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1815
(給——)
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
兩年以來我默默無聞,
雖然我曾無數次想寫信給你,
但我卻沒有時間。
自從坐著三駕馬車
從我那質樸的家園
來到這偉大的彼得城做客,
從一個黎明到另一個黎明,
兩年以來,我總是忙個不停,
似乎沒有做什么正經事,卻忙得團團轉,
在戲院之中,在筵席之上,
強顏歡笑;
唉,兩年來沒有一刻
我可以享受一點清凈,
我就像個教堂里的執事
不巧碰上復活節的星期四,
在講經臺上受盡磨難。
但是,多謝,多謝老天!
如今,我已經走上了
一條康莊大道,我已經
把往日的憂思和煩惱,
統統趕出了我的周遭;
說也慚愧,這些年來
它們一直和我糾纏不清。
現在,當我避開喧囂,
在一個小城里落下腳,
終于可以享受一個慵懶的
哲人崇高的清幽,
快樂無聲無息的潛入我的生活,
我租了三間小屋,
在里面擺上長沙發,砌上小壁爐,
它們雖樸素但實用:
雖不像青銅和金飾那樣閃閃發光,
也沒有外國錦緞那樣熠熠生輝
連墻都是普通木板拼成的。
但我的窗外是充滿快樂的花園,
在那里,古老的菩提樹
和年輕的野櫻花枝葉茂盛的生長著,
在那里,每日正午,
白樺樹的樹蔭
為我鋪下了陰涼;
那兒有柔情的紫堇
交纏著雪白的鈴蘭,
一條蜿蜒的小溪
載去落花無數;
它避開人們的視線,
從籬墻的一角緩緩流過。
你善良的詩人就在這樣一個地方
生活得自在逍遙;
他不去那些時髦的交際場所,
哪怕是站在大路邊上
也聽不到往來馬車的嗒嗒聲。
沒有喧嘩的人聲,
只能偶爾聽到驛車
在大道上轆轆地馳過,
也許會有幾個旅人
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投奔到我的房舍,
他會用他行路的木棍
來砰砰敲著我的柵門……
這旅人真是有福氣:
他可以安于淡泊,
沒有憂煩,心中滿是歡笑,
并且同小愛神和菲伯
秘密締結了關系;
他可以自由自在,幸福地
生活在僻靜的一角,
遠離悲哀和痛苦,
暢快地作個愚夫,
隨心所欲的吃點東西,
也不必為訪客太多而煩心。
沒有人來打擾他
當他獨自躺在睡床上;
如果愿意,他可以
請一群繆斯來赴宴;
如果愿意,他也可以
把頭垂在“韻客”的身上
然后甜蜜地進入夢鄉。
親愛的朋友啊,請看:
我就是這樣打發我的時間,
和那群仆役
從此不再與外界有什么接觸,
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一個人享受這一切,
我非常很興奮,
忘記了整個世界。
我現在只和古人有些交往——
在簡陋的書架上頭
巴納斯的祭司們,蓋著薄薄的絲綢,
和我朝夕相處。
一些喜歡唱情歌的歌手
和幽默的散文家們,
也在這兒排隊站著。
那謨姆和敏諾娃之子,
在詩人之中應算首屈一指了,
他們一生鐘愛清淡,
啊,弗內的白頭發老頑童,
你就在這群人之中!
他在菲伯的撫育中
很小就在詩歌方面展現出才華,
他擁有一大群讀者,
還擁有讓人眼紅的快樂;
他是優睿庇底的對手,
溫柔的艾拉特的朋友,
阿里奧斯特、塔索之孫——
還有……《天真漢》的父親;
他無一不顯得偉大,
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老人!
在伏爾泰身后的書架
還在那并排站著
荷馬、維吉爾、塔索。
每到清晨空閑的時間,
我就喜歡打開它們
一本一本地閱讀。
接下來是杰爾查文
和感傷的荷拉斯并陳,
格拉茜的一雙養子。
還有你,我最親愛的詩人,
你用曼妙迷人的詩句
俘獲了多少顆心,
你也在此,無憂無慮的懶漢,
心地純良的哲人,
萬紐夏·拉芳旦!
除了你,還有溫柔的詩人,
我們的迪迷特里耶夫,
他曾為你的虛構傾心;
靠近你,他和克雷洛夫
也就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灣。
但在這兒,還有金翅膀的
賽姬的密友!
善良的拉芳坦啊,
只有他可以與你媲美……
假使你感到驚奇,
那就驚奇吧:因為他勝過了你!
