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查爾斯陪同未婚妻、富家女歐內絲蒂娜到英國的鄉村萊姆度假,在海邊遇見被稱為“法國中尉的女人”的莎拉。據說她被一個法國中尉拋棄,神志恍惚,終日冥想著對方回來接她。查爾斯出身破落的貴族家庭,骨子里喜歡探索和自由的生活。在他眼中,歐內絲蒂娜美麗又可愛,但是有些淺薄。后來,他幾次巧遇莎拉,漸漸被她身上神秘、自由的氣質吸引,特別是她的眼睛非常富于誘惑力。在幾次交談中,他發現莎拉聰穎、深刻,對事物有獨到的見解。等到莎拉對他講述了自己的秘密后,他承認自己愛上了這個女人。莎拉被雇主辭退了,查爾斯資助她前往艾塞特,而后他情不自禁地去看她,和她發生了關系。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莎拉還是一個處女,她與法國中尉的故事不都是真的。查爾斯回到萊姆,毅然宣布解除和歐內絲蒂娜的婚約,為此他受到歐內絲蒂娜父親的要挾,簽署了不公平的協議。等他興沖沖返回倫敦準備迎娶莎拉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走了。身敗名裂的查爾斯開始到處尋找她。幾年過去了,當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查爾斯和她團圓了嗎?小說最后留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
【作品選錄】
當天晚上約莫十點鐘,他們到達白獅旅舍。特蘭特姨媽家里仍然亮著燈光。當他們從那兒經過時,窗簾隨即打開了。查爾斯匆匆梳洗了一下,留下山姆解開行李,便高視闊步上山。瑪麗看見他十分高興;她身后站著特蘭特姨媽,她容光煥發,滿臉堆著歡迎的笑容。她向遠道而來的客人致意之后,便立即奉命退了出去: 這天晚上不必再來那套由年長的女長輩監護年輕姑娘的無聊習俗了。歐內絲蒂娜帶著她習以為常的矜驕依舊呆在房后的起坐間里。
查爾斯進來時她并沒有起立,只是從睫毛下露出責備的面容,久久地注視著他。查爾斯笑了笑。
“在艾塞特我忘了買花。”
“這是一目了然的,先生。”
“我急于要在你就寢之前到達。”
她低頭瞧著正在刺繡的雙手。查爾斯走近去。這雙手卻突然停下來,把正在刺繡的那件小刺繡品翻轉過來。
“看來我有一個對手。”
“你確實該有許多對手。”
他跪在她身旁,溫柔地提起她的一只手親吻。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
“自從你走后,我一分鐘也沒有合眼。”
“從你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睛,我看出來了。”
她執意不笑:“你倒開起我的玩笑來了。”
“如果失眠對你產生這樣的后果,我倒要在我們的臥室裝一只響個不停的鬧鐘。”
她的臉唰地紅了。查爾斯站起來坐在她身旁,擰轉她的頭,親吻她的嘴,然后吻她緊閉著的眼睛;這雙眼睛被親吻后張開了,凝視著他的眼睛,所有的淡漠一下子都消失了。
他綻開了笑臉。 “現在讓我瞧瞧你為你秘密的仰慕者繡些什么。”
她舉起手中的刺繡品。這是一個用藍天鵝絨做的表袋,即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通常掛在梳妝臺旁的那種小袋,供入睡時放表的。袋口垂下的蓋子上繡著一顆白色的心,兩旁是縮寫的署名“查”和“歐”;表袋的正面開始用金絲線繡著一對偶句,但還沒有繡完。查爾斯大聲地把它念出來。
“‘每當你給表上鏈時’……天哪,下文怎樣呢?”
“這就需要你去猜了。”
查爾斯瞧著藍色的天鵝絨。
“‘你的妻子一定咬牙切齒’?”
她把刺繡品奪下藏起來。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但你比一個‘卡特’強不了多少。”當時所謂“卡特”,是指那些善于說粗鄙話反駁人的公共馬車夫。
“他們從來不向這樣漂亮的乘客討車錢的。”
“假意的奉承和疲軟的雙關語同樣是令人討厭的。”
“可是你,親愛的,生氣的時候倒很可愛。”
“那么,我要原諒你——只須叫你看了害怕就可以了。”
她稍微轉身避開他,但他的手仍然摟住她的腰,他用手捏了捏她的手,而她的手也以一捏回報他。他倆沉默了幾分鐘。查爾斯再次親吻她的手。
“明天早晨我可以帶你散步嗎?我們要不要向全世界表明我們是一對時髦的情侶,而且要露出厭倦的神情,表明我們的結合是以實利為基礎的結合?”
