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意大利]達里奧·福》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社會動蕩之機，羅馬發生爆炸案，警方逮捕了一批不滿當局的“無政府主義者”，并在逼供中活活打死一人，把他從窗口扔到街上，然后發布新聞，說此人畏罪自殺。在米蘭警察局的辦公室，貝托佐警長在審訊一名“瘋子”，但是“瘋子”表現出超常的智慧，能言善辯，竟然讓警長這個反動政府走狗原形畢露，逼得他惱羞成怒地把“瘋子”趕出了辦公室。但是，這名“瘋子”趁警長出去開會的當口，偷偷溜進警長辦公室，冒充警長接了電話，發現所謂“無政府主義者畏罪自殺”案其實另有隱情。于是，他隨機應變，將計就計， 喬裝成最高法院的代表來到警察局長的辦公室，利用他巧設的陷阱，讓警察們說出了審訊無政府主義者的經過，并承認在審訊過程中，其實是警察打死了無政府主義者，并拋尸窗外。此外，“瘋子”還順藤摸瓜，發現警方一直在栽贓陷害左派人士，并與軍事專家勾結，利用密探和法西斯分子制造爆炸案件，警方不可告人的秘密終于被他一一戳穿。最終，當貝托佐警長認出他是先前受審的“瘋子”，而非真正的大法官的時候，“瘋子”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錄音機，錄下了警察局長等人的所有談話，并要將所有的證據寄給各黨派和報社，將真相大白于天下。
【作品選錄】
……
警長可是你，什么時候跟精神病科打上交道的?
犯罪嫌疑人我先后在十六家精神病院，對上千個像我這樣的精神病患者，日復一日……甚至日以繼夜，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研究;跟別的醫生不一樣，我和精神病患者睡在一起……甚至頭靠頭，腳靠腳，因為醫院里總是缺少病床。
有人為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控告我，不管怎么說，您不妨了解一下，我是不是給這可憐的患者作了一次再完美不過的診斷。
警長那兩萬里拉也是再完美不過的!
犯罪嫌疑人警官先生……我是為他好，不得不收下的。
警長噢，為他好?這也是一種治療手段么?
犯罪嫌疑人正是這樣……如果我不接受他的兩萬里拉，您想那可憐的病人，尤其是他的親屬會滿意嗎?如果我只收五千里拉，他們定會心里嘀咕：“這家伙不怎么樣，也許壓根兒不是個教授，可能剛從醫學院畢業，初出茅廬。”相反，我的要價一高，他們就會大吃一驚，想道： 這醫生是何許人也?怎么如此了得?……他們就會像過復活節似的，高高興興地回去……甚至激動得要親吻我的手……“多謝了，教授”……他們因為激動而泣不成聲。
警長真該死，你的敘述太動人了……
犯罪嫌疑人可我不是個會吹牛皮的人，警長先生!連弗洛依德都說過： 昂貴的賬單，無論對于醫生還是病人，都是最有效不過的一劑良藥。
警長我想，不管怎么說，你看一眼這份介紹材料和你開的處方，如果我沒有弄錯，上面寫著： 安東尼奧·拉比教授。精神病學家，曾就職于，帕多瓦大學兼職教授……等等，您這怎么向我解釋呢?!
犯罪嫌疑人首先，我是個名符其實的教授，繪畫教授……在“救世主”夜校教授裝飾繪畫和寫意繪畫……
警長很好……祝賀你!可這材料上說：精神病科教授!
犯罪嫌疑人您很能干，可那兒有一個句號。您懂句法和標點符號嗎?好生看著： 安東尼奧·拉比教授。句號。然后是大寫的精神病學家。請您注意，我用精神病學家這個頭銜毫無吹噓的意思。這就跟說我是心理學家、植物學家、美食家、關節炎患者是一個意思。您懂意大利語，還有意大利語法嗎?懂?嗯，那您應當明白，如果有人說他是考古學家，那就好比說他是貝加摩市人一樣，并不意味著有多高深的學問!
