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嘉瑩徐曉莉
【原文】:
水龍吟
過南劍雙溪樓(2)
舉頭西北浮云(3),倚天萬里須長劍(4)。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5)。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6),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7)。 峽束蒼江對起(8),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9),冰壺涼簟(10)。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摸魚兒(11)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12),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13)?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14)、天涯芳草無歸路(15)。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16)。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17)?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18)!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19)。
水龍吟(20)
登建康賞心亭(21)
楚天千里清秋(22),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23)。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24),把吳鉤看了(25),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26)?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27)。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28)!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29)!
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30)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31)。舞榭歌臺,風流總被(32),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33)。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34)。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35)。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36)。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37)?
鷓鴣天(38)
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39),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40),錦襜突騎渡江初(41)。燕兵夜娖銀胡(42),漢箭朝飛金仆姑(43)。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44)。
沁園春(45)
靈山齊庵賦,時筑偃湖未成(46)。
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47)。正驚湍直下(48),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49)。老合投閑(50),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51)。吾廬小,在龍蛇影外(52),風雨聲中。 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53)。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54);相如庭戶,車騎雍容(55)。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56)。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57)?
西江月
遣興(58)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59)。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粉蝶兒
和趙晉臣敷文賦落梅(60)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61)。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62),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63)。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后,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64),約清愁(65),楊柳岸邊相候。
丑奴兒
書博山道中壁(66)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67)。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解讀欣賞】:
辛棄疾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偉大的詞人,蘇東坡雖也不失為一位偉大的作家,但就其詞作而言,則他的詞乃是在他政治上遭到貶謫、失意之后,才以“余力為之”的,而且蘇詞多以曠達的逸懷浩氣為主,很少正面去寫他用世的理想志意。而辛棄疾卻不僅正面地表現了他忠心報國、收復中原的志意理念,而且藝術地再現了他心靈本質中的那一份深厚強大的生命力。一般而言,但凡偉大的詩人,他們都是用全部生命來寫作詩篇,并且用全部生活來實踐其詩篇的。像屈原、陶淵明、杜甫等都是如此。為此,我們在解讀辛詞之前,必須首先對辛棄疾的生命本質及其生活經歷作一個大概的介紹。
辛棄疾生于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他出生時,其家鄉山東歷城已淪陷于金人之手達十幾年了。而一個人生命本質的形成,一定是他的本性與他生活環境相結合的產物。作為一名熱血男兒,還有什么能比天天看著家鄉的骨肉同胞,在異族占領者的統治下遭受煎熬更痛苦、更刺激的,況且辛棄疾還生長在一個忠義奮發的家庭環境中。他的祖父具有強烈的民族觀念,因南渡時未能脫身無奈而仕于金,但對民族恥辱卻耿耿難忘。據辛棄疾在《進美芹十論札子》中回憶,當年他祖父經常帶著晚輩去觀察地形、指劃山河,鼓勵晚輩尋找機會起義抗金,以解君父不共戴天之恨。因此忠義之心與建功立業之志便成了伴隨辛棄疾的天性與身體一同發育成熟起來的生命之本源。辛棄疾在22歲時,曾召集忠義之士兩千余人,結成義勇軍。他不僅有慷慨激昂的勇氣,還有足智多謀的韜略。他十分清醒地知道,這些一擁而上的“鋤犁之民,寡謀而易聚,懼敗而輕敵,不能堅戰持久”;而另外一些有知識的“豪杰可與立事者”,卻又因“尚氣而恥下人”而“不肯俯首聽命以為農夫下”(詳見《備戰》)。為了讓知識分子與農民更好地結合起來,為了最終實現光復河山的千秋大業,辛棄疾甘愿放棄對這二千余人的領導權,毅然率軍投奔了農民起義軍的領袖耿京,并征得耿京的同意奉表南渡與王師聯絡。當辛棄疾完成聯絡任務、由南北歸的途中,聽說了叛徒張安國殺死耿京,率軍投降金人的消息,立即帶領一隊人馬,沖入金營,活捉了正在飲酒慶功的張安國,連夜將叛徒押回南宋國君所在地建康,將其當眾斬首。這是辛棄疾一生之中最為躊躇滿志、痛快淋漓的一段回憶。他晚年寫的《鷓鴣天》詞中曾懷念這次壯舉說:“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祿,漢箭朝飛金仆姑。”
他本來正是帶著這般壯懷激烈的光復之志投奔南宋的,但萬沒想到南渡以來的45年中,竟有二十余年被罷家居,被棄置不用,所以上面那首《鷓鴣天》詞最后說:“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當年滿腹韜略,曾向皇帝獻過“九議”、“十論”的我,如今只能“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盡管如此,辛棄疾仍不甘自棄,只要一有起用的機會,他總會不失時機地備戰備荒,為反攻收復失地做準備,處處表現了他憂國愛民、有勇有謀、有膽有識的英雄才干。在湖南安撫使任上,他不惜花重金建造營房、購置軍備,組建“飛虎軍”。當有人以“聚斂”之罪上告他,并被皇帝降下金牌制止時,他的軍營已即將完工,只缺屋瓦了。于是他一面機智地將金牌“藏而不發”,一面下令要他所轄地區的居民每人從自己家里捐出兩片瓦來,就這樣待“飛虎軍”營竣工之后,他才公開了皇帝的金牌。又如他在江西安撫使任內時,曾遭遇饑荒,他便“盡出公家官錢銀器”,召各階層最能干的人到四處去購糧救饑,同時還下了一道嚴令:“閉糶(有糧不賣)者配,強糴(強買囤積)者斬。”結果由于他嚴厲打擊糧食投機商,由于他動用國庫資金救濟災民百姓而被人指控為“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于是他被罷官斥逐,在江西上饒帶湖附近筑室家居長達十年之久。十年后,他被起用為福建安撫使。此時他的忠義奮發、圖謀恢復的壯志仍絲毫未減。當他看到福建前枕大海,為賊之淵,而此地又無任何防范準備時,就馬上籌備海防,修建“備安庫”,還要“造萬鎧,招強壯,補軍額,嚴訓練”;這樣一來,又被投降派彈劾為“殘酷貪饕,奸贓狼籍”。于是,上任不滿三年的辛棄疾就又被斥逐,筑居鉛山縣,一廢又是八年。直到他64歲時,才又被起用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他剛到任,就上疏奏陳,為百姓代言。其后又在被派去知鎮江府時,屢次遣諜至金,偵探敵人的各種情報。由于鎮江是長江南北交界的前線,所以他還在沿江邊一帶招募士兵,籌置軍需。此時距他南渡已有43年。他在此時寫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詞中說:“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不僅流露出對當年甘冒烽火南渡之壯志義舉的懷念,還表示了雖到垂老之年,仍想據鞍上馬,冀求一用的不死之雄心。可惜不久,他竟又被彈劾為“好色貪財,淫刑聚斂”而再度被罷家居。這時辛棄疾已66歲了。此后他身體日漸衰弱,終于在開禧三年(1207),他67歲時,懷著壯志未酬的滿腔憾恨,在極度無奈與無望的悲慨中病逝于鉛山。
