樹木之間,蜿蜒而上,有時地勢突變,給人的感覺仿佛是踏在已經被毀掉半截的梯子上。向導不得不抓住馬尾,兩腳懸空,如同跟隨帕夏的隨從,被半拖著,走過最為困難的地段。落進萬丈深淵可不是好玩的。小路后來順著一個相當寬闊的隆起地帶盤旋而上,身邊再也沒了深淵,但一路上的艱難有增無減。
穿過樹林之后,我們看到了聳立在奧恩力山上方的塞爾文峰的尖頂,一條冰川,猶如一股巨大的冷卻了的玻璃熔流,從山上順著陡坡直達谷底。一排暗綠色的杉樹,烘托出晶瑩蔚藍的冰川,造成一種色彩分明的對比,正是出于這一原因,瑞士的名勝之地往往令畫家望而卻步,他們對色彩的運用沒有把握。幾座分散的村莊,坐落于杉樹林之中,使雄渾肅穆的大自然有了幾分生氣。
我們在一個木屋里稍事休息,喝了些牛奶、啤酒和櫻桃酒,馬匹也休息了幾分鐘,隨后,我們繼續攀登。
從木屋往上,樹木漸漸稀少并且很快完全沒有了,剩下的只是赤裸的高山以及疏疏落落的幾塊草地。小路順著險峻的山坡繞來繞去,不時被大石頭擋住去路。最后,我們終于到達了那個有旅館的高地,旅館只是一座簡易建筑,但考慮到它所占據的位置,的確又不同凡響,試想,要把所有建筑材料送到這樣高的地方來該是多么的不容易。旅館不遠處是牲口棚,里面可以放馬和騾子。
此處的空氣已經變得非常涼爽了,如果和山谷中的熱氣相比,甚至可以說已經有點寒冷刺骨了。風來自白雪皚皚的山峰和附近的冰川,自然會帶有一股寒氣,旅游者們站在旅館的門口,在慘淡的日光下,身上裹著外套或大衣。里費爾旅館分為兩層,一條大走廊,兩旁是修院寢室一樣的房間,配備有必不可少的家具,但極為干凈。餐廳又長又窄,占據了底層很大一塊地方,趕上旅游旺季,便無法同時接納進餐者。人們只好分批而入,我們是最后一批,也就是說我們吃的東西已經少得可憐,看來“寧早勿遲”的說法在山頂上比平原上還要實用。人們給我們端上來的是巖羚羊的排骨,這道菜頗具地方風味。不過我們并不想向美食家們推薦。
用過如同隱居山林的人常吃的晚飯之后,我們急需休息了,便各自回到房間,我們的旅伴也和我們一樣去休息了,周圍很快就安靜下來,那是人們無法想象的靜寂,沒有一絲聲響,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萬籟俱寂,高山,積雪和冰川都悄無聲息地籠罩在夜色之中。遠方河流的響聲也消失在深不可測的山谷里。風暢行無阻,失去了白日的喧囂。大自然仿佛停止了呼吸,我們有一種置身于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上的感覺。
當我們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想把我們的表和錢放進去的時候,卻發現了一條女人的腰帶,很寬的銀制腰帶扣做工相當復雜,還有一封用鋼筆書寫的德文信的草稿和一個裝有照片的圓形頸飾,照片上是一個年齡在24歲至26歲之間的年輕女人,神情溫柔憂郁。最為奇怪的是這張照片上還有一只男人的手,放在女人肩上,表示對她絕對的控制和占有,正如我們在羅浮宮中所見到的那樣: 加斯特侯爵阿爾芳斯·達瓦羅斯的手放在提香筆下的美人的乳房上。我們的想象力在力圖構造一部小說,用以解釋這幅照片,這條腰帶和忘在這兒的信。我們本來可以讓人把信翻譯出來。但揭破這一秘密仿佛并非文雅紳士之所為,于是我們又悄悄地把三樣東西放回抽屜。即使如此,我們也許已經說得太多了。