警長那么，“曾就職于帕多瓦大學兼職教授”呢?
犯罪嫌疑人 我很遺憾，這一回可是您在撒謊。您方才對我表示，您懂得意大利語、句法和標點符號，可現在您卻現了原形，竟然不會正確地閱讀……
警長我不會閱讀什么……
犯罪嫌疑人那您沒有瞧見“曾就職于”后面有個逗號?
警長嗯，不錯……是有個逗號，您說得對，我沒有留神。
犯罪嫌疑人啊，我說得對!……“我沒有留神。”那么，您竟然借用您“沒有留神”的事兒，要把一個無辜者送去蹲大牢?
警長您確確實實是個精神病患者……(他不知不覺改用“您”稱呼他。)這跟逗號有什么相干?
犯罪嫌疑人對于一個對意大利語和句法一竅不通的人，毫無意義!……請告訴我，您有怎樣的學歷，是誰提拔您的……您真讓我沒脾氣!……請記住，逗號是行文的關鍵!如果在“就職于”后面是個逗號，整個句子的意思馬上就改變了。
在逗號之后，您可以喘一口氣……來一個語氣上的短暫停頓……因為“逗號總是賦予不同的意向”。
您應當這樣念： 曾就職于(這兒最好做一個充滿譏笑意味的鬼臉……如果再發出嘲諷的嘟噥聲，那就更妙)……是的，這句話正確的念法是： 曾就職于……(又做一個鬼臉，搖頭冷笑)帕多瓦，又一個逗號，大學兼職教授……這么說吧： 得了，你別再用不實之詞唬弄人……你說的那一套，誰會相信呢……只有傻瓜蛋才會上圈套!
警長這么說我成了傻瓜蛋?
犯罪嫌疑人不，您只是欠缺點兒語法知識……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給您上幾節語法課。您的學費可以優惠……咱們現在就開始吧……有好多事情要做;請您對我說說時間代詞。
警長您停止無理取鬧!我現在開始相信，您的確得了演員狂癥，不過，您竟然扮演起一個精神病人來……我敢打賭，其實您比我還要健康!
犯罪嫌疑人我不敢這么說。顯而易見，您的職業會導致多種精神失常的毛病……來，讓我瞧瞧您的眼睛(用手指翻開和放下他的眼皮)。
警長您還有完沒完!這審訊記錄怎么往下做?
犯罪嫌疑人如果您樂意，我用打字機來記錄，我是一個領有執照的打字員，每分鐘能打四十五個詞匯……
警長站住，要不我給您銬上手銬!
犯罪嫌疑人諒您不敢!要末穿上緊身衣，要末拉倒。我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如果您給我戴上手銬，刑法第一百二十二款規定：“凡以公務人員身份給精神病患者施加非醫療性或非精神病科的強制性器具，導致患者疾病的發作，可判處五年至十五年的徒刑，并剝奪退休金，行政降級。”
警長嘿，看來您倒是精通法律!
犯罪嫌疑人法律?我門兒清!我花了二十年時間鉆研法律!
警長不過，您鉆研了三百年吧?在哪兒刻苦攻讀的?
犯罪嫌疑人在精神病院!您知道在那里面用功可好著呢!有一位法院文書患了妄想癥，他給我上課。此人真了不起!如今凡跟法律有關的，我無所不知： 羅馬法，現代法，教會法……朱斯蒂安尼法典……腓特烈法典……隆哥巴迪法典……希臘—東正教法典……無所不知!你不妨向我提個問題試試看!
警長瞧您說的!我沒有時間……且慢，您的履歷里怎么沒有提到您當過法官……或者律師?
犯罪嫌疑人噢，不，律師我是永生永世不會當的。我不喜歡防衛，這是一種消極的行為;我喜歡審判……判決……鎮壓……迫害!我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員，親愛的警長!我們用“你”來稱呼吧!