她笑了;然后沖動地拿出表袋。
“‘每當你給表上鏈時,但愿我的愛能提醒你’。”
“我最親愛的。”
他凝視她的眼睛好一會兒,然后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個褐色摩洛哥皮的掀啟式小盒放在她的膝上。
“這也算花吧。”
她羞澀而輕柔地按了一下小盒的扣子,并把它打開;猩紅的天鵝絨墊布上放著一枚雅致的瑞士胸針: 這是一件橢圓形的以一支花束為圖案的鑲嵌藝術品,周圍相間地排列著用金鑲的珍珠和珊瑚片。她的眼睛閃著淚花,望著查爾斯。他適時地閉上了眼睛。她轉體側身向他的嘴唇輕輕送去一個貞潔的吻;接著一頭扎在他的肩上,瞧著胸針,吻它。
查爾斯想起那首贊美男性的歌,于是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我真希望我們的婚期就在明天。”
這個道理很簡單: 他們當中的一個是靠諷刺與感情用事為生的,另一個則嚴守習俗。當時可能發生的情況是: 一種超然的、幽默的話題出現了;這并不是不可能的。易言之,一個投降了;另一個原形畢露了。
查爾斯握了一下姑娘的手臂說:“親愛的,我有一件事要坦白。它涉及馬爾勃羅宅邸那個可憐的女人。”
她稍微挺了挺身子,顯然很詫異,很感興趣,問:“不會是那個可憐的災難吧?”
他笑了。“恐怕這個更鄙陋的名稱才貼切呢。”他捏了捏她的手,“真是太愚蠢太瑣屑了。事情不過如此罷了。有一次當我正在尋找那種罕見的棘皮動物化石時……”
故事就此結束。莎拉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反正她本人再也沒有麻煩查爾斯了,即使她在他的記憶里還留下長期排遣不開的印象。這是很常見的。有些人突然不見了,被更迫切的事物的陰影淹沒了。
查爾斯和歐內絲蒂娜的生活并沒有從此幸福美滿,雖說他們在一塊兒生活。查爾斯比她多活了十年,這期間還一直認真地悼念她呢。他們生了多少孩子——就算七個吧。羅伯特爵士與貝拉·詹金斯太太結合還不到十個月,便做了兩個而不是一個繼承人的父親,從而在侮辱之外又添加了損害。這一對致命的孿生子終于迫使查爾斯決心經商。剛開始,他感到厭惡,后來也就干出味道來了。他自己的幾個孩子不容有其他選擇;他們的后代至今還控制著一家龐大的商號和所有的分支。
山姆和瑪麗——誰還會為仆人的傳記操心呢?他們按他們一類人的枯燥方式結婚、生育、死亡。
那么,還有誰呢?葛羅根醫生嗎?他九十一歲那年去世。特蘭特姨媽也活了九十多歲,因而我們能找到明顯的證據說明萊姆鎮的空氣是清新宜人的。
然而空氣的清新宜人并非萬能,因為查爾斯最后一次回萊姆鎮還不到兩個月,蒲爾特尼太太便去世了。在這里,我樂意說我有興趣窺視未來,也就是窺視蒲爾特尼太太的身后事。她穿一身黑衣服,很有體統地乘著四輪馬車來到天國的大門。她的男仆(按古埃及的習俗,她的全部家當自然要為她陪葬)跳下馬車,一本正經地打開車門。蒲爾特尼太太邁上一級級臺階,叮嚀自己千萬要告訴造物主(當她對他有了進一步認識的時候)讓他的家仆一定要更專心致志地接待重要的客人。她拉響門鈴。造物主的管家終于出來了。
“太太?”
