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親愛的，你還記得嗎？我們相愛的第一夜是1833年的狂歡節之夜，封齋前的星期二之夜。那一晚不知在什么劇場舉行舞會，我們倆都應出席，可我們都沒有去(我在此停下筆，吻你美麗的嘴，然后繼續往下寫)。任何事情，甚至死亡，都不能抹去我的這段記憶。此時，那一夜的事情逐時逐刻從我思想里通過，恰似天空的星星逐個逐個地從我心靈的眼睛前經過。是的，你應該去參加舞會，可你沒有去，你在等我，因為你是美麗、多情的天使！你的小房間沉浸在靜謐之中。外面，我們聽見巴黎全城在歡笑，在歌唱。人們戴著假面具，在喧鬧聲中從外面經過。在這萬民同歡的節日里，我們獨處一隅，躲在黑暗中，來慶賀我們的節日。巴黎的陶醉是虛假的。我們的陶醉是真實的。

我的天使，永遠不要忘記改變你生活的那個神秘的時辰。1833年2月17日之夜是一個征兆，是你身上實現的那種偉大而莊嚴的東西的一個象征。那一夜，你把喧嘩、鬧聲、人群、虛假的快樂留在外邊，離得遠遠的，進入了神秘、靜寂和愛之中。

那一夜，我與你共度了8個小時。每一小時孕育了一年。

在這8年中，我的心里充滿了對你的愛。萬事萬物都不可能改變它，哪怕800年后，我也一樣愛你。

1841年2月17日夜

二

你說得有理，別失去美好的習慣。當我們說話時，讓我們嘴挨著嘴，以聽見我們的話，更使我們的氣息混合一起。話語有時來自思想，而氣息似乎永遠來自靈魂(不過，我的天使，當我跟你說話時，請你相信，是我的全副身心在跟你說話)。當我們握手時，請取下手套。行走時請把你的心靠在我的心上面。你用我的眼睛看風景，我用你的眼睛看世界。讓我們愛吧，愛！保留所有美好的習慣。

可憐的親愛的人兒，你充滿了我的心。我比任何時候都愛你。我欣賞你的面容令人愉悅的美，我敬重你的生活感人至深的美。現在你的一切都完美。你的額頭為你靈魂的反光所照亮。

200年后，如果哪個女人把你剛才向我提的問題向她的情人提出：“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 珍珠街？”那男的一定會答：“因為朱麗葉特在附近住過。”

1842年4月7日凌晨1時30分

三

去年的今天我未在此簿上寫什么。你那時病了，我惴惴不安。因此，親愛的，我未能朝它笑一笑，我們幸福的紀念日就過去了。今日，我幾乎把這個不幸當作過失來自責。

每年今日，在這個紀念簿上記下我們一同走的路，確實至關重要。再則，每逢這個美妙的日子重來，我們也應顯示我們的愛，并且鄭重地歌頌之。紀念簿上缺了一頁，在我看來，就是我的歷史缺了一年。

昨日我把愛女嫁出去了。她離開我了。我十分憂傷，就和被路人摘走了花朵時的玫瑰一樣憂傷。(它或許憂傷吧，誰知道呢？)剛才我哭了。你把我的頭摟在懷里。在這種痛苦的摟抱里，一如在10年前我們初次愛情的摟抱里，我感到你對我是多么溫柔，我對你是多么愛慕。

請永遠像這樣愛我！讓我愉快，給我愛撫、支持和安慰。是的，你是我的美人，也是我的慰藉。用你的愛填補我心靈的空缺。請執行天命： 如此幫助我生活之后，有朝一日幫助我死！

1843年2月17日

四

可憐的天使，到今天為止有11年了。愛的11年，幸福的11年！讓我們感謝上帝。

這11年如此匆匆地逝去了，唉！在這11年里，你的靈魂耗費了一些溫柔、忠誠、貞潔的財寶，然而它卻比任何時候都富有。你的眼睛給了我許多微笑，你的嘴給了我許多親吻，然而你的面孔比任何時候都年輕。你把什么東西都獻出來了，然而你又把什么東西都留下了。我什么都得到了，你現在什么都有。只有天上的星辰才能這樣不斷地發光，光亮卻永不衰減。