警長小心，瘋子!你恥笑人可得謹慎點兒……
犯罪嫌疑人姑妄聽之吧……
警長那么，你是不是有時候冒充過法官?
犯罪嫌疑人不，很遺憾，我還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啊，我太喜歡法官了，法官是所有職業中的佼佼者!首先，他幾乎永不退休……相反，當一個普通人，隨便一名工人，一到五十五歲、六十歲就要被打發回家了，因為他開始行動緩慢，反應遲鈍，而對于法官來說，這個年齡正是官運亨通的開始。站在生產流水線或者車床旁邊的工人，一旦過了五十歲，就笨手笨腳，事故不斷，一切都完了，只能等待著被拋棄!礦工到了五十歲，身患矽肺病……雖然手腳還利落，可在退休以前就被解雇，被拋棄!銀行職員也是這般情形，到了一定的年紀，就開始弄錯賬目，怎么也想不起公司和個人客戶的名字，想不起貼現率，想不起大名鼎鼎的比亞姆公司和薩西斯集團的信箱。
得，你老朽了……像個傻瓜……走吧，回家歇著去吧!而對于法官來說，完全是另一種情形，截然不同;他們越是高齡，越是智力衰退，就越要推舉他們擔任高級職務，就越要賞給他們絕對重要的位置!你瞧那些只能在卡通片里見到的老人，一個個盛裝打扮，他們身穿貂皮披風，系著綬帶，頭戴金色條紋的圓頂大禮帽，活像威尼斯面包房里的一群伙計，搖搖晃晃，他們的臉孔好似加爾登河谷的胖墩兒……兩副眼鏡用鏈子系著，要不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掉了，而且也想不起來把它們擱在哪兒了。瞧，就是這樣的一群人，掌握著隨時以他們喜歡的方式毀滅或者拯救某個人的權力，他們就像說“嗨，明天也許要下雨……”一樣輕松地宣判別人終身監禁。判處你五十年徒刑……你，三十年……你，二十年夠了，因為你招我喜歡!他們面授機宜，專橫跋扈，他們斷案判決，發號施令……而且，他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為，誰也不會健忘，在我們這兒，在沙特阿拉伯，有一條法律，誰說了法官的壞話，就會犯下侮辱罪!
啊，是的，是的……法官是令我神往的職業，我多么希望一生中哪怕有一次機會扮演一下法官的角色。最高法院的法官。“閣下……請坐，安靜，起立，法庭開審……啊喲，您掉了一塊骨頭……這是您的嗎?不，不可能，我壓根兒沒有骨頭!”
警長那么，我們該停止這些胡說八道了吧?你把我弄得暈暈糊糊了。得，坐到那兒，不許廢話!(把他推向椅子)
犯罪嫌疑人 (歇斯底里地作出反應)唉，把手放下，要不我咬你!
警長你咬誰?
犯罪嫌疑人咬你!咬你的脖子，還咬你的屁股!(發出咬噬的聲音)如果你作出過分的反應，刑法第一百二十二款規定： 對沒有自衛能力和不能為自己的行動承擔責任的精神病患者進行挑釁和施予暴力而造成傷害，判處六年至九年徒刑，剝奪退休金。
警長坐下，否則我要失去耐心了!(對警察)你像木頭柱子似的戳在那兒干什么?把他弄到椅子上!
警察是，長官，他咬人!
犯罪嫌疑人是的，我咬人!(發出咬人的聲音)我警告你們，別惱我，我一肚子火。一條瘋狗咬了我……一條發瘋的雜種狗，咬了我的半個屁股。不過，這狗東西死了，我治好了。我雖說治好了，可還會傳染狂犬病。(發出狗狂吠和咬人的聲音)
警長真倒霉，弄來的竟是一個被狗咬過的瘋子!這么說，你還讓不讓我寫這份審訊記錄?得了，乖點兒!一會兒我就放你走……我向你承諾!