我們毫無睡意,于是從床上起來,把最暖和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因為這種與平原地區完全不同的高山嚴寒幾乎把我們凍僵了。旅館的門并沒有關死,我們走了出去,一種人類從未見過的壯麗景色展現在我們面前。
晴朗嚴寒的夜空如同極地的天空,一片蔚藍,天邊是影影綽綽的山峰,構成一條斗折蛇形的曲線。凌駕于群山之上的是塞爾文峰巨人般的尖頂,仿佛在躍躍欲試地要刺破那藍色的蒼穹。這座雄偉的大山,一片暗紫,那氣勢奔放的山脊在藍天中勾勒分明,呈錐形的孤獨的頂峰雄踞于群山之上。一輪滿月,放射著淡淡的黃光,沿著它最為險峻的峭壁緩緩上升,仿佛也要登上這座其勢巍巍的山峰。一邊是閃光的圓月,一邊是碩大無比的黑色尖狀峰頂,令人嘆為觀止。
明月在天,星光退隱,旅館和我們置身的高地撒滿清輝,山谷深淵被一片冷峻的暗影淹沒,愈加顯得深邃和幽暗,我們的腳下仿佛成了一座小島,飄浮在清光之中。
塞爾文峰
面對著這種無與倫比的景色,我們靜觀了片刻,但山頂上有一種刺骨刀削般的嚴寒,被白日陽光融化了的冰雪,由于夜晚的到來,而重新結凍了。我們幾乎被凍僵了,牙齒格格作響,不得不返回屋內。那過于寒冷的空氣似乎使我們連呼吸也難以暢通,并且還給我們帶來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感,但旅館里溫暖的氣息很快就使這種感覺消失了。盡管白天已經非常疲勞,可是總提心吊膽怕趕不上壯麗輝煌的日出,我們一夜睡得頗不安穩,并且早早地就下了床。幾名習慣于早起的游客已經準備出發。走廊上的房門一個接一個地開了,若明若暗的晨光中出現了幾張被太陽曬黑的面孔。一位巴黎的記者,夏爾·道爾弗斯先生,將帶著向導去攀登玫瑰峰,我們祝他一路順風,月亮還懸掛在塞爾山峰旁邊,如同一個巨人手中的盾牌。但天空的顏色已不是剛才的樣子,淡藍之中出現了漸漸擴展的乳白,猶如一杯水中滴進了幾滴汽油。籠罩在深淵之上的黑暗已經消失,透過冰冷的藍色透明的暗影,晶瑩的冰川,昏暗的杉樹林,高低不平的巖石和錯落有致的山谷,清晰可見。低處飄蕩著幾片薄霧,如同斷裂的輕紗和被風吹散的棉絮。連綿不斷的山峰在天邊勾畫出一條奇特的、犬牙交錯的曲線,把我們置身的高原圍在中間,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曲線變得柔和起來。影影綽綽的光線滲透出來,改變了懸崖峭壁上那陰森可怖的面貌。黑暗中的溝壑漸漸呈現出青色。大自然仿佛在等待,在悄無聲息地等待,似乎一位大師的交響樂即將響起序曲的第一音符。
終于,東方出現了一道金色發紅的光輝,照在一片翻滾的云彩之上,無數云朵如同波浪起伏的海水,泛著泡沫,滾向遠方高山的山頂。幾分鐘之后,在云朵的下方,涌起跳動的麇集在一起的火紅的鱗片,一座山峰之上露出圓盤弧狀的一角,塞爾文遠處的高峰立刻被染上一抹輕柔的玫瑰紅,仿佛那兒有一個我們目不能見的窺視者,正在告訴我們太陽已經升起。這種只有天上才有的粉紅,使最鮮艷的花朵和女人的臉龐黯然失色,如同一只閃動著光輝的蝴蝶輕輕地落到了高山的額頭上,其嫵媚和美麗,是任何人類語言也難以描摹的,只可略想,當愛神厄洛斯第一次吻普緒喀時,那羞紅了臉的少女大約就是這副樣子。太陽漸漸升高,而多彩多姿的光輝則向下延伸,照亮了巨人般山峰的一半。此時,金光和玫瑰色的光線混合在一起,所有的山頂都亮了起來,仿佛構成一個三腳架,支撐一個雄偉巨大的殿堂,并且以大自然所特有的神秘儀式,同聲歌唱,迎接初升的朝陽。可惜,高原上缺少一個印加人的女巫師,來歌唱我們這個世界上可見的上帝;有的只是一個詩人,一個為他的報紙把他的印象寫進散文的詩人。