剛結束的一年很是陰郁。我的心死了一半。啊！在我惶惶不安的時候，你對我是多么地溫柔！但愿上帝獎賞你，降福于你！我的天使啊，你的愛像美德。

此后，一個痛苦的紀念日將與我們甜蜜的紀念日混合在一起。唉！我的思念從我心愛的孩子身上轉到你身上。你也是我心愛的孩子。但愿上帝的意愿實現了！天上去了一位天使，地上還留了一位。

1844年2月17日

五

親愛的，昨日，我們的愛情進入了青年時期： 14歲。這14年是我們真正的生活。你明白，我們都年輕。是的，我們年輕，因為我們心里裝著所有的春天，所有的晨曦，所有的芬芳，所有的光明。我，我有你的微笑，你，你有我的親吻。千萬不要忘記這點。歲月消逝有什么關系？我們心里的東西，它們不會帶走。心是關閉的祭器，是圣器，唯有上帝才能把它打開，往里面倒進歡樂、陶醉、溫情、愉悅的回憶、巨大的希望等等。你記得我說過： 心決無皺紋。不過，愛并不僅僅是生命，愛是青春。

因此，讓我們愛吧。你美麗，你應該幸福；你圣潔，我十分愛你。讓我們想念我們在天上的兩位天使。請朝她們，朝我微笑！

1847年2月18日

六

生命逝去了，歲月逝去了，青春逝去了，季節逝去了，天上只剩下一件事物： 上帝；地上只剩下一件事物： 愛情。

你看出了語言是多么貧乏。時時刻刻都必須找到一些詞來表達感情與思想。“事物”這個詞又怎能用于愛情與上帝？幸而語言雖然貧乏，靈魂與心卻富有。

我的靈魂的所有財富都來自你，我親愛的。逝去的歲月不僅遠未減少，反而增添了我的財富。每開始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我都覺得你扎在我心里的根又增長了一分。

我們倆都備受痛苦，而且是同時經受各種痛苦。不過我們也熱烈地相愛。上帝知道他做的事情。我們愈愛愈深。愛得愈深，痛苦就愈小。

每天晚上，在祈禱上帝后，我轉而祈禱我們在天的兩位天使。我請求她們予你，予我，予我們周圍所有親愛的人以安寧、信任、快樂、和睦、充滿愛的生活、充滿希望的死亡。

我不懷疑我的祈禱的成功。我覺得人們如此熱烈地向天使祈求，上帝決不會拒絕。

1850年2月17日

七

今日是封齋前的星期二，也是我們的紀念日，因為你記得，我們愛情的初夜是在1833年2月17日。那一天也是封齋前的星期二。19年了！光陰荏苒。在這19年之后，我檢視我的心，發現它仍充滿了對你的愛，仍和頭一天一樣激動。我相信直到生命的末日，我都會如這樣愛你。我愛你，這句話比我的生命蘊含的東西還多。它包含了我整顆心。

我在流亡之中給你寫這段話。今年真是艱難。它毀壞了我們周圍的許多事物，然而我們身上的東西，它什么也沒有毀損。苦難的日子來了。我發現你還是那樣，由于愛，由于忠誠而偉大。什么事情都嚇不倒你，什么事情都不能叫你卻步。有些日子，有些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是否還能活幾秒鐘，我被人瞄準了，晚上睡下不知早上能否起來。多虧你，親愛的，我沒有惶恐、慌亂、退縮過一分半秒。我感覺到死亡就在眼前，但我覺得你離我更近。天使讓我忘記了鬼魂。我聽見我的房門鑰匙在你的手里顫動，你進來了，我便覺得被人守護、拯救了。親愛的，在我把靈魂給你寄上的時刻，我想起了這一切。

