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生于普魯士萊茵省特利爾城一個律師家庭。在其中學畢業的作文中就閃現出思想的火花而得到老師的好評。讀大學期間他加入青年黑格爾派。大學畢業后,創辦《德法年鑒》,并和恩格斯合著《神圣家族》,闡明了人民群眾是歷史創造者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1845年被驅逐出法國,前往布魯塞爾,隨后恩格斯也到了那里,兩人合寫了《德意志意識形態》。1847年共同起草了《共產黨宣言》,系統地闡述了科學共產主義學說。1848年革命期間,馬克思回國,參加革命斗爭。革命失敗后,留寓倫敦。進行經濟與社會研究。1864年第一國際成立后,馬克思被選入領導機構,1867年出版了《資本論》第1卷(第2、3卷在他逝世后由恩格斯整理增補出版)。標志著馬克思辯證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的最終完成。
【作品選錄】
我們說,馬克思在英國找到了第二祖國,但祖國這個詞的涵義當然不應該理解得過于廣泛。在英國,馬克思從來不曾因為他的革命宣傳活動而受到迫害,雖然這種活動在不小的程度上是反對英吉利國家的。這個“貪婪而嫉妒的小店主”的政府比那些大陸國家的政府具有更大的自尊和自信;大陸國家的政府由于良心有愧而心懷恐懼,不惜揮舞警棍來迫害自己的反對者,甚至當后者并沒有越出討論和宣傳的范圍的時候也如此。
但是就祖國這個詞的另一種更深刻的涵義來說,那末,自從馬克思用他天才的眼光看穿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底蘊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祖國了。在這個社會中,天才的命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人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發表過各種各樣的見解——從庸人關于天才終將勝利的貧乏的、自欺欺人的預言,直到浮士德的憂郁的話語:
“那少數通曉事理的人,
都有幾分傻氣,不知道明哲保身,
他們向庸眾吐露了自己的見解和真情,
只落得在十字架和火刑堆上喪命。”
馬克思所制定的歷史方法,使我們有可能更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庸人之所以預言每個天才終將勝利,正因為他們是庸人。即使有時發生這樣的情形,即天才沒有被送上十字架或是火刑堆,而是獲得了承認,那也只是因為他終于甘愿讓自己變成了庸人。如果沒有發辮垂在肩際,歌德和黑格爾也是永遠不會成為資產階級社會公認的天才的。
資產階級社會在這方面只不過是一切階級社會中表現得最明確的一種形式,而且不管這個社會有多少功績,它卻從來不是天才的關懷體貼的祖國。它也不可能是這樣的,因為天才的內在本質就在于: 它喚醒人類自發力量的創造性的迸發,而這種迸發是反對傳統的遺產和破壞階級社會所賴以生存的壁壘的。在西爾特島上,有一處埋葬著被海水沖上岸的無名尸體的孤寂的墓地,墓門上刻著這樣一個虔誠的題銘:“髑髏地的十字架——無家可歸者之家。”這句話無意識地但是中肯地道出了階級社會中天才的命運: 天才在這個社會里是無家可歸的,他只有在髑髏地的十字架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的歸宿。