很快地,我們周圍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見了。不斷向下延伸的陽光,如同流水,直瀉在山坡上,道道金光與道道銀光交織在一起,使積雪冰川暖意融融,使排排黑壓壓的杉樹林金光閃爍,使大自然醒而復蘇,使世界從黑暗中獲得解放。太陽升起在潔凈的天空上,月亮仿佛還不愿意立刻被取而代之,他們如同一對兄妹對望著。這是一對不能常見的兄妹,一個蒼白而微藍,一個金黃而火紅,一個是黑夜的王后,一個是白日的主宰。這兩個金黃和銀白的圓盤分別高懸于天空的兩側,一個是黑夜的明燈,一個是白日的火炬,一起在晨光中閃爍,產生出一種最為神奇的景象。然而,月亮的光輝畢竟難以與太陽匹敵,便漸漸隱退了,消失了,在天空中只留下一片迷茫的灰色。
此時,與我們結隊出游的女人出現在旅館門口,她們起得太晚,失去了與東方玫瑰色的黎明一比顏色的機會,否則她們本來可以受到17世紀類似《晨起的美人》那樣詩句的贊美。她們為錯過觀看壯麗的景色而深感遺憾,但她們并不像18世紀那些在日食過后才到達天文臺的貴婦人,祈求太陽重新升起。
由于我們事先不了解情況,所以在討論如何下山的時候才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沒有其他出路,如果不想從原路返回,只有圣德里杜爾山口通向意大利和奧斯特山谷。走這條路,旅行計劃就會被打亂,我們的本意是想繞瑞士走一圈,何況,我們得在光滑而危險的冰川路上走四五個鐘頭。迫于無奈,我們只好再次取道澤爾馬特。
我們必須從原路下山,昨天從這條路上來,我們可是歷盡艱辛。我們拿著登山杖上路了,登山杖的一端是鐵做的尖頭,手柄則是一塊羚羊角。我們如同一支重武器部隊,走在最后,讓那些輕裝的隊伍在前面偵察地形。至于坐騎,我們把它們留在了里費爾,因為路途險境不斷,騎馬毫無舒服可言。經過一段時間之后,我們把寸草不生的高地留在了身后,植物漸漸地出現了,高山牧場上綠草如茵,在不那么稀薄和更加溫暖的氣息里,幾株落葉松伸展著它們的枝條,綠色苔蘚平展展地蓋滿大片大片的山石,這些棱角分明的石頭,如同地面上的堆堆骸骨,構成一塊不毛之地。我們又返回了生意盎然的世界: 成千上萬朵美麗的小花裝點著翠綠的山坡,在陽光下閃爍,擁擠在石頭的縫隙之間,在小路旁眨著眼睛,仿佛在請求人們采摘。我們的旅伴已經無法抵御這種誘惑,他們發出一陣愉快的呼喊,瘋狂地跑上跑下,采下黃色的銀蓮花,紫色的龍膽,嫩柔的高山紫羅蘭,藏紅色的毛茛,藍色的高山鐘花,勿忘草和許多其他我們不知俗稱是什么的可愛的小花。我們也不甘落后,于是就在我們已經插了一根孔雀羽毛的帽子上別上一朵奇特的白花,白花上面覆蓋著一層白色絨毛,而它的莖和葉子上卻是一種淡綠色的絨毛,仿佛因為怕冷而穿上了一件貂皮大衣,后來我們才從阿爾卑斯山植物志上得知這種花的學名是火絨鼠曲草,但當時我們卻根本未曾想到。最為有趣的是看著兩個少女,懷中抱滿鮮花,順著山坡向下跑去,仿佛腳底生了翅膀。風掀起她們的長發,她們的衣服也隨風飄舞,如同埃爾科拉諾和龐貝城舞女的舞衣。她們并不恐懼那往來于花間的貝麗女神,并且像她一樣輕盈地從一塊石頭跳向另一塊石頭,挑選著某種小花和千奇百怪的小石頭。
在阿爾卑斯山的植物群中,既沒有盧梭的“長春花”,也沒有喬治·桑的“仙客來”。也許前者的季節業已過去,而后者的季節尚未到來。
