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挪威]易卜生》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正在興高采烈地忙著準備過圣誕節的娜拉· 海爾茂這天突然發現自己厄運當頭了:曾經幫助自己籌過錢款的柯洛克斯泰悄悄來找她,希望她在她丈夫托伐·海爾茂的面前幫他美言幾句,以保住自己在銀行的差事。因為海爾茂最近升任銀行經理,并準備精簡機構,柯洛克斯泰已耳聞自己屬精簡之列。數年前,海爾茂身患重病,醫生吩咐最好去南歐的海邊療養。當時經濟拮據的他們難以成行。娜拉背著海爾茂向柯洛克斯泰舉債,并偽造了她父親的擔保字據。這顯然是違法的。柯洛克斯泰據此要挾娜拉。娜拉在海爾茂面前說情無效,柯洛克斯泰遂將“揭露真相”的信投入海爾茂的信箱。娜拉想方設法不讓海爾茂打開信箱,未果。海爾茂閱信后大怒,指斥娜拉損毀了他的榮譽,不配做他的妻子以及孩子的母親。恰在此時,仆人遞進一封信來,海爾茂閱后大叫:“我沒事了,娜拉,我沒事了!”原來,柯洛克斯泰在前女友林丹太太的勸說下,改變了主意,不再告發,并將字據隨信寄回。海爾茂迅即將信和字據都投入了火中;隨即,他轉身向娜拉表示歉意。而此時的娜拉已經變了個模樣。她收拾起自己的衣物,稱自己要立即離開此地,因為她不能與一個陌生的人在一起居住。海爾茂提醒她別忘了對丈夫與孩子的職責,娜拉說她更重要的是對自己的職責,那就是找到自己的尊嚴和權利。她發現自己在這個家不外乎是個玩偶。這是她斷然不能接受的,因此她必須出走。海爾茂抱著一線希望,問娜拉什么時候還回來。娜拉說,“那就要等奇跡中的奇跡發生了”,說罷,砰地一聲關門離去。
【作品選錄】
第三幕
還是那間屋子。桌子擺在當中,四面圍著椅子。桌上點著燈。通門廳的門敞著。樓上有跳舞音樂的聲音。
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邊,用手翻弄一本書。她想看書,可是沒心緒。她時時朝著通門廳的門望一眼,仔細聽聽有沒有動靜。
林丹太太(看表)還沒來,時候快過去了。只怕是他沒有——(再聽)喔,他來了。(走進門廳,輕輕開大門。門外樓梯上有輕微的腳步聲。低聲地)進來,這兒沒別人。
柯洛克斯泰(在門洞里)我回家時候看見你留下的字條。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跟你談一談。
柯洛克斯泰當真?一定得在這兒談?
林丹太太我不能讓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個門,出入不方便。你進來,這兒只有咱們兩個人。女用人已經睡覺了,海爾茂夫妻在樓上開跳舞會。
柯洛克斯泰(走進屋子來)啊!海爾茂夫妻今天晚上還跳舞?
林丹太太為什么不可以?
柯洛克斯泰問得對。為什么不可以?
林丹太太尼爾,現在咱們談一談。
柯洛克斯泰咱們還有什么可談的?
林丹太太要談的話多得很。
柯洛克斯泰我可沒想到。
林丹太太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了解我。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可以了解的?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個沒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機會,就把原來的情人扔掉了。
林丹太太你真把我當作那么沒良心的人?你以為那時我丟下你心里好受嗎?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不好受?
林丹太太尼爾,你當真這么想?
柯洛克斯泰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為什么寫給我那么一封信?
林丹太太那是沒辦法。既然那時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覺得應該寫信讓你死了心。
柯洛克斯泰(捏緊雙手)原來是這么回事。總之一句話——一切都是為了錢!
林丹太太你別忘了那時我有個無依無靠的母親,還有兩個小弟弟。尼爾,看你當時的光景,我們一家子實在沒法子等下去。
柯洛克斯泰也許是吧,可是你也不應該為了別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人是誰。
林丹太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時常問自己當初到底該不該把你扔下。
柯洛克斯泰(和緩了一點)自從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像腳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現在的光景,好像是個翻了船、死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
林丹太太救星也許快來了。
柯洛克斯泰前兩天救星已經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來妨礙我。
林丹太太我完全不知道,尼爾。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銀行里就是頂你的缺。
柯洛克斯泰你既然這么說,我就信你的話吧。可是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讓給我?
林丹太太不,我把位置讓給你對于你一點兒益處都沒有。
柯洛克斯泰喔,益處,益處!不論有益處沒益處,我要是你,我一定會把位置讓出來。
林丹太太我學會了做事要謹慎。這是閱歷和艱苦給我的教訓。
柯洛克斯泰閱歷教訓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語。
林丹太太那么,閱歷倒是給了你一個好教訓。可是你應該相信事實吧?
柯洛克斯泰這話怎么講?
林丹太太你說你像翻了船、死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
柯洛克斯泰我這話沒說錯。
林丹太太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塊破船板的人。沒有人需要我紀念,沒有人需要我照應。
柯洛克斯泰那是你自愿。
林丹太太那時候我只有一條路。
柯洛克斯泰現在呢?
林丹太太尼爾,現在咱們兩個翻了船的人湊在一塊兒,你看怎么樣?
柯洛克斯泰你說什么?
林丹太太兩個人坐在筏子上總比各自抱著一塊破板子希望大一點。
柯洛克斯泰克里斯蒂納!