當然,當天才同資產階級社會作某種妥協的時候,則是例外。當他幫助資產階級社會推翻封建社會的時候,他好像具有無比的威力。但是,當天才一旦自行其是,這種威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天才就至多只被允許在圣海倫那島的巖石上了結自己的余生。有時候,天才穿上了市儈的闊綽的常禮服,這時他就可以一帆風順地爬上魏瑪的薩克森大公國國務大臣或者柏林的普魯士欽任教授的地位。但是,如果天才以高傲的獨立精神和不屈的氣節同資產階級社會相對立,如果他從資產階級社會存在的最深的根源來揭露它滅亡的秘密,從而預言這個社會的即將來臨的毀滅并且為它的毀滅作準備,如果他為給這個社會以致命打擊而打造武器,那末,災禍就將降臨到天才的身上。資產階級社會為這樣的天才準備的只有摧殘和折磨;這些摧殘和折磨表面看來也許不像古代的受難者的十字架和中世紀的火刑那樣野蠻,但實質上卻比這些刑罰更加殘酷。
在19世紀的天才人物當中,沒有一個人曾經經受過比一切天才中最偉大的天才——卡爾·馬克思——所經受的更痛苦的命運了。還在他開始進行社會活動的頭十年當中,他就不得不同經常的窮困進行搏斗,而從移居到倫敦時起,他就面臨著亡命生活的全部可怕的遭遇。但是真正當他通過不倦的努力在年富力強之際取得了最高成就的時候,他卻遭到了真正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命運,而成年地、成十年地為日常生活需要所纏累,為一塊必不可少的面包而操心苦惱。一直到逝世,他都沒有能夠在資產階級社會中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哪怕是勉強過得去的生活。
而且,馬克思所過的絕不是庸人們所說的那種庸俗的流行意義下的“天才的”生活。他的過人的勤奮是和他那過人的精力相稱的。日日夜夜的過度工作很早就開始損壞了他那一度是鋼鐵般的軀體。在馬克思看來,失去工作能力對于每個人來說等于是宣告死刑,只要他不是天生就的畜類,——他是一本正經地這樣說的。當他身患重病而不得不一連幾個星期躺在床上時,他寫信給恩格斯說:“在這一段完全不能工作的時期里,我讀了卡本特爾的生理學和洛爾德的生理學,科利克爾的組織學,施普茨海姆的大腦系統及神經系統解剖學,施旺和施萊登關于細胞的著作。”馬克思盡管好學不倦,卻從不忘記他自己在青年時代說過的一句話: 一個作家不應該為謀生而寫作,而應該為寫作而謀生。不過,馬克思從來都是懂得“謀生的絕對必要性”的。
但是他的一切努力都由于一個敵視他的世界的仇恨、憎惡或至少是畏懼而遭到失敗。甚至那些在其他場合下裝出一副獨立不倚的姿態的德國出版家,也被這個大名鼎鼎的“煽動者”的名字嚇得退避三舍。德國所有的黨派都同樣誹謗他,而只要他的真正面貌在什么地方透過人為的云霧顯示出來,在那個地方,有計劃地保持緘默的卑鄙陰謀就起著作用。從來也沒有一個最偉大的思想家像馬克思這樣長久地完全被排除于本國人民的視野之外。
唯一能夠為他奠立一個比較穩固的立足點的工作,是他從1851年起在整整十年中間為New -York Daily Tribune(《紐約每日論壇報》)撰稿的工作。這家報紙當時擁有二十萬訂戶,是美國的一家讀者最多而資力最雄厚的報紙;而由于它鼓吹一種美國式的傅立葉主義,它要比純粹資本主義企業的鄙俗的刮錢主義略勝一籌。馬克思為這家報紙撰稿的條件本身是相當有利的: 他每星期必須為該報寫兩篇論文,每篇論文得稿酬兩英鎊(合四十馬克)。這也就是說,每年可以有大約四千馬克的收入,而有了這筆錢,馬克思就能夠在倫敦勉強維持生活了。當弗萊里格拉特剛開始他的商業活動時,他的收入也不比這更多,而他就自認為可以為吃到“流放中的牛排”而自豪了。