1852年2月24日于布魯塞爾

八

今天是流亡以來的第二個紀念日，是愛情的20周年紀念日。親愛的天使，我們不要怨天尤人。上站早在考驗我們之前，就給了我們經受考驗的盔甲： 你我彼此是對方的幸福。我愈思考，就愈要生活，愈是思想，就愈要斗爭，就愈發承認世上只有一樁不幸： 分離。但愿上帝使我們避免這種不幸。我從心底感謝他。你已從我的禱告——我思想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上知道了這一點。我每晚都感謝他。我感謝他把我保留給你，把你保留給我。我感謝他把我周圍的一切，財富、快樂、友誼、與祖國的聯系都破壞了，唯獨留下了愛情。他讓我們在一起。他真該贊美！當人們生活在一起，相親相愛時，即使步入老境，也不會有老態，因為人們是以年輕的愛情相愛，是以年輕的眼睛相視；即使死去，也不會終了，因為生命之后是來生。對于善良的人、相愛的人來說，來生意味什么？溫柔的天使，來生就是愛。

感謝上帝。向我們在天的兩位天使祈禱。

1853年2月17日于澤西島

九

這個紀念簿，生命記錄冊，每天夜里都在你的枕下睡覺。每年，到同一天，它便從這個美妙的、被贊美的暗處出來，到我這兒，對我說： 我在這兒哩。——它僅僅一年才來一次，可有一樣東西每天，每夜，每時每分都來，這就是對你的思念。對你的思念是我的伴侶。我的軀體有一個黑暗做的影子，我的靈魂有一個光明做的影子。這個光明的影子，就是對你的思念。思念你，對我來說，就好似在丑惡的生命之外，呼吸到了美好生命的氣息。隨著我在時間的國度里邁進，我希望進入墳墓，因為我感到，我們將在那里重逢。我感到我們那兩位天使在那兒等我們。有時，在劇烈痛苦和熱烈斗爭的階段，我覺得我的額上感覺到她們的翅翼扇起的神秘的涼風。親愛的，希望吧，讓我們仰望藍天、星空或黑暗的夜空。黑夜給我們指示墳墓；星空給我們指示靈魂；藍天給我們指示上帝。

我有半個家庭在天上，半個家庭在地上，在我身邊，與我一道流亡。無論天上的、地上的，我都愛，都為他們祝福！通過與你說話，我抒發了對我身邊的兒女們的溫情，表達了為他們作的祈禱；我和你還一起轉向你我在天的女兒。愿這些天使在我們身上相愛，一如我們在她們身上相愛！但愿我受到那么多憐愛的女兒和你流過那么多眼淚的女兒以同一束目光看我們！讓我們把磨難和痛苦展現給這些幸福的人看。讓我們在她們的眼底下相愛。——你是我生活中的天使；她們是我們死亡中的天使。美好的人兒啊，愿上帝降福于你們！

1854年2月17日

十

當我今日在這本簿子上留言時，我聽任思想馳騁，聽任羽筆縱橫。我知道它從我的回憶中，從我的希望中提取的只可能是有關你的東西。我的整個靈魂化作了愛情。不論我向前看還是向后望，看到的都是你。在我看來，我的生與死像是兩塊黑暗的天空，在那上面我都見到你——星星！你照射著我已逝去的青春年代，你光耀著我已敞開的墳墓。

上帝清楚，每天晚上，我一想到你便向他祈禱。我求他抹掉我的過失，我們的過失；我求他讓我們同時死，或緊挨著死；我求他在我們這種美妙的死亡后，立即讓我們重逢，讓我們相愛，讓我們與愛我們的人永遠聚集在幸福的永生之中。不管人是多么地渺小，我都懷著巨大的信心轉向上帝，因為我與他之間有一座橋梁，這就是信仰。我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因為我在他身上感到了無限，我在我身上感到了愛。

親愛的，在我的思想里，你以雙重的面貌出現： 你是我此世的幸福，對彼世的祈禱。

我愛你。

1856年2月17日

十—

這個紀念簿活像我們的愛情，與時間一同增長。樹木失落葉子，它反倒添加枝葉。這真是美妙的奇跡！到了它停止增加的那一天，我們也將停止生活。就是在這方面，它也像我們的愛情。親愛的，讓我們感謝逝去的歲月，朝未來的年代微笑。在逝去的歲月里，有我們的青春與我們的黎明；在未來的年代里，有我們的衰老與死亡。死亡也是一種黎明，是一種純粹的、寧靜的、金色的、美妙的黎明，如果我們如我每晚向上帝祈求的那樣，一同抵達此境的話。在那個黎明時分，我們將看到兩個天使笑吟吟地朝我們走來： 一個叫你： 母親！另一個喊我： 父親！兩人都將對我們說： 愛吧！