為阿穆爾撫養的
維爾若、格列古、巴尼,
聚集在另一個角落。
(在寒冷的冬夜,
他們一次次出來
把我從睡夢中拉出。)
這里是奧澤洛夫和拉辛,
盧梭和卡拉姆金,
在巨人莫里哀身邊的
是馮維辛和克涅斯寧。
而他們之后,皺著眉一副嚴肅的樣子的
是他們無情的酷評大師,
他可是個龐然大物,
一擺就是一十六卷。
雖然對于湊韻的詩匠來說,
拉加普的風趣是件可怕的東西,
然而,我得承認,我時不常
也會耗費時間去讀它。
那些沒有什么意義,該進墳墓的,
被擺在書架的最底層,
那些全是學院派的教義,
它們躺在厚厚的灰塵之中:
有嚎叫戈夫的大作,
有愚蠢老頭的頌神歌,
剩下的那些,對于老鼠來言
算是些名篇。
散文和詩歌,祝你們,
永遠的安息,永遠的被遺忘!
然而(我想應該讓你知道),
在它們的屏障之下,
我秘密地藏匿著
一個羊皮本子。
這是被世代保藏的
一卷珍貴的稿紙,
是我的一個堂兄弟,
一個俄國的驃騎兵
毫無要求地贈予我的禮物。
呀,看你的樣子似乎有點猜疑了……
其實一點都不難猜中;
對了,這些作品雖然寫得很好,
卻不屑于印刷發表。
贊美你們,榮譽的子孫,
巴納斯的枷鎖的敵人!
公爵啊,繆斯的知心,
我喜愛你的筆法,
我愛讀你的書信詩
詩中那些刺痛人的字句讓我癡迷;
你喜歡諷刺社會
用一種純凈的文體,
你戲謔的聯句
尖酸潑辣又不失頑皮。
還有你,大膽的諷刺家啊,
也在這稿本中出現,
你在陰間曾用快活的噓聲
令多少詩人激惱,
啊,你在年少氣盛時期,
就已經把他們成批的投入
忘川的幽暗的波濤之中。
還有你,用曼妙的藝術腔調
刻畫布場諾夫的歌者,
你那豐富的形象,
讓你成為風趣的楷模。
還有你,可敬的詼諧家,
你從梅里波敏娜那里
把厚底靴和匕首偷走,
交給了頑皮的塔莉亞!
是你用畫筆為我描畫出,
這樣精彩的原著!
我看見:波得西普
和黑姑娘一起流淚;
我看見,公爵在凳下打顫,
我看見,整個議會在瞌睡;
于是發生了悲慘的動亂,
而這一刻那些昏庸的皇帝
卻在玩弄陀螺,忘了血戰……
啊,我要招來一個壯漢,
只要給他一個好時機,
他一個人占的地盤,
就可以把稿本的一半填滿!
你啊,爬上了巴納斯,
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位,
卻膽大妄為,
騎上了烈性的皮佳思!
那胡亂寫就的頌詩,
那頂樓陳設的格式,
真可謂是代代傳:
嘶嘶托夫呀,偉大,偉大!
我承認,我的眼光雖然不算很準,
還算是可以鑒別你的才能;
但是,這里我卻不敢
給你編織榮譽的花冠:
普天之下,只有嘶嘶托夫的文風
才能將嘶嘶托夫稱頌;
然而,還是去見你的上帝吧!
如果我和你一樣:
那我寧愿發誓輟筆。
哦,你們,在我的幽居,
我所喜愛的作家們!
從現在起,盡情地占據
我恬淡無憂的閑暇吧。
我的朋友,我愿意每天
都和他們凝神相聚:
時而在沉思中沉湎,
時而隨自己的愁緒
飄浮到極樂世界里去。
有時候,在夕陽西下之時,
當最后的一道彩霞
沒入燦爛的金色之中,
當黑夜的主宰者星星
浮在夜空上閃爍,
樹林恬靜地安睡,
只有林木的簌簌聲還在耳畔響起;
這個時候,冥冥的詩靈
就在我的頭上翱翔;
于是,在夜的幽寂里
我把自己的樂章
譜上牧人的風笛。
啊,幸福,幸福的是:
誰在青春蓬勃之時
就接過菲伯的豎琴!
像天庭的大膽居民
他沖著太陽飛翔,
越過萬人之上;
高聲宣稱:
“詩人啊,你將獲得永生!”
但是,我是否能沉迷于
這樣詩譽的光榮?
是否我真的可以享受永恒?……
我寧愿苦苦去爭取,
只是啊,不能夠打賭:
因為,誰知道,也許
阿波羅用詩的才賦
給我留下印記,
令我得以閃著天上的光
也可以心安理得地
向著赫利孔飛翔。
那樣,我就可以永生;
也許就在將來,在午夜,
菲伯年輕的繼承人,
我的明達的曾孫,
可以和我的幽靈徹夜長談,
并且在我的授意下,
在豎琴上發出輕嘆。
但此刻,我珍愛的友人,
我坐在溫馨的爐火旁,
獨自坐在窗下、在桌前,
手拿著筆,面對著紙,
拋棄所有的名譽,
只為了我們的友誼
來尋找我的靈感。
友人啊,它讓我欣喜。
但是為什么它的姊妹,
那青澀的愛情
卻白白的令我燃燒、使我心碎?