當然,這里問題并不在于馬克思從這家美國報紙得到的稿酬是否抵得上他的文章的文學與科學價值。資本主義的報業只考慮市場價格,而在資產階級社會中它是完全有權利這樣做的。馬克思也并不要求更高的待遇。但即便是在資產階級社會中,他也有權要求遵守已經簽訂的合同,而且恐怕也還有權要求稍稍尊重他的著作。但是,他無論從《紐約每日論壇報》方面或是從該報的出版人方面都沒有得到這些東西。德納這個人雖然在理論上是一個傅立葉主義者,但在實踐上卻是一個鐵石心腸的美國佬。正如恩格斯在激怒的時候所說的,德納的社會主義不過是卑鄙的小資產階級的招搖撞騙。德納知道得很清楚,馬克思對于他是一個多么有價值的撰稿人,他經常在訂戶們面前拿馬克思來炫耀,甚至時常把馬克思的信冒充為自己的編輯部的文章;這種做法曾引起寫信人的正當的憤怒。但是盡管如此,他照舊用資本主義剝削者對待他所剝削的工人的慣常的無禮態度來對待馬克思。
德納不但在報紙的營業剛一下降的時候就把匯給馬克思的稿酬減掉一半,而且只付給他已發表的文章的稿酬,同時毫不慚愧地把不適合于自己的買賣的文章都扔到桌子底下去。有時候,一連三個星期甚至六個星期,馬克思寄去的文章都被扔到廢紙簍里去了。當然,馬克思臨時為之撰稿的那些德文報紙,例如維也納的Presse(《新聞報》),也并不表現得更好些。因此,馬克思說他為報紙寫稿掙的錢還不如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投稿人,這是一點不錯的。
還在1853年,馬克思就渴望能有幾個月的空閑來進行他的學術研究。他說:“但是,顯然我是得不到這種空閑的。不斷地為報紙亂寫湊數文章已使我厭煩。這占去我許多時間,分散我的注意力,而且毫無益處。不管你怎樣力圖獨立不倚地寫作,你總歸要受到報紙和它的讀者的約束,特別是像我這樣一個靠領取現款維持生活的人。純學術工作就完全不同了……”在德納的軟鞭子下又工作了幾年之后,馬克思說話的語調完全不同了:“跟這號人為伍,還不得不認為是件幸事,這真是令人厭惡。一個人注定要在這種行業中進行政治工作,只不過是像習藝所里的貧民把骨頭研碎熬湯一樣。”不僅在生計的艱難方面,尤其是在生活的朝不保夕方面,馬克思是和現代無產階級完全共命運的。
馬克思在他寫給恩格斯的那些信里,激動人心地詳細描述了那些過去只是被人們約略知道的事情。他寫道,有一次他由于沒有衣服和鞋子而不得不待在家里;另一次,他缺少買紙或買報的幾個便士;又一次,他為了弄到寄稿子的郵票而在城里到處奔走。除此之外,還要加上同小店老板們的無休無止的爭吵,因為他不能如期付清賒購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的欠款;至于那個時時刻刻威脅著要查封他的財物的房東就更不用說了。最后,當鋪乃是他經常出入的一個避難所。當鋪的重利盤剝,從馬克思手中奪去了最后一點足以把憂慮的暗影排除于家門之外的東西。
而憂慮的暗影不僅光臨馬克思的家門,而且是他家座上的常客。馬克思夫人,這位心靈高尚的婦女,從小過慣了物質方面無憂無慮的生活,有時不免在殘暴的命運的打擊下灰心喪氣,以致不止一次地祈求死亡降臨到自己和孩子們的身上。從馬克思的一些信里,可以看到家庭不和的跡象。他有時竟認為,對于一個心懷大志的人來說,最大的蠢事莫過于結婚,因為結婚使一個人的生活為瑣碎的家務所煩擾。但就是在妻子的抱怨使他煩惱時,他仍舊原諒她并為她辯解。他說,對她來說,忍受那些難以形容的屈辱、折磨和驚恐,要比他自己更加沉重得多,這尤其是因為她不可能像他一樣,在科學的殿堂里尋求避難之所。但是,當做父母的看到孩子們童年的天真歡樂是怎樣地受到限制時,兩個人的心上是同樣感到沉重的。
這位崇高的人物所遭遇的這種命運本身就已經夠悲慘的了;但是使它真正達到悲劇的頂點的是這一事實: 馬克思是自愿地擔負起他那長達數十年的殉道者的事業的。他拒絕了一切妥協的誘惑,雖然他完全有可能不失尊嚴地獲得資產階級的一官半職以安度此生。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只是毫不夸張地簡單地談到需要說的一切:“不管遇到什么障礙,我都要朝著我的目標前進,而不讓資產階級社會把我變成一架賺錢的機器。”把這位普羅米修斯束縛在巖石上的不是赫菲斯特的鎖鏈,而是他自己的鐵的意志,這種意志像磁針一般毫不動搖地指向人類的最高目的。他的整個素質是一塊柔韌的鋼。最令人驚異的是,有時在同一封信里,馬克思似乎完全被最殘酷的憂患壓倒了,突然間,他又以驚人的彈性振作起來,像一個從不為瑣碎的憂慮皺眉的智者一樣心緒寧靜地解決各種最困難的問題。