“我是蒲爾特尼太太。我是來安家的。請轉告你的主人。”
“寬大無邊的天主已得到你去世的消息,太太。天使為此還唱了一首歡樂曲表示慶祝呢。”
“這真夠體面了;天主實在寬厚。”這位高貴的太太神氣極了,大踏步走進管家腦后那座莊嚴的白色廳堂。可是管家不讓路,反而相當無禮,叮叮當當地舞弄他隨手帶來的鑰匙。
“奴才!讓開。我就是她。萊姆·里金斯鎮的蒲爾特尼太太。”
“以前是萊姆·里金斯鎮的,太太。可現在是更炎熱地區的宅邸里的人了。”
話音剛落,這位兇狠的走卒便當著她的面砰然關上了大門。蒲爾特尼太太最初的反應是: 立刻回頭顧盼,深怕她的家仆聽到剛才的一幕對話。她發現,她原以為向仆人驅駛去的她的那輛馬車神秘地失蹤了。事實上,所有東西都失蹤了;山川道路(由于某一特殊原因,很像通向溫莎堡的大路)……所有這一切都化為烏有。留下來的只有空間,一片吞噬人的空間,極端的恐怖。剛才蒲爾特尼太太不可一世地踏上的臺階,也開始一級級消逝。只剩下三級,兩級,一級了。蒲爾特尼太太凌空地站立著。只清晰地聽見她說“這是戈登夫人在幕后操縱的”,說完便倒下翻滾、撲拍、飄飄然像一只被擊中的烏鴉,跌落到她真正的主人等待著她的地方。
迄今我已給這故事安排了一個完全符合傳統的結局,但是,還得作一番說明;前兩章所敘述的都是發生過的事情,然而,它并不是按照人們慫恿你去相信的方式發生的。
我曾說我們都是詩人,雖然我們當中寫詩的并不多;依此類推,我們也是小說家,易言之,我們已養成按小說的格局去譜寫自己未來的習慣;今天,我們也許更傾向于把自己擺進電影里。我們應該如何表現,我們可能的遭際如何,我們會讓它們一幕幕顯映在自己的腦海里;當未來變成現實時,這些像小說、像電影的假想對我們現實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往往比我們普遍容許的要多得多。
查爾斯當然也不例外。因此讀者在前兩章讀到的并非真正發生的事情,而是他從倫敦至艾塞特途中幾小時內的想象。當然,他并不像我那樣按頗為詳盡連貫的敘述手法去想;我敢發誓他絕不至于那樣細致有趣地去追蹤蒲爾特尼太太死后的經歷。不過他肯定希望她去見閻羅王,因此結局到頭來還是很相似的。
總而言之,他覺得自己已接近故事的尾聲,但并不滿意這樣的尾聲。如果讀者在前兩章注意到情節的突然、不調和,違背了存在于查爾斯身上的各種可能性;同時又注意到他幾乎活了一百二十五歲這件瑣事,并懷疑作者已寫不下去(這在文學上不是不常見的),寧可在自己依然可以取勝時便武斷地中止競賽,那么,請不要怪我,因為所有這些感覺,或這些感覺的反映,在查爾斯的腦袋里都是存在的。在他看來,關于他一生的故事,已臨近一個明顯的卑陋的結局。
至于“我”,這個憑著圓滑騙人的理由把莎拉投入寂寂無聞的陰影中的人,卻不是我本人,而是人格化了的對事物表示十分淡漠的態度;這種態度對天平上歐內絲蒂娜的一側產生有害的慣性作用,它像那輛載著查爾斯的列車一樣,前進方向固定不變;這種態度的敵意太強,是查爾斯不可能奉為“神明”的。
當我提到查爾斯那天在倫敦脫身之后,決心要娶歐內絲蒂娜為妻時,我決沒有欺騙你;這是他當時正式的決定,跟充當神職人員曾是他的正式決定(更確切地說,他的正式反應)一樣。但在分析那封只有三個詞的信對查爾斯繼續產生的影響時,我倒是欺騙了。這封信折磨著他,糾纏著他,把他弄糊涂了。他對這封只有地址而沒有其他內容的信想得愈多,這封信就愈具有莎拉味道。這與她的其他一切行為是一致的,只能用矛盾修辭手段加以描繪: 引誘——躲閃;奧妙——簡樸;高傲——哀求;辯護——控告。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文筆冗長的時代,對含糊其辭的文風并不習慣。
然而,說到底,這封信把查爾斯擺在一個必須作出抉擇的位置上。就在他這一部分大腦對不得不作出抉擇表示極度厭惡時,我們又知道他另一部分大腦由于抉擇的時機迫近而激動得難以忍受,了解這點我們便大致掌握他西行時的精神狀態的奧秘。存在主義的術語幫不了他;但是,他所感覺到的的確是為自由而焦慮的一個十分明顯的事例;所謂焦慮是指意識到自身的自由,又意識到自由是一種恐怖的狀態。
因此,還是讓我們把山姆從他所設想的未來中揪出來,返回到艾塞特的現實之中吧。當列車停穩時,他來到了主人的車廂。
“要在這兒過夜嗎,先生?”
查爾斯注視著他一會兒,考慮如何作出決定;他的目光越過山姆的頭部,瞧著陰云密布的天空。
“我想天快要下雨了,還是在西普旅社歇歇吧。”
幾分鐘之后,山姆這個因為做著發財夢而變得更富有的仆人跟主人一道站在車站外面,瞧著裝卸工把查爾斯的行李裝到膠輪輕便馬車的車頂上。查爾斯明顯地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的皮包最后也給拴上了,大家都在等候他。
“山姆,乘火車旅行怪討厭的,我要活動一下腿,你跟著馬車照顧行李吧。”
山姆聽后,心都涼了。
“查爾斯先生,那邊天昏地暗的,快下雨了,要是我就不去。”
“下點小雨于我無害。”
山姆無可奈何,咽了一口唾沫,向查爾斯鞠了一躬。
“是,查爾斯先生。要不要為你安排晚餐呢?”