寫了這幾行以后，我又重讀了去年今日寫的話。內容幾乎一樣。我為我的靈魂每年今日的相似而高興。

1857年2月17日星期二

十二

我最近完成了幾首《小史詩》里的詩。剛才，在注明寫作日期時，我在日期之下寫了幾個字： 我的美妙的初夜紀念日。確實，在我一生中所有憂傷或愉快的日子里，有兩個日子特別不同。一個最為憂傷，一個最為美妙。今日我都把它們回想起來了。于是我把我在人世間的天使置于我在天上的天使的保護之下。

我寫了這些話后，一如往年，重讀以前留的言。我發現雖然相隔10到12年，我寫的東西卻意思相同，用語幾乎一樣。這是愛情的勝利。啊！可愛的雷同！呵，唯一的想法的美！啊！但愿我們的思想永遠重復： 信任；但愿我們的心永遠重復： 愛！——愛，信任。這是我讓人寫在我的門楣上的話。我也將它們寫在我的朝愛情洞開的心扉，和你的朝天堂敞開的心扉上。

1859年2月16日

十三

生活在前進，愛情在繼續。我們身后有一座伊甸樂園，我們前方是天堂。對于愛著生、愛著死的人，墳墓便是星空： 這是天堂的大門。但愿上帝讓我與你同生同死。這是我每晚作禱告時向他祈求的東西。年深日久的愛情就是虔誠的愛情；親吻之中含有祈禱。親愛的天使，讓我們愉快地老去吧，因為我們不久就會返老還童。這種返老還童就叫做來生。來生中的愛情，多么美妙的黎明！——讓我們愛吧。讓我們祈禱。

1860年2月16日

十四

又過了一年。又打了一個結。你的生命之線和我的生命之線被上帝的指頭捻在一起。如果合成一股，要斷也只可能一起斷。一起從此生出發，一同抵達來世，這就是我的心愿，我的希望。像我們這樣愛，即使是墳墓也不可能將我們分離。我們的死亡不可能是別的事情，將只是一種緊密的結合。親以來，我們互相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將更加幸福，但不會比現在更愛。我們的靈魂將有更多的光明，但我們的心卻不會有更熾烈的火焰。真該感謝上帝，他給了不完美的人以完美的愛情。

我永遠愛你！

讓我們信仰、希望、愛！

1866年2月16—17日

十八

對于我的靈魂，這個愉快的紀念日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像有一絲靈感，我只需信筆寫來，筆下的文字完全是它授意而成。這就是對愛應有的永生的感覺，就是對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靈魂神圣的忠誠的激情，就是對我們光明前途的預知。有一天，當我們展開心靈的翅翼，飛翔在天空時，我們將看到身后是我們相愛過的大地，前方是我們將相愛的天國。在愛情里，這種光明如此令人贊美。大地和天國將混為一體。隨著歲月流逝，生命前進，我越來越感到需要你，溫柔的天使。我要求我們那兩位親愛的保護人讓我們同生共死，既然我們是同一顆心，永生永世在一起，這就是我心中的祈愿。

1867年2月16—17日

十九

今天，我們紀念日的美妙詩章里又增添了一頁。這個親愛的日子，我把它置于我們那兩位天使的保護之下。她們雖然不可看見，卻在我們身邊，她們享受著永恒的幸福生活，她們在等待我們。讓我們把整個心帶進光輝燦爛的永恒之中。那里不缺火焰，也不少光明。在人間長久相愛，就是在上帝面前永遠相愛的權利。我比任何時候都愛你。我贊美過去的35年，贊美未來的無邊無際的愛情的前景。我們的愛每增加一年，我就覺得我們的天空增添了一顆星星。