但是,馬克思畢竟十分痛切地感受到資產階級社會對他的打擊。也許有人問: 對于一個首先只是指望得到后世承認的天才來說,落到馬克思頭上的這些苦難又算什么呢?這樣的提法,是一種愚蠢的苦行主義的觀點。那種只要可能就希望每天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報上的文人的虛榮心當然是庸俗不堪的,然而,一切創造力卻需要有一個表現這種力量的必要的場所,需要從它所引起的反應來汲取進行新的創造的力量。馬克思并不是拙劣的劇本或小說中的裝腔作勢的饒舌家,他是一個像萊辛一樣熱愛生活的人,而萊辛在臨終前給他青年時代的一位老友寫的信中的那種情緒,對馬克思來說也不是陌生的。萊辛說:“我相信,您不會認為我是一個渴望得到別人贊揚的人。但是世人把某些人看得一無是處的那種冷漠態度,即使不使人悲痛欲絕,至少也使人心灰意懶。”馬克思在他五十壽辰的前夕所寫的一段話,也含著同樣的苦痛: 年已半百,依然是個貧民!有一次他說,他寧可埋在土里百丈深處,也不愿像這樣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又一次,他禁不住發出絕望的呼號說,他甚至不愿讓他最兇惡的敵人陷進他已陷進去兩個月的泥坑,在這兩個月當中,無謂的爭吵使他頭腦麻木,不能工作,以致心中充滿了極大的憤怒。
當然,馬克思并不是像他自己有時開玩笑地自稱的“愁眉苦臉的狗”。恩格斯說他的朋友從來沒有垂頭喪氣過,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如果說馬克思喜歡把自己稱作硬漢,那末,不幸的熔爐把他磨煉得更硬了。曾經覆蓋著他青年時代的著作的晴朗天空,逐漸被陰沉的烏云所遮蔽,他的思想像閃電一般透過這些烏云射出光芒。他對敵人、有時甚至也是對朋友的評判變得那樣地鋒利,以致它們所刺傷的不僅僅是那些精神上軟弱的人。
不過,有些人咒罵他是一個冷冰冰的煽動家,還有一些人像魯莽的下級軍官一樣,把這位偉大戰士僅僅看成是一個穿著長官制服在練兵場上神氣活現的木偶人,這兩種人不多不少同樣是錯誤的。
馬克思在生活中的勝利不僅應歸功于他自己的巨大能力。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果沒有恩格斯這樣一位朋友,他也終究會被環境所壓倒;關于恩格斯對他的自我犧牲的忠誠,直到現在,在他倆的通信發表以后,我們才清楚。
像這樣的友誼,是史無前例的。在一切時代里都有過歷史所夸耀的友誼。在德國也曾有過這樣的一些朋友,他們的生活在共同的事業中不分你我地緊密融合在一起。但是在所有這些情況下都存在著獨特的意志、獨特的思想這樣一些不可消除的東西的殘余,或者至少是暗地里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個性——照詩人的說法,這是“人間兒女的最高幸福”——的表現。路德終于把梅蘭希通看成是一個意志薄弱的學者,而梅蘭希通則認為路德只不過是一個粗野的農夫。只有缺乏真正的嗅覺的人才不能覺察席勒和歌德的通信中存在著的那種大樞密顧問官和小宮廷顧問官之間的貌合神離。把馬克思和恩格斯結合在一起的友誼,卻絲毫不帶有這種人類的淺薄;他們的思想和創作越是交織在一起,他們各自的個性就越是完整。