“要……唔……待我回旅社再說吧。我可能到大教堂參加晚禱。”
查爾斯開始上山向城里走去。山姆悶悶不樂地瞧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轉身對車夫說:
“嗨,聽說過恩狄葛特家庭旅社嗎?”
“嗯。”
“知道在哪里嗎?”
“嗯。”
“那么,快點把我載到西普旅社;伙計,對你會有好處的。”
山姆沉著地跳上馬車,不多一會兒便超過查爾斯;查爾斯還在慢吞吞地走著,似乎在呼吸新鮮空氣。但是,等到馬車在前方消失,他卻加快了腳步。
山姆對付懶懶散散的小城鎮旅社是頗有經驗的。行李卸下了,可能租到的最好房間租下了,火生著了,晚上的衣著跟其他必需品擺好了——這一切只花了七分鐘。他急忙大踏步回到街上,踏上那輛還在等候的馬車,趕了一小段路之后,他從車內小心翼翼地向外環顧,隨即下車,付了車錢。
“向左轉彎,你會找到的,先生。”
“謝謝你,伙計。這是給你的幾個銅板。”山姆付了這筆小小的不光彩的小費(即使對艾塞特來說也太小氣了)之后,把大禮帽拉到額下,便消失在暮色中。在他走去的那條街的南半段,面對車夫指點的那條街,有一座美以美教會的小禮拜堂;門頂三角形建筑下有幾根堂皇的大圓柱。這位尚處在胚胎期的偵探隨即站在一根圓柱的背后。這時天快黑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夜色來得特別早。
山姆用不著守候多久,當他瞧見一個高大身影出現時,他的心跳加快了。顯然是因為對情況不了解,這人影主動找一個男孩說話。小男孩立刻把他領到山姆視線下方的那個角落,用手指了一下;從他露出的笑容可以判斷,這手勢為他贏得了兩便士以上的報酬。
查爾斯倒退了兩步,停下來向上張望,又循著原路朝山姆的方向走了幾步,然后仿佛對自己很不耐煩似的,倏地轉身走進一間屋子。山姆從柱子背后溜出來,跑下教堂的臺階,穿過馬路來到恩狄葛特家庭旅社坐落的那條街上,在街角旁等候了一會兒,但查爾斯并沒有出來。山姆膽子更大了,沿著房子對面貨棧的磚墻漫不經心地走動。他走到可以看見旅社門廊的地方,其間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個房間亮著燈。過了約摸一刻鐘,開始下雨了。
山姆愈想愈氣,咬了一會兒指甲,然后快步離開了。
查爾斯站在破蔽的堂屋內猶豫不決,過了一會兒才去敲那扇射出燈光的半開著的房門。他應聲走進去,發現自己面對著旅社的老板娘。在他還未來得及判斷她是怎樣一個人之前,她卻對他下了斷語: 沒錯,一位十五先令的房客。她于是感激地笑了。
“要房間嗎,先生?”
“不,我……我是想跟你的一位……說句話,一位姓伍德洛芙的小姐?”恩狄葛特太太的笑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查爾斯的心涼了半截,“她不是……?”
“哦,先生,這位可憐的姑娘前天早晨下樓梯時滑倒了。她扭傷了腳踝,還挺厲害呢,腫得跟葫蘆瓜一般大。我要去請醫生,她不讓。不過腳踝確實會自然而然地好的。請醫生太破費了。”
查爾斯低頭瞧著手杖的尖端,說:“那么,我不能見她了。”
“哎啊,您可以到樓上去,先生。這樣,她的情緒可能好些。您大概是她的親戚吧?”