犯罪嫌疑人不，別攆我走，警長先生。跟您在一起……在警察局里我覺得好極了……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外面，大街上，充滿了危險……那些人都壞透了，他們開著小汽車，喇叭按得震天響，吱嘎一聲又突然剎車……他們還鬧罷工!那些公共汽車和地鐵車廂的門會突然關上(發出車門突然關上的聲音)……我就被夾住了……您就讓我跟您待在一起……我幫助你讓別的犯罪嫌疑人……顛覆分子招供……我還有一招，給人緊急服用硝酸甘油……
警長夠了，你……真讓我討厭!
犯罪嫌疑人警長，你留下我，還是我從窗口跳下去……我們這是在哪一層?四層……好吧，大致上是合乎標準的高度，我要跳了!我從窗口跳下去，摔在馬路上，粉碎性骨折，奄奄一息，發出垂死前的呻吟……因為我是敢跟死神較勁的硬漢子……我不斷地哼哼唧唧……一群記者聞訊趕來，我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向他們講述，是你們把我從窗口扔下去的!……我要跳了!
警長(對警察)幫個忙，阻止他!把窗子關上。
警察執行命令。
犯罪嫌疑人那我從樓梯口跳下去。(朝門口走去)
警長我的天哪!現在真的該結束了。你坐下來。(把他猛地按在椅子上)(對警察)把房門鎖上……鑰匙取下來……
犯罪嫌疑人把鑰匙從窗子扔下去……
警察愣愣地朝窗口走去。
警長是的，扔下去，不，把鑰匙放在抽屜里……把抽屜鎖上……鑰匙取下來……
警察機械地執行命令。
犯罪嫌疑人把鑰匙放進嘴巴里，吞下去!
警長不，不……從來還沒有一個人炒過我的魷魚……(對警察)把這鑰匙給我。(打開房門)出去，滾……你從樓梯口跳下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出去……我都快發瘋了。
犯罪嫌疑人不，警長……您不能這樣做!您別濫用權力……別這樣推我……我求你啦……你干嗎要我出去?……我還沒有到站呢!
警長出去!(把犯罪嫌疑人推出門外，半掩上門)啊，終于打發掉了!
警察警長先生，我想提醒您，貝拉蒂博士召開的會議得去參加……我們已經晚點五分鐘了。
警長怎么搞的，現在幾點?(看手表)我的天哪，那鬼東西把我攪得昏天黑地……我們走吧，快點兒……
從左側門下。瘋子從他方才出去的右側門進來。
瘋子可以進來嗎……警長……我打擾您嗎?您別生氣，我進來只是拿我的文件……您不理睬我?得，您別再對我板著臉孔……我們和好吧……嘿，這兒一個人也沒有!那我只能自個兒拿了……我的醫療診斷冊子……我的處方簿……哎，這兒有一份指控材料……撕掉它……好，就當沒這回事兒!這份材料是指控誰?(讀)“嚴重盜竊行為……”在一家藥房里……小事一樁，小事一樁……你自由啦。(又撕掉這份材料)而你……出了什么事兒?(讀)“非法挪用……侮辱……”鬼話連篇，鬼話……走吧，小伙子，你自由了!(撕材料)統統釋放!(停下來閱讀一份特殊的材料)不，你不行……你是個壞蛋……你給我留下來……(他把這份材料放在桌子上鋪好，隨即打開放滿案卷的文件柜。)所有的人都不許動……正義來臨了!哼，所有這些指控材料還要它何用?我一把火把它們統統燒掉!(拿出打火機，準備燒一袋材料，讀封皮)“預審材料”。(讀另一袋材料的封皮)“審訊存檔材料……”
(忽然，電話鈴響，瘋子鎮靜地拿起聽筒回答。)