林丹太太你知道我進城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難道你還想著我?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著沒意思。現在我回想我一生從來沒閑過。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樂。現在我一個人過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單單,一點兒樂趣都沒有。一個人為自己工作沒有樂趣。尼爾,給我一個人,給我一件事,讓我的工作有個目的。
柯洛克斯泰我不信你這一套話。這不過是女人一股自我犧牲的浪漫熱情。
林丹太太你什么時候看見過我有那種浪漫思想?
柯洛克斯泰難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歷史?
林丹太太我知道。
柯洛克斯泰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對我的看法?
林丹太太你剛才不是說,當初要是有了我,你不會弄到這步田地嗎?
柯洛克斯泰那是一定的。
林丹太太現在是不是太晚了?
柯洛克斯泰克里斯蒂納,你明白自己說的什么話嗎?我想你明白,從你臉上我可以看得出。這么說,難道你真有膽量——
林丹太太我想弄個孩子來照顧,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顧。你缺少一個我,我也缺少一個你。尼爾,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柯洛克斯泰(抓緊她兩只手)謝謝你,謝謝你,克里斯蒂納!現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讓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樣。哦,我忘了——
林丹太太(細聽樓上的音樂)噓!這是塔蘭特拉土風舞!快走,快走!
柯洛克斯泰為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你沒聽見樓上的音樂嗎?這是末一個節目,這個一完事他們就要下來了。
柯洛克斯泰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沒有用。你當然不知道我對付海爾茂夫妻的手段。
林丹太太我都知道,尼爾。
柯洛克斯泰知道了你還有膽量——
林丹太太我知道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什么手段都會使出來。
柯洛克斯泰喔,我恨不能取消這件事。
林丹太太現在還來得及。你的信還在信箱里。
柯洛克斯泰真的嗎?
林丹太太真的。可是——
柯洛克斯泰(仔細瞧她)難道你的目的就在這上頭?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這么回事?
林丹太太尼爾,一個女人為了別人把自己出賣過一次,不會出賣第二次。
柯洛克斯泰我要把那封信要回來。
林丹太太不行,不行。
柯洛克斯泰我一定得把信要回來。我要在這兒等海爾茂回家,叫他把信還給我,我只說信里說的是辭退我的事,現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林丹太太尼爾,你千萬別把信要回來。
柯洛克斯泰老實告訴我,你把我弄到這兒來是不是就為這件事?
林丹太太一起頭我很慌張,心里確實有這個打算。可是現在一天已經過去了,在這一天里頭,我在這兒看見了許多想不到的事。海爾茂應該知道這件事。這件害人的秘密事應該全部揭出來。他們夫妻應該徹底了解,不許再那么閃閃躲躲,鬼鬼祟祟。
柯洛克斯泰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險,你就這么辦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幫忙,我馬上就去辦。
林丹太太(細聽)快走!快走!舞會散了,咱們再待下去就不行了。
柯洛克斯泰我在街上等你。
林丹太太好,你一定得送我回家。
柯洛克斯泰我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快活!
柯洛克斯泰走大門出去。屋子與門廳之間的門還是開著。
林丹太太(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歸置在一塊兒)多大的變化!多大的變化!現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標,我的生活有了意義!我要為一個家庭謀幸福!萬一做不成,決不是我的錯。我盼望他們快回來。(細聽)喔,他們回來了!讓我先穿上衣服。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傳來海爾茂和娜拉的說話聲音。門上鎖一轉,娜拉幾乎硬被海爾茂拉進來。娜拉穿著意大利服裝,外面裹著一塊黑的大披肩。海爾茂穿著大禮服,外面罩著一件附帶假面具的黑舞衣,敞著沒扣好。
娜拉(在門洞里跟海爾茂掙扎)不,不,不,我不進去!我還要上樓去跳舞。我不愿意這么早回家。
海爾茂親愛的娜拉,可是——
娜拉親愛的托伐,我求你,咱們再跳一個鐘頭。
海爾茂一分鐘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這是咱們事先說好的。快進來,在這兒你要著涼了。
娜拉盡管掙扎,還是被他輕輕一把拉進來。
林丹太太你們好!
娜拉克里斯蒂納!
海爾茂什么!林丹太太!這么晚你還上這兒來?
林丹太太是,請你別見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娜拉你一直在這兒等我們?
林丹太太是,我來遲了一步,你們已經上樓了,我不看見你,舍不得回去。
海爾茂(把娜拉的披肩揭下來)你仔細鑒賞吧!她實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說她漂亮不漂亮?
林丹太太真漂亮。
海爾茂她真美極了。誰都這么說。可是這小寶貝脾氣真倔強。我不知該把她怎么辦。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來的。
娜拉喔,托伐,今天你不讓我在樓上多待一會兒——哪怕是多待半點鐘——將來你一定會后悔。
海爾茂你聽她說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塔蘭特拉土風舞,大家熱烈鼓掌。難怪大家都鼓掌,她實在跳得好,不過就是表情有點兒過火,嚴格說起來,超過了藝術標準。不過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稱贊她。難道說,大家鼓完掌我還能讓她待下去,減少藝術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著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陣風似的轉了個圈兒,四面道過謝,像小說里描寫的,一轉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見了!林丹太太,下場時候應該講效果,可惜娜拉不懂這道理。嘿,這屋子真熱!(把舞衣脫下來扔在椅子上,打開自己書房的門)什么!里頭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進去點蠟燭)
娜拉(提心吊膽地急忙低聲問)事情怎么樣?
林丹太太(低聲回答)我跟他談過了。
娜拉他——
林丹太太娜拉,你應該把這件事全部告訴你丈夫。
娜拉(平板的聲調)我早就知道。
林丹太太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對你丈夫說實話。
娜拉我不說實話怎么樣?