他們兩人在外表上就是非常不相同的。恩格斯是個淺色頭發、身材頎長的德國人,而且像一個觀察者所描寫的,有著英國人的風度;由于不僅在兵營里而且在營業所里受過嚴格的訓練,他總是衣冠整潔的。他曾經說過,他用六個辦事員組成一個管理部門,可以比用六十個政府顧問官所組織的要精簡實用一千倍,因為這些顧問官甚至連字也寫得認不出,而且會把冊籍弄得烏七八糟,以致最后鬼都不能辨識。雖然恩格斯是曼徹斯特證券交易所的受人尊敬的一員,經常參加英國資產階級的業務和娛樂,從事獵狐和圣誕節宴會之類的活動,他卻仍然是一個思想工作者和戰士。在該城的邊沿坐落著他的小屋,那里珍藏著他的寶貝——一個普通的愛爾蘭姑娘。同她在一起,他可以擺脫使他厭煩的庸人而獲得休息。
和恩格斯相反,馬克思卻是一個敦實粗壯的人。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漆黑的獅鬃般的頭發,表明了他的閃族人的血統。他是不修邊幅的。馬克思深受家室之累,從不涉足于這個世界首都的種種社交活動。他專心致志地埋頭于他的精神勞動,常常廢寢忘食地一直干到深夜,因而損耗了他的體力。馬克思是個不知疲倦的思想家,對于他來說,思維就是最高的享受;在這方面,他是康德、費希特、特別是黑格爾的真正繼承者。馬克思常常重復黑格爾的話說:“即使是惡棍的犯罪思想也比天上的一切奇跡更為崇高而輝煌。”但是和這些哲學家不同的是,思想不斷地推動馬克思走向行動。他在小事情上不實際,但在大事情上卻是實際的。當他不得不去安排自己的小家務時,他是完全束手無策的,但是在組織一支軍隊并率領它去改造世界方面,他卻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天才。
文若其人,馬克思和恩格斯作為作家來說也很不相同。他們兩人在文章風格方面都是獨樹一幟的大師,并且都有語言天才: 兩人都精通許多種語言,甚至方言。在這方面,恩格斯還要勝過馬克思,但是當他用自己的祖國語言哪怕是寫一封信,更不用說寫準備出版的著作時,他卻非常小心地不讓自己的文字織物中夾雜一絲外國的纖維,同時也不讓自己陷到條頓語言純潔論的偏見中去。他的文字是明白曉暢的,他的行文有如清澈見底的一灣流水。
馬克思的文體卻不那么謹嚴而且是比較晦澀的。他青年時代的書信,也像海涅年輕時所寫的信一樣,使人強烈地感到他還在致力于語言的錘煉,而在他成年時期的書信中,主要是從他移居英國時起,他就在德文中夾雜著使用英文和法文了。確實,就是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也可以遇到一些并非不可避免的外國字眼,以及不少英語和法語的表現方法。盡管如此,他卻是這樣一位德國語言的大師,以致在把他的文字翻譯成外文時不免要失去許多神韻。當恩格斯讀過他朋友的著作的法譯本的一章(馬克思曾親自仔細潤飾過這個譯本)后,他發現這一章的力量、神采和生命全都“蕩然無存了”。歌德有一次寫信給馮·施泰因夫人說:“在運用譬喻方面,我可以和桑喬·判札的諺語比一比高低。”同樣,馬克思在語言的驚人的形象化方面,也是可以和最偉大的“譬喻大師”萊辛、歌德和黑格爾媲美的。萊辛說過,在完美的敘述中,概念和形象應當像夫婦一樣地互相結合在一起,而這一點馬克思是很懂得的。難怪那些大學里的學究們,從老將威廉·羅雪爾直到最年輕的講師,都為了這一點而攻擊馬克思,大罵他在表述自己的思想時含糊不清,“用譬喻的補丁把它們綴合在一起”。馬克思在說明他所要說明的問題時,總是給讀者留有余地,讓他們自己去進行有益的思考。他的文字就好像是汪洋大海里跳躍著的波濤。