喂，這是貝托佐警長辦公室，您是誰?不，很遺憾，如果您不告訴我您是誰，我就不把電話轉給他……您是……警長……您就是?啊，哪里，很榮幸……您就是把別人從窗口扔下去的警官!不，沒什么，沒什么……您從哪兒打的電話?瞧，多蠢，從五層樓，那還能從哪兒?!我是誰?你聽貝托佐警長說了……顛覆分子鬧事……問我是誰……你猜得出來嗎?沒有時間猜?得，為了同事時間總是會有的……就這樣，要末你猜，要末我把電話轉給貝托佐警長!我是誰?安吉亞里?(幾乎自言自語)我是安吉亞里?噢，是的，你猜對了……我正是彼特羅·安吉亞里警長。太棒了。好吧，就在這兒，在米蘭進行……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你就對我說好了，你找貝托佐有什么事兒?不，他不能來接電話，跟我說吧。要來一名最高法院的法官?從華盛頓專門派來的?對，我是想說從羅馬派來的。我常常會把地名弄混了……啊，他就像是“欽差大臣”。沒錯，很顯然，部里不同意預審法官在歸檔的調查報告中申述的理由。可是你能肯定嗎?哎，就我一個人，“據說”……我倒覺得很好……起初他會大吃一驚，然后就會改變主意……嗯，通過公眾輿論施加壓力……算了吧……公眾輿論……可誰去施加壓力……正好，貝托佐警長在這兒，他在大聲嘲笑。(把電話聽筒移開，模仿貝托佐狂笑)啊喲，啊喲!他還做一些下流的手勢……啊喲!(佯裝招呼警長)貝托佐，我們五樓的一位朋友說，你盡可以隨意取笑，因為你沒有卷進去……但他和他的上司卻遇上了麻煩……哈哈，哈哈……他說要狠狠地胳肢你!哈哈，哈哈……不，這一回是我在發笑!哪兒的話，我確實很高興，局長大人要擔風險了……沒錯，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告訴他……“安吉亞里警長深表滿意……貝托佐警長也跟我持相同的觀點。”你聽，他笑得多歡(把電話聽筒移開)哈哈，哈哈!你聽見了嗎?如果他們不在乎，那誰都無所謂的……是的，你可以這么說： 安吉亞里和貝托佐警長都不在乎這些……(發出可怕的咂舌頭的聲音)對，是他在咂舌頭。但你不必激動，你跟烏斯蒂卡市和溫托泰內市警察局長都是鐵哥兒們……壓根兒不必如此在意……嘿，太棒了，我們以后見面再聊吧。那么，你需要貝托佐警官的什么東西，文件?好，你說吧，我記下來：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案卷副本……行，我會給你的……還有審訊記錄的副本……對，對，都收在這兒的檔案里……嗯，我想，你，還有大樓原先的警衛得好生準備。如果那個派來的高院法官正像傳說的那樣，是個無賴……什么，哪個地方這樣傳說?羅馬。我從羅馬來，不是嗎?反正他們醞釀這個行動的消息從那一天就流傳開來了。我當然認識這位法官了，他叫馬里皮埃羅。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得，你以后會聽到的。此人處理起事情來仿佛是流放了十年才回來似的……你不妨向你的刑法處的頭頭打聽一下，也許……不，如果細細琢磨，還是不去打聽為好，要不他會失望的，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哈哈!唉，你何必為區區小事上火，我的五層樓的對門鄰居……在這死氣沉沉的警察局里，拿一個弱者開開心也無傷大雅。
說定了，我們馬上把你要的材料統統送給你。
再見……等一等，等一等!啊，貝托佐警長在這兒，他說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兒……如果你不生氣，我就告訴你……你不會生氣?那好，我告訴你。他說，嗯，嗯……等那位欽差大臣、高院法官這回視察以后，他們就會把你打發到南方去，也許是卡拉布里亞的維波瓦萊蒂亞……那兒的警察局是一座平房，警長的辦公室在半地下室里……哈哈……你明白這意思嗎?半地下室……哈哈，哈哈!你喜歡嗎?得，下一次吧……很好……我馬上轉告他。(稍稍移開電話聽筒)貝托佐，這位不久將成為卡拉布里亞警長的老兄說，什么時候瞧見我們倆，一定要照我們臉上揍一拳!我們倆都領你的情，饒了你(發出咂舌頭的聲音)，掛了。