林丹太太那么,那封信會說實話。
娜拉謝謝你,克里斯蒂納。現在我知道怎么辦了。噓!
海爾茂(從書房出來)怎么樣,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細鑒賞過沒有?
林丹太太鑒賞過了。現在我要走了。明天見。
海爾茂什么!就要走?這塊編織的活計是你的嗎?
林丹太太(把編織活計接過來)是,謝謝,我差點兒忘了。
海爾茂你也編織東西?
林丹太太是。
海爾茂你不該編織東西,你應該刺繡。
林丹太太是嗎!為什么?
海爾茂因為刺繡的時候姿態好看得多。我做個樣兒給你瞧瞧!左手拿著活計,右手拿著針,胳臂輕輕地伸出去,彎彎地拐回來,姿態多美。你看對不對?
林丹太太大概是吧。
海爾茂可是編織東西的姿勢沒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貼緊了,針兒一上一下的——有點中國味兒。剛才他們的香檳酒真好喝!
林丹太太明天見,娜拉,別再固執了。
海爾茂說得好,林丹太太!
林丹太太海爾茂先生,明天見。
海爾茂(送她到門口)明天見,明天見,一路平安。我本來該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見,再見。(林丹太太走出去,海爾茂關上大門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發走。這個女人真啰嗦!
娜拉你累了吧,托伐?
海爾茂一點兒都不累。
娜拉也不想睡覺?
海爾茂一點兒都不想。精神覺得特別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娜拉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覺。
海爾茂你看!我不讓你再跳舞不算錯吧?
娜拉喔,你做的事都不錯。
海爾茂(親她的前額)我的小鳥兒這回說話懂道理。你看見沒有,今兒晚上阮克真高興!
娜拉是嗎?他居然很高興?我沒跟他說過話。
海爾茂我也只跟他說了一兩句。可是我好久沒看見他興致這么好了。(對她看了會兒,把身子湊過去)回到自己家里,靜悄悄的只有咱們兩個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東西!
娜拉別那么瞧我。
海爾茂難道我不該瞧我的好寶貝——我一個人的親寶貝?
娜拉(走到桌子那邊)今天晚上你別跟我說這些話。
海爾茂(跟過來)你血管里還在跳塔蘭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愛。你聽,樓上的客要走了。(聲音放低些)娜拉,再過一會兒整個這所房子里就靜悄悄地沒有聲音了。
娜拉我想是吧。
海爾茂是啊,我的娜拉。咱們出去做客的時候我不大跟你說話,我故意避開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為什么?因為我心里好像覺得咱們偷偷地在戀愛,偷偷地訂了婚,誰也不知道咱們的關系。
娜拉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海爾茂到了要回家的時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圍著你的嬌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覺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們剛結婚,我頭一次把你帶回家——頭一次跟你待在一塊兒,頭一次陪著你這嬌滴滴的小寶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沒想,只是想你一個人。剛才跳舞的時候,我看見你那輕巧活潑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樓。
娜拉走開,托伐!撒手,我不愛聽這些話。
海爾茂什么?你成心逗我嗎,娜拉?你不愛聽!難道我不是你丈夫?
有人敲大門。
娜拉(吃驚)你聽見沒有?
海爾茂(走到門廳里)誰?
阮克(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進來坐會兒?
海爾茂(低聲嘰咕)討厭!這時候他還來干什么?(高聲)等一等!(開門)請進,謝謝你從來不肯過門不入。
阮克我走過這兒好像聽見你說話的聲音,因此就忍不住想進來坐一坐。(四面望望)啊,這個親熱的老地方!你們倆在這兒真快活,真舒服!
海爾茂剛才你在樓上好像也覺得很受用。
阮克很受用。為什么不受用?一個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爾茂香檳酒特別好。
阮克你也覺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說起來別人也不信。
娜拉托伐喝的香檳酒也不少。
阮克是嗎?
娜拉真的,他喝了酒興致總是這么好。
阮克辛苦了一天,晚上喝點兒酒沒什么不應該。
海爾茂辛苦了一天!這句話我可不配說。
阮克(在海爾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說這句話。
娜拉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剛做完科學研究?
阮克一點兒都不錯。
海爾茂你聽!小娜拉也談起科學研究來了!
娜拉結果怎么樣,是不是可以給你道喜?
阮克可以。
娜拉這么說,結果很好?
阮克好極了,對大夫也好,對病人也好,結果是確實無疑的。
娜拉(追問)確實無疑?
阮克絕對地確實無疑。知道了這樣的結果,你說難道我還不應該痛快一晚上?
娜拉不錯,很應該,阮克大夫。
海爾茂我也這么說,只要你明天不還賬。
阮克在這世界上沒有白拿的東西,什么全都得還賬。
娜拉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歡化裝跳舞會。
阮克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歡。
娜拉我問你,下次化裝跳舞會咱們倆應該打扮什么?
海爾茂不懂事的孩子!已經想到下次跳舞會了!
阮克你問咱們倆打扮什么?我告訴你,你打扮個仙女。
海爾茂好,可是仙女該怎么打扮?
阮克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
海爾茂你真會說!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阮克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爾茂什么主意?
阮克下次開化裝跳舞會的時候,我要扮隱身人。
海爾茂這話真逗人。
阮克我要戴一頂大黑帽子——你們沒聽說過眼睛瞧不見的帽子嗎?帽子一套在頭上,人家就看不見你了。
海爾茂(忍住笑)是,是。
阮克哦,我忘了進來干什么了。海爾茂,給我一支雪茄煙——要那種黑的哈瓦那。
海爾茂請。(把雪茄煙盒遞過去)
阮克(拿了一支煙,把煙頭切掉)謝謝。
娜拉(給他劃火柴)我給你點煙。
阮克謝謝,謝謝!(娜拉拿著火柴,阮克就著火點煙。)現在我要跟你們告別了!