從巨大的覆蓋著虎耳草和墻草的石塊中間流出股股泉水,我們用一個鍍金的杯子,在這些寒冷如冰和晶瑩如玉的泉水中加進去幾滴燒酒,喝了幾口,因為在山間旅行得提防口渴。所有這些眾冰川上流下來的水,農民稱之為“野水”,都是不能喝的,空氣和陽光沒有使之具有生命所需要的元素,并且沒有經過土壤的過濾。但唯一的危險是過涼,所以必須加進去一些含酒精的飲料。
最艱苦的路程已經被我們拋在了身后,我們走出一片盤根錯節的仿佛生長在一個昔日滑坡之上的杉樹林,來到平緩的通往谷底的山坡之上,我們順著大道,走在牧場柔軟的草地上,雙腳如同踏在土耳其的伊茲密爾地毯上。我們滿懷喜悅地又見到了芬德蘭巴赫瀑布,依然那樣水流湍急和泡沫飛揚,飛快地從一座小橋之下流過,接著我們很快地就接近了村莊最先出現的木屋。半小時之后,我們回到澤爾馬特,走了這么長時間,加上天氣寒冷,我們已經感到很餓了。
由于晚飯時間未到,我們就靠在窗臺的欄桿上等著,一邊抽著沃韋產的雪茄,我們無法找到更好的雪茄,只好抽它,忽然人群中引起一陣好奇的騷動: 哲學家們離開他們的長凳,閑逛的人加快了腳步,趕騾子的人也扔下他們的牲口,所有的人都向同一個地方跑去。人群中很快出現一支隊伍,走在最前面的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健壯而靈活,穿著短上衣、背心和短褲,護腿套直達膝蓋,頭上是一頂氈帽,低低地壓住眼眉,這個充滿陽剛之氣意態堅決的人,盡管此時衣著樸素,卻讓人一眼就可看出是個地道的英國紳士。他是阿爾卑斯俱樂部的成員,剛剛成功地登上塞爾文峰。夜里,從里費爾的旅館里,我們曾看見過他那斷斷續續的燈光,如同一道紅色的光片,在半山腰間閃亮。走在他身后的是向導,身上背著卷繩子的滾筒,破冰的斧子,鐵釬以及為征服這樣一座險峻山峰所不可缺少的工具。這些被曬黑了的堅定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戰勝困難的滿足,一種勝利的喜悅。
向導們回到旅館,而那個英國人則把肩膀靠在門柱上站了一會兒,神態怠惰,極為冷淡,那樣子似乎是來自他的倫敦蓓爾美爾街上的俱樂部。他或許并沒有意識到,他信奉的是一種布魯邁爾由賀拉斯那兒發展而來的時髦主義信條,即一切都無須大驚小怪。
看著這個英俊的青年人,他肯定是個富家子弟,習慣于舒適和優雅的生活,卻拿自己的生命做這種無謂的冒險,我們不禁想到,某些人的確對危險的登山運動有一種難以戰勝的迷戀,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他們也不改初衷。這個阿爾卑斯俱樂部年輕的成員一定在來的時候見過澤爾馬特墓地里他的三位同胞的墳墓。可是險峰自有它的魅力,如同深淵有深淵的魅力一樣。它向人們發出召喚,它吸引著那些自恃勇敢和喜歡冒險的人,給他們以勝利的希望,對這些人而言,平靜的現代生活使他們沒有機會證實自己的力量。它高高地聳立在那里,那難以接近的峰頂露出嘲弄般的樣子,似乎在向軟弱無能的人類發出了挑戰。大自然有意為自己保留了許多高不可及的山峰,并且用種種障礙,用深雪、冰川和絕壁包圍著它們,保護著它們,它使那兒的空氣幾乎無法呼吸,它把植物趕走,消滅了生命,它使烏云和暴風雨在那里堆積,生成,似乎在向人們說:“你們不是已經有許多平原、草地、森林,美麗的河岸和丘陵了嗎?這些地方不是處處陽光燦爛,長滿葡萄嗎?這塊狹小的高地,一塊不毛之地,一座連雄鷹也為之眩暈的山峰,屬于我所有。你們到這里來干什么?下去吧,回家去吧,家里的人正在心驚肉跳地等著你們呢。”但越被拒之門外,人的欲望往往就越強烈,那座被緊緊守衛著的山峰于是具有一種無法抵抗的誘惑力。人們對它日思夜想,夢寐以求,攀登它的念頭,壓在人們心上,揮之不去,即使能到別的地方去旅行,人們也還是難以忘掉它,還是要不斷地想起它。人們身邊總是有一個露著嘲諷意味的幻影,使您仿佛看到了那座正在嘲笑您的沒人攀登過的山峰。索緒爾和雷蒙,一個圍著勃朗峰,一個圍著貝爾杜峰,轉了20多年,終于未能如愿,含恨而死。