我愛你，為你祝福！

1868年2月16日

二十

親愛的，40年了。今夜我們相戀有40年了！多么美好啊，這段長久的愛情！長久的愛，偉大的愛。我們在塵世不會再有40年了。在塵世之外，我們將享有永生。在我們心靈的這本紀念冊上有一段空隙。缺了1871和1872年。不過，這里雖然缺了這兩年，但我們卻一直在一起。這本紀念冊上雖然少了它們這兩頁，我們的靈魂里卻有它們的位置。因此，我們什么也沒有缺。在逝去的年月里，我們心心相印地生活。在未來的年代，我們將靈魂緊挨靈魂地生活。讓我們置于等待我們的天使的翅翼下。讓我們贊美上帝。我愛你。

1873年2月16日

二十一

我不愿在哀傷的紙上給你寫東西。今日是歡樂的日子。我們在上的靈魂贊同我不往我們愛情的快樂里投下一絲陰影。啊，親愛的，我們相愛有41年了！與我一樣，你也記得，那時我正好30歲，你才26歲。而今我已71了，你也有67了！不過，我們的心是多么地年輕！你保存了美，甚至身體的美，增加了靈魂的光彩。你就像一團熾烈的光焰。我離光焰太近時，它便燒炙我。我離你太近時，你便甜蜜地嗔怪我。啊，你知道嗎？我愛你！我吻你的腳，它們引我在大地上行走；我吻你的翅翼，它們將把我帶往天空！

1874年2月16—17日

二十二

你知道，我跟你說過，我兩次出生都是在2月，第一次，我降生在母親的胸懷里；第二次，我在你的懷抱里步入愛情。那一夜至今有42年了，那一夜，我占有了你超群絕倫的美貌和你更為美麗的靈魂。我親吻你這個仙女，這個被人愛的天使。我懷里摟著你大理石般的肌體，心里裝著你晨曦般的光明。自那一夜起，我就愛你，愛得發狂。40年如同40分鐘。我擁有你毫不饜足，我親吻你毫不疲倦。我和你并枕而眠，覺得睡在星星的床上。啊，親愛的，愿我們的靈魂結合在一起，永遠相愛！

愿上帝降福于你！

1875年2月16日

二十三

對于愛情，年是什么？既是分鐘，又是世紀。說它是分鐘，是因為在愛情的甜蜜之中，它像閃電一般瞬息即逝；說它是世紀，是因為它在我們身上建筑生命之后的幸福的永生。當我們塵世的生活已經消逝，當我們處在神圣的光明之中，當我們靈魂結合在一起，親密無間地生活，身邊圍著我們的所有天使時，我希望得到這種永遠相愛的幸福。到那時，不美的東西，不光明的東西，將統統消失，留存下來的只有愛情。在此之前，親愛的，我讓自己置身于你的翅翼之下，我把你置于我們的天使的翅翼之下。讓我們永遠愛吧！一切都在愛中！

1876年2月16日

二十四

我們相愛快50年了。如果上帝允許，我們的靈魂將在這個世界看到這個日子。像我們這樣的愛情，完全有資格得到此世的50年，來生的千萬年。讓我們懷著希望。上帝過去對我們慈善，今后也將對我們慈善。親愛的，讓我們配得上上帝的恩惠。讓我們像年輕時一樣相愛，像在永恒中一樣傾慕。永恒就在我們身上。這就是愛情。啊，我愛你！我愛你超出了塵世的范圍，我在永恒的高度愛你。愿我們的天使聽見了我的話，同意我的話，愿她們在夢中對你重述這些話。這些夢境將成為現實。

我擁吻你。我愛你。

1880年2月16日

二十五

深遠而溫柔的回憶。那神圣的一夜呵！你委身于我已有48年了！我隨意占有了你。你，優雅的女人，美麗的女人，世紀的花朵！愿這天永遠是偉大的一天。親愛的，我愛你，占有你，祝福你。你微笑時是我的歡樂，憂愁時是我的痛苦。不，不是痛苦！永遠是我的歡樂！是我的希望和我的安慰。我想念你，依靠你，我在你身上生活，你充實了我的心靈，占有我的軀體，你把我帶走了，你讓我神迷心醉，讓我愉悅。我們的天使朝我們微笑。我們越來越變成靈魂。我們的心里一片湛藍。啊，親愛的，在我的近旁，天幕緩緩地敞開了一角。