海爾茂再見,再見!老朋友!
娜拉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克謝謝你。
娜拉你也應該照樣祝我。
阮克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說,我就說。祝你安眠。謝謝你給我點煙。
阮克向他們點點頭,走出去。
海爾茂(低聲)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爾茂從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來,走進門廳。)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爾茂我把信箱倒一倒,里頭東西都滿了,明天早上報紙裝不下了。
娜拉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爾茂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嗎?唔,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過鎖。
娜拉弄過鎖?
海爾茂一定是。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會——?這兒有只撅折的頭發夾子。娜拉,這是你常用的。
娜拉(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們——
海爾茂你得管教他們別這么胡鬧。好!好容易開開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來,朝著廚房喊道)愛倫,愛倫,把門廳的燈吹滅了。(拿著信件回到屋里,關上門)你瞧,攢了這么一大堆。(把整疊信件翻過來)哦,這是什么?
娜拉(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別看!
海爾茂有兩張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阮克大夫的?
海爾茂(瞧名片)阮克大夫。這兩張名片在上頭,一定是他剛扔進去的。
娜拉名片上寫著什么沒有?
海爾茂他的名字上頭有個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給自己報死信。
娜拉他是這意思。
海爾茂什么!你知道這件事?他跟你說過什么沒有?
娜拉他說了。他說給咱們這兩張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們告別。他以后就在家里關著門等死。
海爾茂真可憐!我早知道他活不長,可是沒想到這么快!像一只受傷的野獸爬到窩里藏起來!
娜拉一個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最好還是靜悄悄地死。托伐,你說對不對?
海爾茂(走來走去)這些年他跟咱們的生活已經結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會離開咱們。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們的幸福好像烏云襯托著太陽,苦樂格外分明。這樣也許倒好——至少對他很好。(站住)娜拉,對于咱們也未必不好。現在只剩下咱們倆,靠得更緊了。(摟著她)親愛的寶貝!我總是覺得把你摟得不夠緊。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樁危險事情威脅你,好讓我拼著命,犧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從他懷里掙出來,斬釘截鐵的口氣)托伐,現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爾茂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著你,我的好寶貝。
娜拉想著快死的朋友,你還有心腸陪我?
海爾茂你說得不錯。想起這件事咱們心里都很難受。丑惡的事情把咱們分開了,想起死人真掃興。咱們得想法子撇開這些念頭。咱們暫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摟著他脖子)托伐!明天見!明天見!
海爾茂(親她的前額)明天見,我的小鳥兒。好好兒睡覺,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進自己的書房,隨手關上門。
娜拉(瞪著眼瞎摸,抓起海爾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斷斷續續,啞著嗓子,低聲自言自語)從今以后再也見不著他了!永遠見不著了,永遠見不著了。(把披肩蒙在頭上)也見不著孩子們了!永遠見不著了!喔,漆黑冰涼的水!沒底的海!快點完事多好啊!現在他已經拿著信了,正在看!喔,還沒看。再見,托伐!再見,孩子們!
她正朝著門廳跑出去,海爾茂猛然推開門,手里拿著一封拆開的信,站在門口。
海爾茂娜拉!
娜拉(叫起來)啊!
海爾茂這是誰的信?你知道信里說的什么事?
娜拉我知道。快讓我走!讓我出去!
海爾茂(拉住她)你上哪兒去?
娜拉(竭力想脫身)別拉著我,托伐。
海爾茂(驚慌倒退)真有這件事?他信里的話難道是真的?不會,不會,不會是真的。
娜拉全是真的。我只知道愛你,別的什么都不管。
海爾茂哼,別這么花言巧語的!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爾茂你這壞東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讓我走——你別攔著我!我做的壞事不用你擔當!
海爾茂不用裝腔作勢給我看。(把出去的門鎖上)我要你老老實實把事情招出來,不許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說!你知道嗎?
娜拉(眼睛盯著他,態度越來越冷靜)嗯,現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爾茂(走來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場惡夢醒過來!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歡的女人——沒想到是個偽君子,是個撒謊的人——比這還壞——是個犯罪的人。真是可惡極了!哼!哼!(娜拉不作聲,只用眼睛盯著他。)其實我早就該知道。我早該料到這一步。你父親的壞德行——(娜拉正要說話。)少說話!你父親的壞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講道德,沒有責任心。當初我給他遮蓋,如今遭了這么個報應!我幫你父親都是為了你,沒想到現在你這么報答我!
娜拉不錯,這么報答你。
海爾茂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讓你斷送了。喔,想起來真可怕!現在我讓一個壞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樣我就得怎么樣,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隨便擺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這場大禍都是一個下賤女人惹出來的!
娜拉我死了你就沒事了。
海爾茂哼,少說騙人的話。你父親從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說,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處?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他還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還會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氣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攛掇你干的。這些事情我都得謝謝你——結婚以來我疼了你這些年,想不到你這么報答我。現在你明白你給我惹的是什么禍嗎?
娜拉(冷靜安詳)我明白。
海爾茂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簡直摸不著頭腦。可是咱們好歹得商量個辦法。把披肩摘下來。摘下來,聽見沒有!我先得想個辦法穩住他,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家知道。咱們倆,表面上照樣過日子——不要改變樣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話?當然你還得在這兒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們交給你——唉,我對你說這么一句話心里真難受,因為你一向是我最心愛并且現在還——!可是現在情形已經改變了。從今以后再說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蓋、怎么維持這個殘破的局面——(門鈴響起來,海爾茂嚇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難道事情發作了?難道他——娜拉,你快藏起來,只推托有病。
娜拉站著不動。海爾茂走過去開門。
愛倫(披著衣服在門廳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爾茂給我。(把信搶過來,關上門)果然是他的。你別看。我念給你聽。
娜拉快念!