“我要見她……為了一件公事。”
恩狄葛特太太的敬意更深了。“啊……辦案的先生。”
查爾斯先是猶豫,接著便說,“是的。”
“那么您一定得到樓上去,先生。”
“我想……你是否先派人問一問我要不要等她痊愈以后再來,這樣也許更妥當些?”他感到茫然,頓時想起了瓦爾根尼;幽會可是一種罪惡啊。他來僅僅是為了了解情況,本來只打算在樓下找一間起坐間——一個既公開又隱蔽的地方。老太婆猶疑起來,迅速瞥了一眼桌面可以卷起來的辦公臺旁那個敞開的盒子,她顯然斷定當律師的也可能是小偷——凡是向律師付過款的人對這種可能性是很少爭議的。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令人吃驚地拼命叫喚一個叫貝蒂·安娜的人。
貝蒂·安娜一來便奉命拿著名片走了。她似乎去了好一會,這當中查爾斯不得不幾次擋駕老板娘打聽他此行目的的意圖。貝蒂·安娜終于回來了,查爾斯被請上樓。這位胖女仆領他來到頂樓,指給他看那個發生意外的地方。樓梯的確很陡;那時候婦女的長裙使得她們幾乎看不見自己的腳,因而老是摔跤: 在日常生活中這是屢見不鮮的。
他們走到破舊不堪的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查爾斯的心跳得甚至比爬那三段樓梯應引起的心跳還厲害。貝蒂·安娜唐突地通報他的到來。
“小姐,那位先生來了。”
他走進房間。莎拉面對著房門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兩腳踏著踏凳,腿和腳蓋著一條威爾士紅毛氈。那條用美里奴羊毛織的綠色披肩圍住她的肩膀,但也掩蓋不了她只穿著一件長袖睡衣這一事實。她的頭發披散在綠色的披肩上。在他看來,她瘦小多了——而且羞赧得令人心酸。她并沒有笑,一直瞧著她的手——在他剛進來時仿佛意識到他生氣而像一個受驚的懺悔者一樣迅速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緊接著又垂下頭。他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拿著手杖和手套,站立著。
“我恰巧路過艾塞特。”
在一陣交織著理解與慚愧的感情中,她的頭又垂下了一點兒。
“我立刻去請醫生好嗎?”
她對著自己的腿說話。“請不必麻煩。他也只能勸我做我現在所做的事。”
他的眼睛簡直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眼看她如此身不由己,如此病弱(雖然兩頰紅潤),如此凄涼。過去他老看見她穿那件一成不變的靛青衫裙——而今映入他眼簾的卻是這條綠色的披肩,以及從來未像現在這樣充分展現其風韻的頭發;一陣淡淡的藥用松節油氣味滲入查爾斯的鼻孔。
“您不痛嗎?”
她擺擺頭。“竟發生這種事……我不明白我為什么這樣傻。”
“謝天謝地,幸虧不是發生在安德山崖上。”
“可不是。”
在他跟前,她似乎毫無辦法,只能這樣侷促。他環顧小房四周。壁爐的鐵架上燃著一堆剛生起的火;壁爐上面的飾架上放著一只托比杯,里面插上幾株疲軟的水仙花。房內陳設顯然是低劣的,給人平添了幾分尷尬。天花板上有幾塊黑斑——煤油燈的煤煙——像是以前住在這兒的無數邋遢住戶留下的鬼影。
“或許我應該……”
“不。請,請坐吧。請原諒。我……我沒想到……”
他把他的東西放在五斗柜上,然后坐在僅有的另一張木椅上,這張木椅立在房內另一側的桌子旁,正對著她。盡管她寫了那封信,但連他自己也如此堅定地排除的事情,她又怎能想到呢?他找了一個借口說:
“您寫信告訴特蘭特太太您的地址了嗎?”
她搖搖頭,沉默不語。查爾斯盯著地毯。
“只寫給我?”
她又低下頭。查爾斯于是嚴肅地點點頭,仿佛他也猜到了這點。接著又是較長時間的沉默。一陣急雨打在她背后的窗玻璃上。
“我來,就是要討論這件事。”查爾斯說。
她靜候著,可是他并沒有說下去。他的眼睛又一次盯著她。她穿的睡衣一直扣至領口,袖口的扣子也扣上了,在火光下閃映出玫瑰紅色,因為他身旁桌上的煤油燈芯并沒有擰得很高。她的頭發由于綠色披肩而增添光彩,在火光照射下的那部分顯得極其生動;仿佛她的一切奧秘,她內心深處的自我,都已暴露在他的眼前: 高傲而又馴順,受約束又不受約束,是他的奴隸但又與他平等。他明白自己為什么來: 是為了再見她一面。再見她,是一種需要,就像不得不撲滅的難以忍受的饑渴。