恩格斯總是承認馬克思的天才高過自己,并且認為在他們共同的事業中他自己不過是第二提琴手。但是他絕不僅僅是馬克思的解釋者和助手;他是馬克思的一個才能不同然而旗鼓相當的獨立的合作者。在他們建立友誼的最初時期,在一個重要的知識領域內,恩格斯是所予多于所取的,這一點,在二十年后馬克思本人給恩格斯的一封信中可以得到證明。他寫道:“你知道,首先,我對一切事物的理解是遲緩的;其次,我總是踏著你的腳印走。”恩格斯攜帶的是輕便武器,因而行動迅速得多;他的眼光十分敏銳,能夠一眼看透任何問題或形勢的本質,但是不夠深入,不能立時看到使重要問題的解答復雜化的各種反面論點。對于一個行動者來說,這個缺點卻是一個很大的優點,因而馬克思不先同恩格斯商量,從來不作出任何政治決定,因為恩格斯總是能擊中要害的。
馬克思在理論問題上也時常征詢恩格斯的意見,但是由于上述的同一個原因,恩格斯的意見卻不像在政治方面那樣有益。在理論方面,馬克思總是超過他的朋友。特別是當恩格斯堅持要馬克思趕快結束他的主要科學著作的時候,馬克思總是不肯聽從。恩格斯曾勸告他說:“對你自己的著作哪怕就馬虎一次也好。對于那些糟糕的讀者來說,它已經是太好了。重要的是把這部東西寫成并出版;你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缺點,蠢材們是不會發現的。”這些話反映了恩格斯的真正性格,正如馬克思拒絕朋友的勸告反映了馬克思的真正性格一樣。
(樊集譯)
【賞析】
在當今西方思想界,馬克思主義始終是最有影響的社會思潮之一。不少在世界范圍內影響卓著的社會科學家都與馬克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美國的馬爾庫塞,法國的薩特和意大利的葛蘭西,都曾是西方很有影響的學者和知識分子,而他們都被認為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法國的解構大師德里達、德國的思想家哈貝馬斯、英國的吉登斯和美國的后現代主義代表詹姆遜等,他們的思想觀點都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馬克思何以有如此大的影響?梅林的《馬克思傳》給我們提供了答案。
梅林是德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為了寫這部傳記,他廣泛參考了前人所寫的關于馬克思生平事業的出版物,收集了大量未發表的家族系譜、書信、檔案等珍貴材料,并認真研讀了馬克思的主要著作,寫出了一部史料價值較高的傳記作品。在這部作品中,梅林較詳細地敘述了馬克思從出生到青年時代的成長,到投身工人運動,創立科學社會主義學說,創建第一國際直至逝世的一生經歷。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梅林在書中對馬克思各個階段的重要著作都作了較為詳盡的分析,該書也是以馬克思的重要著作為線索,結合馬克思的思想變化和他的革命實踐活動以及社會狀況的發展變化,客觀地描繪了馬克思既是偉人又是普通人的形象。在對馬克思著作的介紹中,我們可以領會到其中的思想內涵,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思想和經濟理論學說都是馬克思在博覽群書和革命實踐中逐步建立起來的,他的學說極具挑戰性。馬克思學說的方法論,如辯證法、唯物史觀、階級分析方法等對自然界和社會發展都具有極強的解釋力;馬克思的價值觀,如消滅剝削階級和壓迫,充分發展人的個性,解放全人類,最終實現“自由人的聯合體”,都是許多進步的和正直的人所憧憬的理想。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他的影響將是深遠的。