海爾茂(湊著燈光)我幾乎不敢看這封信。說不定咱們倆都會完蛋。也罷,反正總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幾行之后發現信里夾著一張紙,馬上快活得叫起來)娜拉!
娜拉莫名其妙地瞧著他。
海爾茂娜拉!喔,別忙!讓我再看一遍!不錯,不錯!我沒事了!娜拉,我沒事了!
娜拉我呢?
海爾茂當然你也沒事了,咱們倆都沒事了。你看,他把借據還你了。他在信里說,這件事非常抱歉,要請你原諒,他又說他現在交了運——喔,管他還寫些什么。娜拉,咱們沒事了!現在沒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們先把這害人的東西消滅了再說。讓我再看看——(朝著借據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當是做了一場夢。(把借據和柯洛克斯泰的兩封信一齊都撕掉,扔在火爐里,看它們燒)好!燒掉了!他說自從二十四號起——喔,娜拉,這三天你一定很難過。
娜拉這三天我真不好過。
海爾茂你心里難過,想不出好辦法,只能——喔,現在別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們只應該高高興興地多說幾遍“現在沒事了,現在沒事了”!聽見沒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訴你,現在沒事了。你為什么繃著臉不說話?喔,我的可憐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為我還沒饒恕你。娜拉,我賭咒,我已經饒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為愛我。
娜拉這倒是實話。
海爾茂你正像做老婆的應該愛丈夫那樣地愛我。只是你沒有經驗,用錯了方法。可是難道因為你自己沒主意,我就不愛你嗎?我決不會。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賴我,我會指點你,教導你。正因為你自己沒辦法,所以我格外愛你,要不然我還算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剛才我覺得好像天要塌下來,心里一害怕,就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經饒恕你了。我賭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謝謝你饒恕我。(從右邊走出去)
海爾茂別走!(向門洞里張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我去脫掉跳舞的服裝。
海爾茂(在門洞里)好,去吧。受驚的小鳥兒,別害怕,定定神,把心靜下來。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寬,可以保護你。(在門口走來走去)喔,娜拉,咱們的家多可愛,多舒服!你在這兒很安全,我可以保護你,像保護一只從鷹爪子底下救出來的小鴿子一樣。我不久就能讓你那顆撲撲跳的心定下來,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樣了,一切都會恢復老樣子。我不用再說我已經饒恕你,你心里自然會明白我不是說假話。難道我舍得把你攆出去?別說攆出去,就說是責備,難道我舍得責備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漢的好心腸。要是男人饒恕了他老婆——真正饒恕了她,從心坎里饒恕了她——他心里會有一股沒法子形容的好滋味。從此以后他老婆越發是他私有的財產。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還是她丈夫的孩子。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嚇壞了的可憐的小寶貝。別著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實實對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作主,都由我指點。(娜拉換了家常衣服走進來。)怎么,你還不睡覺?又換衣服干什么?
娜拉不錯,我把衣服換掉了。
海爾茂這么晚還換衣服干什么?
娜拉今晚我不睡覺。
海爾茂可是,娜拉——
娜拉(看自己的表)時候還不算晚。托伐,坐下,咱們有好些話要談一談。她在桌子一頭坐下。
海爾茂娜拉,這是什么意思?你的臉色鐵板冰冷的——
娜拉坐下。一下子說不完。我有好些話跟你談。
海爾茂(在桌子那一頭坐下)娜拉,你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這話說得對,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托伐,咱們必須把總賬算一算。
海爾茂這話怎么講?
娜拉(頓了一頓)現在咱們面對面坐著,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爾茂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咱們結婚已經八年了。你覺得不覺得,這是頭一次咱們夫妻正正經經談談話?
海爾茂正正經經!這四個字怎么講?
娜拉這整整的八年——要是從咱們認識的時候算起,其實還不止八年——咱們從來沒在正經事情上頭談過一句正經話。
海爾茂難道要我經常把你不能幫我解決的事情麻煩你?
娜拉我不是指著你的業務說。我說的是,咱們從來沒坐下來正正經經細談過一件事。
海爾茂我的好娜拉,正經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咱們的問題就在這兒!你從來就沒了解過我。我受盡了委屈,先在我父親手里,后來又在你手里。
海爾茂這是什么話!你父親和我這么愛你,你還說受了我們的委屈!
娜拉(搖頭)你們何嘗真愛過我,你們愛我只是拿我消遣。
海爾茂娜拉,這是什么話!
娜拉托伐,這是老實話。我在家跟父親過日子的時候,他把他的意見告訴我,我就跟著他的意見走。要是我的意見跟他不一樣,我也不讓他知道,因為他知道了會不高興。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當作一件玩意兒,就像我小時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樣。后來我到你家來住著——
海爾茂用這種字眼形容咱們的夫妻生活簡直不像話!
娜拉(滿不在乎)我是說,我從父親手里轉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塊兒,事情都歸你安排。你愛什么我也愛什么,或者假裝愛什么——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也許有時候真,有時候假。現在我回頭想一想,這些年我在這兒簡直像個要飯的叫化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著給你耍把戲過日子。可是你喜歡我這么做。你和我父親把我害苦了。我現在這么沒出息都要怪你們。
海爾茂娜拉,你真不講理,真不知好歹!你在這兒過的日子難道不快活?
娜拉不快活。過去我以為快活,其實不快活。
海爾茂什么!不快活!
