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工,你有沒有聽到泥坯在你指間歌唱?你剛往泥坯注水,它就在你手下呻喚。那是他的泥土以及我骸骨化成的泥土,我們終于結合在一起!
我用身上每一顆微粒吻他,用每一顆微粒擁抱他。我們兩個軀體舉行一千次婚禮!我們被搗得粉碎,為了糅合得徹底!我們的愛情在醞釀滋生,像一群嗡嗡飛舞的蜜蜂!
假如你用我們制作塔那格拉陶人,請把我們一起糅進陶人的額頭或者心口。別讓我們分離,隔開在兩鬢或者雙臂。最好把我們一起捏進腰部圣潔的曲弧,讓我們在那里追逐嬉戲,永不停息。
啊,陶工!你哼著歌,心不在焉地把我們研磨,你何曾知道,一對情人在世間未能結合,化為泥土后卻在你手中合而為一。
(王永年 譯)
注釋:
塔那格拉: 古希臘城市,考古發現該地墓葬中有陶制人像,工藝精美。
【賞析】
這是一篇抒情散文,隱約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依然表達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生死誓愿,不過智利女詩人賈夫列拉·米斯特拉爾憑借著女性特有的敏感與細膩為這段愛情故事找到了一個全新的容器——陶制人像。
米斯特拉爾是善于寫愛情的,尤其是那種蕩氣回腸、纏綿而悲壯的生死戀。她曾以《死的十四行詩》贏得了1914年的圣地亞哥賽詩會的第一名;她曾吟唱出了如下深情的詩句:“如果你走了并死在遠方,你要在地下等上十年。把手捧得像瓢兒一樣,讓我的淚水流在里邊。”(《天意》)“我夢見一個簡樸的陶杯出現在眼前,它將你的骨灰裝殮;杯子的壁就是我的臉頰,咱倆的靈魂和睦相處,親密無間。”(《陶杯》)當然,我們沒有必要將文字中的愛情與米斯特拉爾的生活對號入座,只把它當作作者對愛情的一種理解。
全文主要有三個人物,抒情主人公“我”,還有一個毫不知情、無法作答的陶工——“你”,另一個就是沒有正面出現的“我”心中的情人——“他”。
全文用擬人的手法以問句開頭,一下子就將讀者帶入了泥土的情感世界。一個會唱歌、會呻喚的靈魂附著在用來制作陶人的泥土中,欣喜地向陶工宣告:“我們終于結合在一起!”陶工沒有作答,“我”也不在乎陶工聽到沒有,“我”按捺不住的喜悅只想一吐為快!
第二段則大量使用第一人稱“我”和“我們”,除此之外只有第三人稱“他”。“我們”忘情地沉醉在甜蜜的愛情中,互相擁抱、親吻,完全忘記了世界的存在。
在短暫地沉醉于幸福中之后,“我”突然想起要請求陶工,請求他將我們“糅進陶人的額頭或者心口”,最好“捏進腰部圣潔的曲弧”,總之“別讓我們分離”。因此,整個第三段我們都能讀出祈使句的味道。
這種懇請能否打動陶工呢?第四段中“我”向陶工講述了懇請的原因。原來這是一段人世間未了的情緣。這對情人在世間究竟遭受了什么磨難呢?“心不在焉地把我們研磨”的陶工會聽到“我”的訴說么?他又會成全“我們”么?文章并沒有畫蛇添足,而是戛然而止,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遐思。
米斯特拉爾用溫柔、流暢的筆觸描繪了一段生死不渝的愛情,她充滿喜悅的詞語抵擋不住讀者對這對情人的命運的擔憂。這段美麗的愛情故事只能存在于作者與讀者樸素善良的祝愿中——“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它畢竟不是現實,誰會真正相信羅密歐與朱麗葉會在冰冷的泥土中相擁而眠呢?
愛情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就用優雅的語言形象地說明了男女彼此思慕乃是對自身完滿的渴求,在現代,弗洛伊德則將愛界定為是人的本能,對愛情的表述可以說浩如煙海。這篇不足300字的小文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角度,它沒有蘇軾詞中“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悲涼,沒有陸游詞中“東風惡、歡情薄”的抱怨,也沒有白居易詩中“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遺恨。它以亂離鴛鴦重相逢的場景為切入點,但又不大肆渲染他們的喜悅;在結尾處點出了這份喜悅背后隱藏的一段悲劇,但又不放縱筆墨去揮灑。這種寫法恰好地詮釋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要求,點到則止,言有盡而意無窮。
(劉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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