對于獵取巖羚羊的獵人來說,他們也受到同樣誘惑力的吸引。他們知道,追趕這種可以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巖石上的身體靈活而帶角的山間動物,遲早有一天會一步不穩,跌到深淵、急流和冰洞之間去,或者被雪崩埋葬,被掉下來的山石砸死。有時,在人跡罕至的谷底,他們能夠隱約看到一個被禿鷲撕碎的父輩的尸體。可是一旦看到藍天之上,險峻的高山之上,有一個巖羚羊的身影,他們就無法控制自己,哪怕有千難萬險,他們也要上去,他們攀登近乎于垂直的陡壁,跳躍深不可測的裂縫,沿著峭壁上的小道緩緩移動,仿佛像長了翅膀似的,穿過積雪覆蓋的深溝。高山令他們狂熱,他們無所畏懼,仿佛不知道還有地心引力學說的存在。很顯然,這種歷盡艱險所獲得的快樂,使平原上的各種毫無風險的活動味同嚼蠟。這種快樂一旦擁有,人們就再也無法割舍了,他們必須一次又一次地獲得,直到為它更新換代自己的生命。
正如米什萊在他的一本題名為《山》的書中所說:“人們并不會因此退縮,那高高聳立的山峰,如同一個殘忍無情和盛氣凌人的女人,永不缺少追求者,永遠有人希望能登上它的頂峰。獵人說:‘是為了獵物。’登山者說:‘是為了看看遠方。’可是我說:‘是為了寫一本書。’我坐在我寫字的書桌前,世界上的任何登山家都沒有像我在阿爾卑斯山這樣,登過這么多次山,走下過這么多的懸崖峭壁。其實所有這些辛苦努力的實際目的仍是為攀登而攀登,使之具有某種高尚的色彩,沒有用(情況幾乎總是如此)。”
不管理智對此有什么看法,這場人與山之間的搏斗充滿詩意和崇高的精神。人們對偉大的行動有一種本能的敬仰,所以他們對勇敢的登山者十分敬重,總是用歡呼來迎接他們下山。勇敢的登山者們表現出一種一往無前的決心,他們在無法接近的頂峰上插上了人類智慧的大旗。
英國紳士緩緩走回房間,顯然他非常需要休息了,盡管看起來身體強壯。因為我們想在夜里之前到達圣尼古拉,所以就來到餐廳,準備美餐一頓,我們在里費爾吃得非常簡單,急需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飯。給我們服務的是一個美麗的瓦萊女人,開始我們錯以為她是意大利人。她手腳很麻利,半小時以后,我們40人坐進了兩輛有長凳的馬車,按我們昨天來的原路返回,但車速卻快了許多,因為過了澤爾馬特之后是一路下坡。
簡直難以想象,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會由于遠景的變化而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我們背向谷底,來時令我們嘖嘖稱奇的景物已不復存在。高山模樣大變,峭壁和側影幾乎令我們難以辨認,我們仿佛行進在一條陌生的大道上,展現在我們面前的也仿佛是一個我們未曾涉足的地方,我們并不感到乏味,雖然我們曾為歸程的舊景重現和缺乏新意感到擔心。夜晚的光輝并不像晨光那樣,使景物具有一種斑斕的色彩,但具有另一種魅力,使偉岸的群山染上了更為莊重的顏色。深谷之中,維也日河奔騰咆哮,上面籠罩著一層更為濃重的黑暗。此時,大自然具有一種莊嚴的美。