娜拉說不上快活,不過說說笑笑湊個熱鬧罷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們的家只是一個玩兒的地方,從來不談正經事。在這兒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親的“玩偶女兒”一樣。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著我玩兒,我覺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們,孩子們也覺得有意思。托伐,這就是咱們的夫妻生活。
海爾茂你這段話雖然說得太過火,倒也有點兒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樣了。玩耍的時候過去了,現在是受教育的時候了。
娜拉誰的教育?我的教育還是孩子們的教育?
海爾茂兩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樣做個好老婆。
海爾茂你怎么說這句話?
娜拉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嗎?
海爾茂娜拉!
娜拉剛才你不是說不敢再把孩子交給我嗎?
海爾茂那是氣頭上的話,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其實你的話沒說錯。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沒資格幫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現在我要離開你。
海爾茂(跳起來)你說什么?
娜拉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環境,我得一個人過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爾茂娜拉!娜拉!
娜拉我馬上就走。克里斯蒂納一定會留我過夜。
海爾茂你瘋了!我不讓你走!你不許走!
娜拉你不許我走也沒用。我只帶自己的東西。你的東西我一件都不要,現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爾茂你怎么瘋到這步田地!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從前的老家去。在那兒找點事情做也許不太難。
海爾茂喔,像你這么沒經驗——
娜拉我會努力去吸取。
海爾茂丟了你的家,丟了你丈夫,丟了你兒女!不怕人家說什么話!
娜拉人家說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應該這么做。
海爾茂這話真荒唐!你就這么把你最神圣的責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你說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責任?
海爾茂那還用我說?你最神圣的責任是你對丈夫和兒女的責任。
娜拉我還有別的同樣神圣的責任。
海爾茂沒有的事!你說的是什么責任?
娜拉我說的是我對自己的責任。
海爾茂別的不用說,首先你是一個老婆,一個母親。
娜拉這些話現在我都不信了。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數人贊成你的話,并且書本里也是這么說的。可是從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數人說的話,也不能一味相信書本里說的話。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腦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爾茂難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難道在這些問題上沒有顛撲不破的道理指導你?難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托伐,不瞞你說,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爾茂你這話怎么講?
娜拉除了行堅信禮的時候牧師對我說的那套話,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師告訴過我,宗教是這個,宗教是那個。等我離開這兒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我也要把宗教問題仔細想一想。我要仔細想一想,牧師告訴我的話究竟對不對,對我合用不合用。
海爾茂喔,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話!并且還是從這么個年輕女人嘴里說出來的!要是宗教不能帶你走正路,讓我喚醒你的良心來幫助你——你大概還有點道德觀念吧?要是沒有,你就干脆說沒有。
娜拉托伐,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我實在不明白。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我也聽說,國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樣,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確的。父親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女兒給他省煩惱。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這種不講理的法律。
海爾茂你說這些話像個小孩子。你不了解咱們的社會。
娜拉我真不了解。現在我要去學習。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會正確,還是我正確。
海爾茂娜拉,你病了,你在發燒說胡話。我看你像精神錯亂了。
娜拉我的腦子從來沒像今天晚上這么清醒、這么有把握。
海爾茂你這么清醒、這么有把握,居然要丟掉丈夫和兒女?
娜拉一點不錯。
海爾茂這么說,只有一句話講得通。
娜拉什么話?
海爾茂那就是你不愛我了。
娜拉不錯,我不愛你了。
海爾茂娜拉!你忍心說這話!
娜拉托伐,我說這話心里也難受,因為你一向待我很不錯。可是我不能不說這句話。現在我不愛你了。
海爾茂(勉強管住自己)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話?
娜拉一點不錯。所以我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
海爾茂你能不能說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愛我?
娜拉能。就因為今天晚上奇跡沒出現,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種人。
海爾茂這話我不懂,你再說清楚點。
娜拉我耐著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當然知道奇跡不會天天有。后來大禍臨頭的時候,我曾經滿懷信心地跟自己說,“奇跡來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絕沒想到你會接受他的條件。我滿心以為你一定會對他說,“盡管宣布吧”,而且你說了這句話之后,還一定會——
海爾茂一定會怎么樣?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丟臉,讓人家笑罵?
娜拉我滿心以為你說了那句話之后,還一定會挺身出來,把全部責任擔在自己肩膀上,對大家說,“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爾茂娜拉——
娜拉你以為我會讓你替我擔當罪名嗎?不,當然不會。可是我的話怎么比得上你的話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這正是我盼望它發生又怕它發生的奇跡。為了不讓奇跡發生,我已經準備自殺。
海爾茂娜拉,我愿意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為你受窮受苦。可是男人不能為他所愛的女人犧牲自己的名譽。
娜拉千千萬萬的女人都為男人犧牲過名譽。
海爾茂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說的都像個傻孩子。
娜拉也許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說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過日子的男人。后來危險過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險,是怕你自己有危險——不用害怕了,你又裝作沒事人兒了。你又叫我跟從前一樣乖乖地做你的小鳥兒,做你的泥娃娃,說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護我,因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來)托伐,就在那當口,我好像忽然從夢里醒過來,我簡直跟一個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喔,想起來真難受!我恨透了自己沒出息!
海爾茂(傷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們中間出現了一道深溝。可是,娜拉,難道咱們不能把它填平嗎?
娜拉照我現在這樣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爾茂我有勇氣重新再做人。
娜拉在你的泥娃娃離開你之后——也許有。
海爾茂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這是不能設想的事情。
娜拉(走進右邊屋子)要是你不能設想,咱們更應該分開。(拿著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來,把東西擱在桌子旁邊椅子上)
海爾茂娜拉,娜拉,現在別走,明天再走。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過夜。
海爾茂難道咱們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過日子?