他強制自己瞧別的地方,但眼睛卻盯住爐架上那兩尊裸體的大理石水神塑像: 在紅毛毯反射出來的暖洋洋的燈光下,這些塑像也披上了一層玫瑰紅,它們也幫不了他的忙。莎拉動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看她。
她已迅速地把手舉到她低垂著的頭前。她的手指在臉頰上抹了一下,似抹去了點什么,然后停在她的喉頭上。
“親愛的伍德洛芙小姐,請不要哭……我本不該來,我并不想……”
但她卻立刻急切地搖頭。他讓她有時間平靜下來。當她用手絹輕輕點拭她的臉時,他突然被強烈的感情所攝服;這比他在妓女房內所感覺到的還要強一千倍。她那失去自衛能力的啜泣也許就是一個決口,這種感知正是通過這個決口迸發出來的——突然間他明白她的臉為什么老是糾纏著他,為什么他要再見她的愿望是那樣強烈: 是為了占有她,溶進她之中,附在她的肉體上,滲入她的眼睛里,燃燒,燃燒,直到化為灰燼。把這種欲望推遲一周,一個月,一年,甚至幾年尚可以辦到,但是推至無限期卻是辦不到的。
她接下去解釋她為什么流淚的那句話輕得勉強才能聽得到。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您了 ”
他無法告訴她: 她這句話是多么接近他內心的真實。她昂起頭看他;他也馬上低頭看她。那種神秘的昏厥癥就像那次在谷倉時一樣向他襲來。他的心像跑馬,他的手在顫抖。他明白他如果盯著那雙眼睛,他將沉入迷惘之中。他閉上眼睛,仿佛是為了排斥那雙眼睛。
這時的沉默十分可怕,就像橋要斷裂,塔樓要倒塌似的緊張;感情上已無法再忍受,這沉默中蘊含的真理卻急切地要求得到闡釋。突然間從燃燒著的火堆中掉下一串煤,大部分都掉在下面的護爐板內,但有一、兩塊跳出來,落在莎拉腿上覆蓋著的毯子邊上。她連忙把煤屑抖掉,查爾斯則急忙跪下,從銅桶里抓起一把小锨。地毯上的煤立刻被鏟走了,但毯子卻冒著煙。他一手把毯子奪走,扔在地上,連忙踩滅上面的火星。室內充滿被燒焦的羊毛氣味。莎拉的一條腿仍然擱在踏凳上,但另一條腿已踩在地上。兩只腳都裸露著。他瞧著毛毯,用手掌擊了一、兩下,確信毛毯不再冒煙才轉身將毛毯重新蓋在她的腿上。他俯下身體,靠得很近,注意力全放在平整毯子上。這時,她羞赧地伸出她的手擱在他的手上,這似乎完全是出于本能的舉止,然而又似乎是一個她懷著半分膽量精心設計的舉止。他知道她正在昂望著自己,因而沒再挪動他的手。突然間他的兩只眼睛死盯住她的眼睛,再也不能移開了。
她的眼睛里含著感激之情,帶有往昔的憂傷和一種莫名其妙的關切,仿佛她知道自己正在給他帶來痛苦;但首要的一點是她在等待著,雖然無限羞怯,但仍在等待著。如果她的雙唇上掛著一絲微笑,即使是最淺淡的微笑,也許他會想到葛羅根醫生的理論;但這是一張近乎自我詫異的臉,跟他自己的一樣迷惘。他們的兩對眼睛相互注視著,時間有多長,他不知道;似乎是無限長,但實際上不過是三、四秒鐘。他們的手首先采取了行動,由于某種神秘的溝通,兩人的手指交織在一起了。這時查爾斯跪下一條腿,感情奔放地把她摟過來。他們的嘴貼在一起了,其狂熱程度使雙方都感到震驚;她于是把嘴唇移開。他吻遍了她的兩頰、她的眼睛。他的手終于觸動她的頭發,撫摸著;他透過柔軟的頭發感觸到她的小頭,就像他感觸到她穿著單薄的身體緊靠在他的手臂和胸脯上一樣。突然間他把臉龐埋在她的脖子里。
“我們不應該……我們不應該……這簡直是瘋狂。”
但是她的兩只手臂卻摟住他,把他的頭貼得更近了。他一動也不動,覺得自己被燃燒著的翅膀帶去翱翔,在如此溫柔的空氣中翱翔,如同一只高飛的鷲鷹,像一個行走在綠油油原野上的出獄的囚徒,像個終于從學校中脫身出來的學童。他抬起頭注視著她: 幾乎強烈到野蠻的程度。他們又親吻了。他用力緊貼在她身上,使得椅子也向后移動了。當她那只扎了繃帶的腳從踏凳上掉下來時,他感覺到她疼得縮了一下。他重新瞧瞧她的腳,又瞧瞧她的臉,瞧她緊閉著的眼睛。她把頭扭開,靠在椅背上,仿佛被他推開似的,但是她的胸脯似乎在微微地挺向他,她的手痙攣地捏住他的手。他瞥了她身后那扇門;然后站起來,三步當兩步走到門旁。
臥室沒有別的燈光,其間只有蒼茫的夜色和對面幾盞街燈的黯淡燈光。但他依然能看見那張灰色的床和盥洗架。莎拉侷促地從椅子站起來,靠椅背支撐著身體,那只受傷的腳從地面提起來,披肩的一端已從她的肩上垂落。在他們彼此的眼睛里,分別映出了對方的緊張,映出了那股洪水似的激情,及被卷進洪水中的生命。她似乎半走半跌地倒向他。他躍向前去,用雙手把她抓住,緊緊擁抱她。披肩掉落了。在他和她的身體之間只隔著一層法蘭絨。他把她的身體摟在懷里,嘴緊貼著她的嘴……