難道那金色的青春
枉然贈我以玫瑰,
在這痛苦的塵世里
我只能永遠地流淚?……
啊,可愛的伴侶,
輕展著翅翼的夢幻!
愿你能和我一起;
滿足我的欲念,
讓我們借著酒杯的幫助
沿著忘懷的小路
把我引向幸福。
在萬籟俱靜的深夜,
當懶洋洋的罌粟
令我閉上倦怠的眼睛,
請展開你的翅膀
飛向我狹窄的小屋,
請悄悄將我的門叩響,
在曼妙的靜謐之中
擁抱你日夜思念的鐘愛的人!
美夢啊!在這樣一個夜里
請讓我和我心愛的人相逢,
我的護靈,我的光明,
我所熱戀的各種形影;
請讓我看到她那迷人的眼睛,
那晶亮的眼神給我的心傾注火焰;
請讓我看到她那曼妙的身段,
和她如雪的美顏;
請讓她坐在我的膝上,
讓我泛起陣陣苦惱的沖動
請讓她將熱情的胸
緊貼在我的胸上,
請讓我們雙唇相貼,
美麗的臉燒得紅潤,
讓淚水充滿她的眼睛!……
哦,為什么這一切會飛箭
轉瞬即逝?
它騙一騙——就了無蹤跡,
不再回轉的亡命客!
無視于我的悲泣和呻吟,
你飛去哪兒了,我的夢影?
啊,離我遠去了,心靈的慰藉,
來了憂郁,心靈的折磨。
但是,親愛的友人,
難道只有狂喜算是幸福?
我慵懶的精神
在悒郁中也曾經感到歡愉。
我喜歡在夏日的鄉間
獨自哀愁地游蕩,
看那黃昏飄懸的暗影,
在平靜的河水之上,
含著甜蜜的淚水
癡癡地望著幽暗的遠方;
假如天空晴和、明媚,
我愿意坐在湖水邊
和我的馬洛為伴,
河邊那潔白的天鵝
顯示著愛情與安樂,
它們離開岸邊的谷田,
和情侶們一起,昂首挺胸,
在金色的水波上浮游。
或是在閑暇之余,為了消遣,
我放下手中的書本,花一個鐘頭
去到善良的老婆婆家,
去陪她喝一杯噴香的茶;
我不必去吻她的手,
也不必碰靴敬禮,
她也不會坐的離我很近,
但是,一些消息
她都愿意告訴我。
她那得來的消息可謂不少,
每個角落都涉及到,
她知道任何事情:
生老病死,
誰的妻子紅杏出墻
給丈夫戴上綠帽。
哪一個菜園里
洋白菜開了花,
費瑪無緣無故地
就把他的老婆毆打,
安托斯卡彈著三弦琴
彈一半就斷了音,——
老婆婆說得起興,
縫補著自己的圍裙,
還不忘記那些家長里短;
而我呢,坐在一旁看似靜靜傾聽,
其實墮入自己的夢幻,
一個字也沒聽清。
就好像有一次在京城里,
嘶嘶托夫
熱烈地給我朗讀
他那些狂妄的韻律;
啊,那個時候,顯然是上帝
想考驗我的耐力!
還有些時候,我的好鄰居,
一個退職的少校,
年過古稀,
他會和藹地把我喚到
家里吃頓便飯。
老頭兒
吃得高興,就對著酒盅
陷入深沉的回憶之中。
他撫著受傷的胸口
那奧恰珂夫的勛章,
想到以前的那一次戰爭,
他們帶著一隊人馬
沖上前去迎接光榮,
但是,卻遇到炮彈開花,
他們就如同鋼刀一樣
倒臥在血腥的山谷之中。
說實話,我總是喜歡
和他一起打發時間。
但是,老天哪,對不起!
我必須得承認這個:
我怕,我怕和神的仆役,
那些城里的牧師交談;
就是因為這個,我懶得去
那些婚禮的飲宴,
而鄉間的神甫,
作為猶太教徒之父
也讓我感到沮喪;
那些鷹鉤鼻子們
當書吏幫人訴訟,
他們因受賄而致富,
沒有他們也就沒有讒訟。
我的朋友啊,如果不久
我和你就能相逢,
那么,我們愿意把哀愁
都消融在酒盅之中;
那個時候,我會對天發誓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將和鄉間的牧師
一起作完短短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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