娜拉(戴帽子)你知道那種日子長不了。(圍披肩)托伐,再見。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現在照管他們的人比我強得多。照我現在這樣子,我對他們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海爾茂可是,娜拉,將來總有一天——
娜拉那就難說了。我不知道我以后會怎么樣。
海爾茂無論怎么樣,你還是我的老婆。
娜拉托伐,我告訴你。我聽人說,要是一個女人像我這樣從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說,她就解除了丈夫對她的一切義務。不管法律是不是這樣,我現在把你對我的義務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雙方都有絕對的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還我。
海爾茂連戒指都要還?
娜拉要還。
海爾茂拿去。
娜拉好。現在事情完了。我把鑰匙都擱在這兒。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們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動身之后,克里斯蒂納會來給我收拾我從家里帶來的東西。我會叫她把東西寄給我。
海爾茂完了!完了!娜拉,你永遠不會再想我了吧?
娜拉喔,我會時常想到你,想到孩子們,想到這個家。
海爾茂我可以給你寫信嗎?
娜拉不,千萬別寫信。
海爾茂可是我總得給你寄點兒——
娜拉什么都不用寄。
海爾茂你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我得幫點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幫助。
海爾茂娜拉,難道我永遠只是個陌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跡中的奇跡發生了。
海爾茂什么叫奇跡中的奇跡?
娜拉那就是說,咱們倆都得改變到——喔,托伐,我現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跡了。
海爾茂可是我信。你說下去!咱們倆都得改變到什么樣子——?
娜拉改變到咱們在一塊兒過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見。
她從門廳走出去。
海爾茂(倒在靠門的一張椅子里,雙手蒙著臉)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來)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閃出一個新希望)啊!奇跡中的奇跡——
樓下“砰”的一響傳來關大門的聲音。
(潘家洵譯)
【賞析】
1878年10月19日易卜生寫下了他在構思《玩偶之家》時的一些片斷思路。后來他將其冠之以“關于現代悲劇的筆記”的標題。在這個筆記里,他寫下了這樣一些話:“有兩種道德原則,一種是男人的;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是女人的。二者其實無法理解對方,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女人卻受制于男人的原則,仿佛她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女人在現代社會難以確立自己的身份。因為這是一個完全男權的社會,法律原則由男人制定,執法者完全是從男性的立場出發評判女人的行為。”
《玩偶之家》是易卜生劇作中最讓人耳熟能詳的一部戲,中西皆然。尤其在中國,易卜生因為這出戲而被視為婦女解放的先驅,甚至社會改革的先行者;魯迅還以該劇為題作過一次演講——《娜拉走后怎樣》(1923年12月26日),可見這部戲在中國的影響力;因而易卜生在中國一直享有“社會問題劇作家”的美譽。
然而,易卜生在該劇發表二十年之后的1898年,應邀在一個婦女協會專為他的七十歲生日舉辦的酒會上竟坦率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謝謝諸位為我的健康舉杯,但是我的確不敢擔當為婦女運動自覺工作的美名。我甚至不懂什么叫婦女運動。我只關心人類本身的事情……我更多的是一個詩人,而不是像人們通常以為的社會思想家……像許多別的問題一樣,婦女問題應該加以解決,但是那不是我的初衷。我的工作是描寫人類……婦女會解決人類的問題,但她們只能以母親的身份介入。這才是婦女的職責所在……”言下之意,人們一直低估了他作品的意義。他不僅僅是為婦女寫作,更不會為某一政治運動而創作。他的著眼點是全人類。這自然讓僅僅是關注婦女問題的人們有些不以為然。讓我們暫且還是尊重易卜生本人的說法,來看一看娜拉何以要離家出走,或者說她決意要離開的那個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戲一開場,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充滿溫情、其樂融融的小康之家。娜拉的全部行為都表明她是一個幸福的、甚至被寵得相當任性的嬌妻:孩子有奶媽照看,家務有女傭打點;她不用為金錢奔波,她的日常事務就是購物;而她總能從丈夫那兒弄到錢。雖然海爾茂也常常指責她花錢沒有計劃,但他幾乎從沒有拒絕過給她錢。海爾茂不要她吃杏仁甜餅,而她總是偷偷地吃,并一再撒謊,樂此不疲;當她與來訪的林丹太太聊天時,她急切地要告訴對方,自己是多么的幸福:“這八年的工夫多快活。”活著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見,娜拉其實是相當滿意自己的婚姻生活的!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生活必須是按照她的計劃或設想在進行的。然而,在這個直覺很敏銳的女人的內心又隱隱地感到:她的丈夫海爾茂是一個表面溫柔體貼、精明能干的人,而內里卻是怯懦而無能的。她知道他深愛著自己,她也知道他的那種愛是風和日麗的愛,經不住風雨的侵襲。所以當海爾茂在興頭上表示真希望有危難的時刻到來,他就可以挺身出來保護她以顯示他的愛時,她根本就懶得聽,轉身離去!她覺得這只能是個“奇跡”:她何嘗不盼望有這樣的奇跡,可她又真怕這“奇跡”的時刻到來。因為她擔心,時間一到,會出現她隱約害怕出現的結果。事件的發展果然證明了她的擔心。