梅林不但把馬克思作為一個思想者來描述,而且更把他描寫成一個革命者。馬克思不但寫了被無產階級稱為“圣經”的《資本論》,而且也積極地加入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現實斗爭中,他是國際共產主義同盟的領袖和精神導師。對外,他從沒有向歐洲的保守集團和反動勢力妥協,以至于過著流亡的生活,成為一個沒有國籍的無產階級的代言人;對內他領導國際內部反對工聯主義、蒲魯東主義、拉薩爾主義和形形色色的改良主義、無政府主義、投降主義等。他的性格中充滿了戰斗精神,正如書中所說的那樣,“在馬克思看來,生活永遠是工作,而工作永遠是戰斗”。
嚴格地說,這是一部政治學術傳記,它一方面對馬克思和恩格斯創建馬克思主義的經過進行了評述,對馬克思的最重要的著作如《共產黨宣言》、《資本論》等作了分析;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部共產主義運動史,對共產主義同盟和第一國際的歷史發展都有相當詳細的介紹。這也是這部傳記的最大特色。盡管在表現人物性格和心靈揭示方面存在不足,但透過字里行間,我們仍然感到馬克思集普羅米修斯式的叛逆者和嚴肅的學者于一身,他給人留下的是一個高傲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從來都不向迫害他的政府妥協,而甘愿過流亡生活;他寧愿靠恩格斯慷慨的贈與生活,也不讓資產階級社會把他變成“賺錢的機器”;他認為“一個作家不應該為謀生而寫作,而應該為寫作而謀生”。流寓倫敦初期,他過著極為艱辛的生活,常常為一家人的吃飯而擔憂,而他仍然以頑強的毅力堅持《資本論》的寫作。他大量閱讀文學作品;他全家都特別崇拜莎士比亞;他是慈愛的父親,但他卻犧牲了自己孩子的生命和健康,他的7個孩子中只有3個女兒長大成人。他甘愿為實現他心中的更美好的社會而犧牲一切。他把斗爭視為生活和生存的法則。
人物離不開思想,而思想離不開社會。馬克思的天才來自于他的勤奮,他的思想來自于社會實踐。正是二者的完美結合才使我們領略到了馬克思的人格魅力和思想的力量。梅林認為馬克思是一個天才式的人物,因為他擁有“喚醒人類自身力量的創造性的迸發”的本質能力,他具有忍受苦難的品德,“在19世紀的天才人物當中,沒有一個人曾經受過比一切天才最偉大的天才——卡爾·馬克思——所經受的更痛苦的命運了”。不論在生計的艱難方面,在思想和行動上,“馬克思是和現代無產階級完全共命運的”。他有鐵一般的意志,他說:“不管遇到什么障礙,我都要朝著我的目標前進,而不讓資產階級把我變成一架賺錢的機器。”他是一個殉道者,他要通過“意識改革”來救贖這個世界被壓迫的民眾。
另外,本傳記還記述了馬克思與周圍人的交往活動,特別是通過馬克思與恩格斯、李普克內西、拉薩爾、巴枯寧等一批影響時代的知識分子或交往、或論戰的細節描述,使讀者能夠更直觀地把馬克思與他的時代、他的同代人緊密地聯系起來。梅林傾注了大量的筆墨記述了恩格斯在經濟上對馬克思無私的幫助,二人的友誼是建立在共同的理想基礎之上的,二人的思想和創作交織在一起,使他們的友誼堅不可摧。歷史的使命和人格的光輝結合把馬克思和恩格斯緊密地連在一起,“像這樣的友誼是史無前例的”。馬克思生活嚴謹,工作上一絲不茍;恩格斯謙虛認真,工作務實。二人可謂是珠聯璧合,共同演繹了一段友誼史和思想史。這些描述使作為思想家的馬克思的形象顯得真實豐滿,并能夠讓讀者透過他的思想觸及他跳動的脈搏,以及與其他人共同的喜怒哀樂。
總之,作為人類歷史上掀起轟轟烈烈共產主義運動的思想家和革命思想的實踐者,馬克思是永遠談不完的。每個人眼中都有一個不同的馬克思,梅林給我們呈現的則是一個革命的馬克思,他用主要的筆墨來描述馬克思的“戰士”的一面,對馬克思的思想分析就顯得單薄。另外,馬克思也因此幾乎成為斗爭的同義詞,而他生活中的許多重要事件和細節則令人遺憾地被略去了。
(許勤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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