1881年2月16日

二十六

是的，這個紀念冊包含了你我的生命。在往上面寫這些話時，我覺得我給我們美妙的時辰添加了一些神圣的時辰，為我們的生活增加了來生。我感到，上帝以一只贊許的眼睛看著我們。你看吧，天氣多么晴朗，好像太陽愿為我倆所擁有似的，好像我們在此世的卑微節日是天上的重大節日。我相信如此，即使我弄錯了，也不會錯在本質上，因為本質是真實的。“我愛你”是一句金玉良言。上帝對創造物說這句話，創造物又對他說這句話。我可愛的天使，我愛你。為了這句圣潔的話“我愛你”，讓我們開始神圣的第50年吧！

1882年2月16日

(白丁　譯)

注釋：

此時雨果與朱麗葉特相愛已有8年。

1842年2月17日雨果未在紀念簿上留言，而是寄了一封信給朱麗葉特。

《小史詩》： 《歷代傳說》最初的書名。

【賞析】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的名字為人所熟知，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永恒的愛情以及那難以重現、更難以超越的相愛的方式。時光荏苒，這些戀人們的足跡已經在世界上永遠消失，但那些不可企及的、堪稱范本的愛情故事，卻仍然使渴望愛情和懷念愛情的心靈不能平靜。在這些被人紀念的名字中，有阿貝拉爾和愛洛伊絲，馬克思和燕妮，李斯特和瑪麗，蕭伯納和斯特拉……當然，還有雨果和朱麗葉特。

雨果一生只有一位妻子，叫阿黛爾。她在與雨果結縭10年后拋棄雨果，但名義上彼此仍是夫妻。雨果的余生與一名叫朱麗葉特的女子共度，她照顧他的生活，鼓勵他的創作，為他生下女兒——雖然他們從未正式結婚，但所有人都承認，朱麗葉特是雨果的妻子。朱麗葉特去世后，雨果將她安葬在圣芒代公墓，緊靠著他們的女兒克萊爾。主持葬禮的瓦克里致悼詞：“我們為之慟哭的，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她分擔過雨果的考驗，有權分享他的光榮。”雨果則在朱麗葉特的墓碑上題詩：“世界得到她的思想，我得到她的愛情。”

他們之間的愛情綿延了50年，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朱麗葉特一生中給雨果寫了一萬八千封情書，如此熾烈而深長的情感，足以令雨果成為一個被羨慕和嫉妒的男人。你可以對這樣的瘋狂傾心向往，也可以敬而遠之，但無論如何你必須承認，你無法像他們一樣，在如此漫長的歲月中持續使愛情的火焰燃燒。事實上，那不僅僅是一種愛情，更是一種強大的生命力。

《愛情紀念冊》的第一篇，寫于雨果和朱麗葉特相愛8年之時，從此50年里，雨果每年會在其中添上一頁，從未間斷。每一個曾經愛過的人都能看懂這樣的書信，每一個渴望這樣去愛和被愛的人也會知道它在說些什么。50年的紀念里，雨果時而回顧他們相愛的起初，曾發生過什么事使他們走到一起，或者以優美的語言，贊美朱麗葉特的容貌和性情。有時，雨果也會傾訴過去一年的悲哀，向朱麗葉特祈望新一年的祝福——仿佛她是他的守護神。相較于青春開端對阿黛爾的狂放熱烈，走過中年，進入老年的雨果，對朱麗葉特的感情溫潤深沉，然而畢竟不失抒情詩人本色，對于天堂和永恒的召喚每每可見。

每年增添一頁，想必寫此紀念時雨果定然情意深摯——瞬間凝聚心中情感，使它爆發騰燃至最高點然后絢爛綻放，一向是詩人的看家本事。文字美妙卻也如煙花，終要在夜空中消失不見，如此深愛的言語，并不能掩飾在與朱麗葉特患難與共50年之間，還有其他紅顏知己的事實，也不能挽回他們的小女兒，在20歲上死于肺結核的悲劇——縱然是詩人，縱然是愛人，每一年的紀念過后，剩下的364天里，仍要面對復雜的人性和現實的悲哀。

(闞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