在一條十分狹窄的路上,我們遇到一輛車。一邊是深谷,另一邊是幾座木屋,牲口棚和其他附屬設施。迎面而來的那輛車只好把馬卸下來,把車推進一座豬圈里,這樣我們才得以過去。
再往前走,出現了我們昨天輕而易舉就穿過去了的那條湍急的小河,但白日融化的雪水使水量變大了,似乎要擋住我們,不讓我們過去。最后,我們還是平安地到達了彼岸。
前面的另外一條小河,水勢未漲,我們的馬車一躍而過。
又經過一段路程之后,我們發現路邊上站著一個人,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山谷的縫隙間出現的遠處的山峰,然后垂下頭去,望著手里拿著的一本像書似的東西。來到他身邊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他是一位正在寫生的畫家。我們向他致意,可是他并沒有發現我們,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壯麗的景色。大自然之美看來并非沒有意義,它有一個孤獨而熱情的欣賞者,后者正用草草的幾筆把它不斷更新的、線條優美的面貌永遠固定在紙上。
我們到達圣尼古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一路上被隨便固定在馬車上的長凳顛來顛去后頗感疲勞。此時,落日的紅光還映照在谷地上方的半山腰,谷底則已經被一片紫色的陰影覆蓋。澄澈的天空漸漸布滿大片烏云,奇形怪狀,仿佛被撕破了翅膀,如同尖尖的石頭之上的一群驚惶失措的蝙蝠。熱風吹來,似乎是一個人急促的喘息,人們的胸膛里有一種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壓抑感,云間亮起時斷時續的閃電,猶如正在吹熄的火焰的閃光。遠方響起悶雷的聲音,如同山間的熊叫,維也日河在不停地咆哮,在時而被閃電照亮的漸趨濃重的夜色中,人們可以隱約地看到河水泛起的白色浪花。
幾滴巨大的雨點使我們離開了欣賞這種粗獷美的旅館陽臺,回到我們通向一條走廊的房間。旅館以一個西班牙式內院為中心,有三條重疊的走廊,這種布局效果相當好,我們覺得既高雅,又方便。
聽著滾滾的雷聲和奔騰的河水,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在神奇的夢境中,我們又回到了塞爾文峰,輕而易舉地登上險峻的山頂。我們在口袋里沒能找到名片,為了紀念這次來訪,我們在石頭上,如同在一篇專欄文章的下方,寫下了我們的名字。
(趙堅 譯)
注釋:
費利西安·達維德(1810—1876): 法國作曲家。
《圣經》載,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后,有人用蘸了醋的海絨綁在長矛上,遞給他解渴。
貝麗女神: 波斯女神,歐洲有以她為題材的芭蕾舞劇。
布魯邁爾(1778—1840): 英國花花公子的代表人物。
【賞析】
年輕的戈蒂埃一度深受浪漫主義的影響,并在雨果的鼓勵下投入文學創作。他早期的文章重在抒發個人情感,后來卻轉為描述外部世界的“美”。而他這一轉變的一個重要誘因在于他的西班牙之旅。這次旅行讓他寫出了優美的《西班牙游記》,充分顯現了以畫入文的效果。此外他還曾到過法屬非洲、英國、荷蘭、德國、瑞士、意大利、土耳其和俄國等地,著有游記多種,此文即是其一。