(瘋子放下電話，急忙奔過去尋找材料。)
(讀)“呈法官先生，急件。”嘿，這倒是一個機會，向我和向全世界表明，我具有淵博的學識，完全有能力打進那些號稱永遠正確無誤、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官的行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天哪，我怎么如此激動不安!好像是要進考場，去接受畢業考試。如果我能讓他們信服，我就是那位最高法院的法官，欽差大臣……那他們還不驚慌失措得暈過去，而我要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不過，我要是出了差錯，那就大禍臨頭了!得，先來找一找走路的感覺……(模仿一種略微跛行的姿勢)不對，這是文書走路的樣子。假設法官患有關節炎，但走路顯出高貴的神態!對，就這樣，脖子有點兒彎……好像一匹馬戲團里退役的馬……(模仿，放棄)最好還是像“滑行”，最后跳一小步。(模仿)不壞!“豬血香腸似的膝蓋”?(模仿)或者是膝蓋僵硬，走起路來像蝗蟲似的一蹦一跳?(模仿，急速的小步，腳跟像蕩秋千似的)
天哪，還有眼鏡……不，什么眼鏡都不要。右眼半睜半閉……就這樣，看文件的時候目光斜視，言語不多……有點兒咳嗽……喔喀喀，不，一點兒也不咳嗽……臉部肌肉有點兒抽搐?到時候看吧，可有必要。說話的聲音甜美圓潤，略帶鼻音?!面容溫和，腦袋有時突然搖晃，說：“不，親愛的局長，您該收場了，您早就不是法西斯教養院的院長了……您應當時時記住這一點!”
不，換一副完全不同的形象或許更好些： 表情冷漠，給人一種距離感，說話的語氣威嚴，聲音單調，略微近視的眼睛透出一絲憂郁……他戴眼鏡，但使用單鏡片。就這樣。
他模仿著，同時翻閱案卷。
(呂同六譯)
【賞析】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是達里奧·福1970年以新聞為素材創作的一部政治諷刺劇杰作，在意大利連演了三百場， 觀眾逾三十萬。迄今為止， 此劇在歐洲各國、美國各地和中國的劇院上演過一千多次。
此劇開始時，米蘭警察局四樓的貝托佐警長正在辦公室審訊一名“瘋子”， 但是這個所謂的“瘋子”卻學問淵博， 通曉精神學、繪畫學、宗教學、炸彈學， 還“花了二十年時間鉆研法律”。審訊過程中，警長顯然不是“瘋子”的對手，“瘋子”無與倫比的口才屢次讓其顏面喪盡。最后，他不堪“瘋子”的糾纏， 將其逐出。不料，當辦公室空無一人的時候，“瘋子”又進入辦公室取自己的文件。這時，五樓的皮隆尼警長打來電話，誤以為接電話的“瘋子”是羅馬派來的政務警長，告知他無政府主義者死亡一案事發，羅馬最高法院要派一名高級法官前來復查此案，局長和他心急如焚，請他轉告貝托佐警長，速將無政府主義者的審訊卷宗取出交給他們。“瘋子”掛斷電話后，急忙奔到文件柜找出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檔案，用大案卷袋裝好，順手從衣架上取下貝托佐的衣帽穿戴上，假扮成羅馬高級法官，決定對這個案件做一個反調查，揭露案件的真情。
此劇的詼諧風格繼承了中世紀即興喜劇傳統，而將這一傳統與政治諷刺相結合則是其突出的藝術特點。達里奧·福的喜劇原則是不讓人無謂地發笑，而是要使觀眾從中獲得“知識”、產生聯想。“瘋子”的插科打諢、嬉笑怒罵其實就是達里奧·福對種種丑惡的社會現象的鞭撻，用笑聲剝去權威的面具，用嘲諷應對統治者的無情鎮壓。