當他終于從她的嘴巴移開自己的嘴唇時,她的頭倒靠在他的胳膊上像是昏迷了一般。他迅速抱起她,穿過房間,走進臥室……
(阿良、劉坤尊 譯)
【賞析】
呼嘯橫卷的狂風,深不可測的樹林,巨浪翻涌的海岸,籠罩在黑色衣衫里的人影……這樣的場景描寫充滿了19世紀英國文學作品,構成一種常見的陰郁氛圍。當作家福爾斯于1969年發表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的時候,時間距離他描寫的維多利亞時代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然而,高超自然的模仿技法,對19世紀作品精髓的把握,都讓作家抓住了那個年代作品的細小輪廓,以至于這部完成于當代的小說,竟完全呈現出古老的特色,讓讀者相信,它就是發生在英國歷史上的維多利亞時期神秘的泛耀著灰黑色光澤、散發著腐木氣味的故事。女士們裙角的蕾絲花邊和紳士們袖口的珍珠紐扣,傳達出某些屬于那個時代的信息。就在那樣的氛圍里,像莎拉強烈、真實、叛逆的現代性格,卻被視為放蕩的類型。當查爾斯坐在隆隆碾過街道的馬車里,向著莎拉的住處奔去的時候,黑沉沉的夜色正籠罩著整個世界,馬車仿佛大海中的一艘小船,如此孤獨、單薄。等待查爾斯的命運將是這黑夜般的死寂沉重,還是即將到來的黎明里那粉紅色的晨光呢?人物,包括作家本人,當然還有讀者,都在戰栗中期待。
如果先不理會作家在創作中所采取的一些理論原則的話,那么讀者可以戲稱他是個頑皮的、喜歡開玩笑的孩子。就如我們在節選部分一開頭看到的,小說的故事似乎已接近尾聲——查爾斯沒有奔向莎拉,而是掉轉車頭回到了未婚妻歐內絲蒂娜身邊,兩個人如期結婚,而后生兒育女,直至壽終正寢。該詛咒的下了地獄,該贊頌的進了天堂。讀者幾乎要放下書本了,狐疑著一行行瀏覽過去,卻發覺柳暗花明又一村。作家很快告訴讀者,剛剛講述的結局其實只是查爾斯在趕赴與莎拉的約會途中的一個念頭而已,時間還在行進,故事還在繼續,一切還遠沒到終結的時候。定定神,恍然大悟后,讀者不覺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旦了解到作家這樣的寫法是遵照后現代派的文學理論而進行的創作實踐,便會轉為豁然開朗。
二戰以后,一股復古的、崇尚18至19世紀英國文學作品的潮流在四五十年代涌起。這是在世紀初現代主義文學流行之后,向另外一個極端的畸態變異。福爾斯以實際創作反對這種保守的后退,通過《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創作,對“作者”的功能另行詮釋。他否定19世紀的作家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全知全能的姿態,他提醒讀者注意,作家不過是一個虛構者,他虛構出了人物,這個人物就脫離作家而獨立存在,具有自己的生命軌跡。所以在節選部分,福爾斯指出,他塑造的查爾斯業已擺脫了由他安排好的那個安然終生的結局,而是按照自身的欲求進入了下面的章節。于是,福爾斯以未免刻意為之的失控和力不從心,來表現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將隨著人物的心理、思想、邏輯方向發展而走筆的情況,從而徹底顛覆了作家一統文本的傳統觀念。
這樣,節選部分呈現的就是小說的兩個結局,事態在未來的兩種可能性。作者在小說中,半真半假地自我暴露,似乎他已經江郎才盡,故事再也編不下去。這種為難和枯竭狀態,也部分地解釋了他要給這部小說設計兩個結局的理由。臨近小說的結尾部分,讀者可以感覺到作家幾次想要結束敘述,但又在某種沖動的刺激下,再度執筆寫了下去。他在情節推進的間隙這樣寫道:“我要拿你(指查爾斯——筆者注)怎么辦呢?我早想就此了結查爾斯的故事,在他赴倫敦途中永遠撇開他。”作家模仿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特點進行這部作品的創作,而“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所習用的套式,是不容許沒有結尾的結局的”,所以他為了保持這種風格,必須為人物安排明確的結局。而這是有悖他的創作原則的,于是他求助于后現代的創作精神,制造了作品的空白,成全了讀者的閱讀自由。小說最后,他采取無限開放的文本,為查爾斯和莎拉的愛情設計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一個是模糊不明的決裂和分手,一個是有情人終于走到了一起。這樣,福爾斯巧妙地利用維多利亞刻板敦實的風格為平臺,造就了這部小說富有蘊味的開放式結尾,為后現代文學不拘一格的氣質增添了助興的一筆。