其實,在與林丹太太的閑聊中,以及后來與海爾茂的“正正經經”的談話中,娜拉已經表露了她既盼望又害怕“奇跡”的矛盾心態。她甚至說,為了不讓奇跡出現,她寧可去自殺!很多批評家們其實并未理解娜拉這些話的深刻含義,原因就在于他們未能真正明白易卜生賦予娜拉靈魂深處的精神緯度:海爾茂這種男人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男權社會的所謂原則,在娜拉看來都是蠢笨、煩瑣而無能的,顯示了這些原則的制定者們的怯懦和迂腐。她就是要挑戰和打破這些原則,表明它們的愚昧和對人性的壓制。她上場的第一句臺詞就是“把那個東西(指圣誕樹)藏起來”,這不但表現她從一開始就在跟她的丈夫之流玩捉迷藏,也表明她準備在關鍵的時刻再向他們出狠招。她的丈夫不讓她吃杏仁甜餅,她不僅不斷地背著他吃,而且在她的老情人阮克大夫發現并詢問時,她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是林丹太太給她的,弄得后者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她知道海爾茂對她的要求肯定是有求必應,所以她才敢輕松地允諾林丹太太,可以給后者在銀行謀一份差事。而她向柯洛克斯泰借貸其實也是她掌控其夫的一貫舉動之一例:一切都是按她的安排在進行,個中究竟她丈夫全然不知,她也不需要他知道!所以當林丹太太說海爾茂應該知道真相時,她全不以為然。因為她知道會出現什么樣的結局。為了不看到這樣的“奇跡”發生,她甚至想到了死——不是害怕丈夫的指責或擔心流言的襲擊,而是不愿看到她一直不想看到的尷尬場面!(這種心態與后來《海達·高布勒》一劇中的女主人公海達決然赴死的心態是完全一樣的。)由于自以為是的林丹太太的堅持,事件開始朝著娜拉不能掌控的局面發展。這樣一來,娜拉就只好去面對不得不到來的一切。可是她面對事件的沉著與勇氣卻不是海爾茂之流所能同日而語的!海爾茂面對突發的事件,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自己;而當事件有了轉機之后,他喊出來的竟然是:“我沒事了!”所以娜拉很冷靜地問了他一句:“我呢?”此刻,海爾茂在她的心目中必定是分文不值了!所以她才堅定地說:“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樣做個老婆。”“你沒資格幫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現在我要離開你。”
看看娜拉所決意離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那是一個充斥著“衰人”的所謂男人世界:海爾茂懦弱無能、心胸狹窄;阮克大夫早已病入膏肓;而柯洛克斯泰更是個宵小之徒!難怪娜拉會感嘆說:“我幾乎覺得自己像一個男人。”阮克大夫在樓道里會說出這樣的話:“咱們別站在風口里說話”;而海爾茂接下來說的話就堪稱厚顏無恥:“走吧,林丹太太。這股冷風只有做媽媽的受得了。”最讓娜拉難以接受的是,海爾茂對自己的失控會做出這樣的解釋:“剛才我覺得好像天要塌下來,心里一害怕,就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所以娜拉才會大聲地對他說,他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種男人,她不再愛他了。在易卜生看來,當下的這個文明社會已經疾病纏身,因為構成這一文明的個體已呈衰落趨勢;唯一的希望是在婦女身上,他在演講中說“女人可以幫助解決社會的問題,但她們只能以母親的身份介入”,指的就是這一層意思——“新的女性”將為我們誕生新的人類;目前的這幫男人已經沒有指望!易卜生在多種場合表達了這一激進的思想:西方世界就像一艘行將沉沒的船,唯一的辦法就是自救!而娜拉就正是一個自救的榜樣。她所拋下的是一個已經死亡的世界,而她迎來的應該是一片新天地。《玩偶之家》寄希望于女性的出走與解放,本身就是對現存男性世界的一種否定。 這才是易卜生構思該劇的寓意所在。不但人類的婚姻和家庭是建立在不公正的基礎上,而且整個西方文明的道德基礎也令人堪憂:在兩千年基督教道德原則下成長起來的男人們,已經無法為我們承擔每日出現的危機,更談何開拓新的未來!海爾茂就是這種中產階級男人的典型代表:事業有成,溫文爾雅,然而他們的內心卻是腐朽而脆弱的:自私、貪婪而又謹小慎微。那么,我們怎么辦呢!我們只能寄希望于“新女性”!這種新女性就該是娜拉:她們是率性敢為的真人,無所畏懼,無拘無束。一旦看清事情的真相,就決不茍且。所以娜拉才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托伐,就在那當口,我好像忽然從夢里醒過來,我簡直跟一個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喔,想起來真難受!我恨透了自己沒出息。”她開始看清自己的真實地位,看清這個社會的虛偽;然而她并不悲觀絕望,倒是欣喜于自己的覺悟和解放。所以她才能毫不遲疑地摔門而去。真正悲哀的倒是海爾茂:他所代表的父權和夫權社會遭受了娜拉沉重的一擊!這正是易卜生所喜悅的。這大概也是易卜生稱該劇為“現代悲劇”的真實含義所在。
易卜生將19世紀已建立妥當的道德體系視為一個巨大的陰謀,這個陰謀的最大受害者就是女性。娜拉的出走意味著對這個陰謀的直接而根本的顛覆。海爾茂在與女性的交戰中竟淪為丑角!這也是這出戲的喜劇意義所在。如果哈姆雷特是批評家們所謂的“第一個現代人(男性)”,那么,娜拉就算得上是“第一個現代女性”。
易卜生于該劇中充分地利用了“佳構劇”的技巧,設計了許多的巧合。但這些“巧合”都不僅僅是為了取巧和搞笑,而是服務于嚴肅的主題。蕭伯納認為《玩偶之家》已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佳構劇,從娜拉在劇中要求海爾茂坐下來好好談談時開始,佳構劇這種體裁就脫離了原有的膚淺,而成為嚴肅戲劇的有力工具。
(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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