“瞧，就是這樣的一群人，掌握著隨時以他們喜歡的方式毀滅或拯救某個人的權力，他們就像說‘嗨，明天也許要下雨……’一樣輕松地宣判別人終身監禁。判處你五十年徒刑……你，三十年……你，二十年夠了，因為你招我喜歡!他們面授機宜，專橫跋扈，他們斷案判決，發號施令……而且，他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為，誰也不會健忘，在我們這兒，在沙特阿拉伯，有一條法律，誰說了法官的壞話，就會犯下侮辱罪!啊，是的，是的……法官是令我神往的職業，我多么希望一生中哪怕有一次機會扮演一下法官的角色。”
“瘋子”的這段話聽上去前后矛盾，荒誕可笑，但從中可以感受到法官的權力、威嚴，也可以看到他們專橫跋扈、草菅人命的面目。兩種對立的思想同時存在于瘋子的話語里，給人一種滑稽可笑的感覺，但正是這種特殊的“瘋子”語境，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語言張力。觀眾經過反思之后，法官那種不可一世、色厲內荏的滑稽可笑的形象便會浮現在腦海里，反諷的效果也就油然而生。滑稽可笑的情境里藏著象征和寓意，使觀眾產生種種聯想。詼諧幽默的字里行間透露出嚴肅的主題，使觀眾懷疑自己的生活環境以及所面對的世界。
在這部政治諷刺劇中，“瘋子”的語言無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調侃、推理、反諷、嬉笑怒罵，人物語言充滿幽默感和想象力，把那些反動政府的走狗們搞得狼狽不堪。戲劇的開始，本是警長對“瘋子”的審訊，但審訊過程中，警長卻被“瘋子”搞得無計可施，最后也想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但瘋子要求他別把自己攆走，因為他在警察局里感覺“好極了”，“獲得了一種安全感”。表面看，瘋子想討好警察，跟他們串通一氣、同流合污，但實則是在諷刺這幫政府的走狗、反動派的幫兇。“瘋子”這招迂回調侃、綿里藏針的策略，使得他的語言表面看上去輕描淡寫，一團和氣，甚至常常引人發笑，但觀眾回過頭來一想，卻體味到其中的妙處。
此外，在人物設計和情節設置上，此劇也充分體現了劇作家高超的智慧。劇中的“瘋子”善于“喬裝打扮”，曾冒充外科醫生、狙擊民兵團上尉、大主教、造船工程師、精神病科醫生等，所以他在警察局冒充法官、上尉、主教，易如反掌。他甚至曾十二次被捕，都因證據不足而無罪釋放，因此他有對付警方審訊的足夠本領。最妙的是他有“演員狂癥”，喜歡不斷扮演形形色色的人物，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瘋子”這幾個特點，無一不經過劇作家的深思熟慮。
瘋子“接電話”的場面，是作者非常巧妙的情節設置，對推動全劇情節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它是整個沖突的起因，并引發出下一步的懸念。“瘋子”在電話中了解無政府主義者死亡的真相，并知道羅馬法官要來調查，他才會冒充法官，才能在反調查中掌握主動權。倘若沒有“接電話”這個“觸發點”，“瘋子”與警方的矛盾不能展開，劇情無法繼續，就沒有這個戲了。“瘋子”與皮隆尼在電話中的“對話”實為“瘋子”一人的“獨白”。達里奧·福用五十個省略號代表皮隆尼的講話，起到了制造懸念的作用。又借“瘋子”的嘴斷斷續續復述，讓觀眾大致知道案情真相，從而對劇情的發展做了某種暗示和鋪墊。
他接電話、扮法官的兩場獨腳戲是極出色的即興表演，臺詞摹狀擬聲，動作虛擬滑稽，令人捧腹。正因為達里奧·福成功地塑造了“瘋子”，才使該劇的政治諷刺主題發揮得淋漓盡致。
(全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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