這部小說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它相當集中地體現在小說的人物形象,尤其女主人公莎拉的身上。存在主義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強調生存是荒謬的,生活是荒謬的。荒謬在莎拉的身上首先表現為行動理由和目的不明確及自我悖謬。在節選部分中,莎拉和查爾斯終于越過界限,肉體結合為一體,直到此時查爾斯才發現莎拉分明還是一個處女,而并不像她在萊姆鎮的時候對自己所說的那樣,曾經失身于法國中尉瓦爾根尼。當初正是她的失身,才進一步激起了查爾斯同情與扶弱的俠骨柔腸。因此,當查爾斯發現了事實真相以后,他驚魂不定,感覺自己被莎拉控制了。他不知道莎拉為什么要說謊,不知道她選中自己的原因,這樣的疑問一直到小說最后終了,也沒有得到切實明確的解答。從整部作品來看,莎拉很像一個演員,她在自己營造的舞臺上,盡情地享受著表演帶來的快樂。她利用編造的故事和臺詞,博取了最初以觀眾身份出現的查爾斯的關注,從而將后者一步步帶近自己的身邊。這樣的演出是蓄意和排練好了的,就連節選部分中她的腳踝扭傷,最終竟然也是假裝的,其意圖應該是扮演可憐的弱者,從而讓自己跌進查爾斯的懷里更加從容而優美。莎拉故意隱瞞真實情況,主動將自己打扮成一個眾人口中的蕩婦,這個角色能夠讓她獲得被攻擊、被歧視的自虐型的快感,以及由此而來的孤獨所給予她的享受感覺。她為什么要導致查爾斯的身敗名裂,后來再拋棄他?連作家本人都無法作出解釋,只能由讀者自己去猜測,給予各種貌似合理的說法。其實可以這樣認為,人的每一個行動,不總是有道理可講、有目的可說的。人的荒謬性、生活的荒謬性不正是體現在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中嗎?
與此同時,作家又強調人的行為和存在的合理性,允許個體生命的多樣性,尊重個體對自由的追求。在充滿了清規戒律的維多利亞時代,莎拉仿佛自由女神,大膽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生活著。她選擇了被眾人鄙棄的生活,就是她要從那窒息人的世界里逃離出來的一種方式。她拒絕好心人的幫助,不肯離開這個對她惡語中傷的地方,原因卻是只有在這里,她才是孤獨的,因為孤獨,因為離群索居而避免了沉淪于這個她無法認同的世界。這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是莎拉勇敢地進行反抗的工具。不但如此,莎拉對愛情的追求也是超越那個時代的。對于喜歡的男子,她采取主動,不惜為此連用計謀,不顧對方已有婚約。這樣的行為有其卑劣的一面,但從另外的角度看仍可給予諒解,因為單純論追求心愛的人,應該是無可非議的,就像查爾斯冒著失去名望和地位、前途和財產的危險,仍然選擇莎拉一樣。在真正的愛情面前,這樣的堅定執著讓人不由得心生欽佩、同情羨慕。
當然,和查爾斯的透明、熱烈、真誠相比,莎拉的心是含混的、變幻的、難以捉摸的,甚至有些冷酷。小說最后,她拒絕了查爾斯,宣稱自己這輩子都不結婚,因為在她看來,婚姻會扼殺她所鐘愛的孤獨與自由,讓她成為一個和眾多維多利亞時期的女子一樣的家庭主婦。在這里,作家塑造了一個好像冷酷、似乎無情然而卻是真正把握了自己命運與人生的女性形象。讀者不該簡單地責備她對查爾斯殘忍,或咒罵她是個辜負愛情的冷面人。在莎拉的身上,作家觀念中的存在主義旗幟再一次獵獵飄揚,它提示人們要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尊重每個人的生活,因為每一種存在的形態都是有意義的,都可以理直氣壯。當人們感覺到自己的某些傳統觀念受到了沖擊,包括一些道德認識受到了撼動的時候,可能正是以福爾斯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作家們希望看到的社會圖卷和人類前景。
(孫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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