戈蒂埃早年習畫,這篇游記里可以明顯看出畫家的筆法: 描景狀物精確細致,色彩繽紛,讀來如欣賞一匹精巧的絲織錦緞或一幅客廳墻壁上的風景畫。大自然的造型美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在此,戈蒂埃津津樂道于大自然的光影、線條、質感和顏色,旅程之所見隨著馬車的顛簸富有動感地呈現在我們面前。這種寫法避免了浪漫派直白的大肆抒情,旅行中的人物也都是作為自然景色的點綴出現的。文中有些形容十分生動巧妙,令人驚喜,如:“接著是一片杉樹和落葉松組成的樹林,它們的根部猶如巨人的手指,緊緊抓在極為陡峭的山坡上。”(《從維也日到里費爾》)一些動作情態的描寫也令人心醉神馳:“兩個少女,懷中抱滿鮮花,順著山坡向下跑去,仿佛腳底生了翅膀。風掀起她們的長發,她們的衣服也隨風飄舞,如同埃爾克拉諾和龐貝城舞女的舞衣。她們并不恐懼那來往于花間的貝麗女神,并且像她一樣輕盈地從一塊石頭跳向另一塊石頭,挑選著某種小花和千奇百怪的小石頭。”(《塞爾文峰》)類似如詩如畫的描寫隨處可見。
可是盡管戈蒂埃文采飛揚,我們的許多讀者在熟識了散文的“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套路之后,再來看這篇《瑞士印象》,便難免心下疑惑: 作者一味客觀地記錄景色,似乎沒有什么“情”、“志”可言,他到底是想表達什么含義呢?——答案就是“美”。其實,這種不動聲色的寫法恰恰表露了戈蒂埃的創作心跡: 他無意抒發任何感情或哲思,也不關心世道人心,唯一想贊嘆的就是“美”本身。
戈蒂埃是當時法國唯美主義的代表人物,其作品手法精巧,題材纖細,形式完美,有較高的藝術價值。他認為,“美”應當是超功利的,只有毫無用處的東西才是真正美的,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是丑的。他甚至表示,“為了看到拉斐爾的真跡或裸體美女,我十分樂于放棄我作為法國人和公民的權利”。因此,他主張藝術作品應當擺脫政治論爭和道德說教的羈絆。而藝術的價值和目的僅在于形式的完美。在這種“為藝術而藝術”的信條下,他的作品都是制作考究的“琺瑯和雕玉”,美得冰冷無瑕,既不依靠社會需求的流行題材取勝,也不在乎是否思想深刻,感情充沛,能讓讀者欷歔不已,流下熱淚。1848年革命后歐洲社會動蕩不安,戈蒂埃卻以藝術家的身份采取了一種超然態度,他說:“不管那狂風暴雨敲打我緊閉的窗戶,我制作琺瑯和雕玉。”另一方面,革命毀掉了他安逸的生活環境,這也是他深為不滿的。
唯美主義思潮產生于資本主義消費文化興起的年代。面對藝術的商品化和功利化,唯美主義藝術家們轉而強調藝術純粹的、不朽的“美”,這也是一種捍衛藝術純潔性的舉動,自有其積極意義。在他的小說《莫班小姐》的序言中,戈蒂埃辛辣地諷刺了當時社會的道德虛偽:“現在,不論是紅色的、綠色的,還是三色的報紙也好,都在大肆談論道德經。”“想的一套,寫的一套,這是正人君子每天常干的事。”他認為,“現在時興的這種假正經……如果說不是令人厭惡的話,那也是非常可笑的”。由此,他提倡藝術應當是“超道德”的,藝術家不負有教化民眾的責任,而應當專注于挑戰藝術形式的難度。
復辟王朝下的法國,浪漫派的激情已逝,欣欣向榮的現實未至,陳舊、虛假和混亂的氣息充斥著主流社會,此時出現的唯美主義文藝理念既對藝術本質進行了深入探討,也啟發了新的文學創作的思路。
(李文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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