也許有人要說,你既然屢遭讒毀,為什么不就此隱居,為什么還要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主張和作為?其實這與中國古代偉大詩人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陶淵明的“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杜甫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不過辛棄疾不同于屈、陶者在于,屈原與陶淵明都準備了一條“獨善其身”的退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而辛棄疾則實在是一個無法后退的人。他與杜甫一樣,雖也偶然說到“盡西風,季鷹歸未”(《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以及“不妨高臥,冰壺涼簟”,但這都是無可奈何的自嘲。其實他恰恰表現出了那一份念念不忘收復失地、統一河山的使命感,以及這一使命不得完成的悲慨抑郁之情。不幸的是,以辛棄疾這種義無反顧、激流勇進的天性,而生逢南宋朝政昏暗、主和派掌權的時代,就注定他終生都將掙扎在“天遠難窮休久望,樓高欲下還重倚”這進退兩難的悲苦之中。同時這種進退兩難的激憤悲慨,也注定將成為辛詞萬變不離其宗的生命源泉。正如徐釚在《詞苑叢談》里引黃梨莊語云:“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之于詞。”一部《稼軒長短句》,幾乎全是由兩種相互沖擊的力量匯聚而成,一是來自詞人內心的帶著家國之恨、忠義奮發的上沖之力;另外一種則是來自時代社會環境,即由于南人對北人的歧視及主戰、主和兩派斗爭而加之于辛氏的讒毀、擯棄、排擠的下壓之力。這兩股力量相互沖擊和消長,因而形成了辛詞盤旋激蕩,萬變千殊的風姿。但是不管怎樣變化,那由兩股力量相互撞擊而形成的英雄失志的悲慨卻是不變的。不過辛稼軒很少對自己這份“欲說還休”的壓抑悲慨作直接的表述,而總是憑借對自然景象和歷史典故的興發感觸,借題發揮地予以藝術地表達。這就使他的詞除了在氣象意境上給人以強烈的感發之外,還在表現形式上給人以深沉悠遠、蘊藉委婉的藝術美感。且看下面一首《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的詞例。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防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這是辛棄疾借自然景象與古典事象,將生命中的兩種沖擊力量表現得最為曲折和完美的一首好詞。詞題中的“南劍雙溪樓”在今福建南平一帶,宋時稱作南劍州。此處因為有東西兩條水從一座樓前合流,并匯成萬丈深潭,因而將這樓稱為“雙溪樓”,潭曰“劍潭”,從劍潭流出去的水叫“劍溪”。要知道,中國的許多地名與古跡都與我們的歷史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只有了解了自己國家的歷史文化及其背景,你才會真正欣賞、體會和感受到它們的特殊意義和價值,才會被那些并無知覺的山川草木、樓臺亭閣所感動。《晉書·張華傳》上就記載著一個與“南劍雙溪樓”有關的歷史故事:張華在晉朝曾官至宰相,他能詩文,博古今,著有《博物志》。傳說每當他夜晚觀察星象時,都看到斗宿和牛宿之間有一道光芒。他為此請教了當時對星象很有研究的雷煥。雷煥說這是寶劍之氣上沖于天所射出的光芒,并推測這寶劍在豫章的豐城。張華聽后就派雷煥做了豐城的縣令。雷煥果然在豐城監獄的地下挖出了一對寶劍,一名為“龍泉”,一名為“太阿”。雷煥自己留下一把,另一把給了張華。后來張華在西晉“八王之亂”的政治斗爭中被殺,他那把劍也丟失了。雷煥臨死前把劍傳給了兒子。一次雷煥之子攜劍經過延平津,突然那把劍從腰間的劍鞘中跳出躍入水中,他立刻派人下了水尋找。下去的人上岸說:下面根本看不到劍,只見兩條身長數丈的巨龍在游,而且須臾之間,光彩照水,波浪驚沸,劍與龍都不見了。從此再也沒有這兩把劍的下落。辛詞擅長用典故,這當然與他閱讀廣泛、學識淵博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他對所讀過的內容有真切、深刻和獨到的感受,所以當他偶然經過這富于傳奇色彩的劍潭和雙溪樓時,其內心所本有的滿腔忠義之慨便立即與歷史傳說中那被遺失不得其用,而卻氣焰長存不息的寶劍融為一體,因而即興開篇:“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一開口就十分巧妙地借自然景象與歷史典故為喻托。登樓遠望,舉目有山河之慨,這風雨江山之外使詞人內心深深為之所動者,正是那“西北浮云”籠罩中的、淪陷于異族統治者鐵蹄之下的北方故土。浮云要掃除,故土要收復,這就須有“倚天萬里”之“長劍”,“長劍”象征著詞人的豪情壯志,而“倚天萬里”用夸張的描寫表現出詞人豪情壯志的雄杰不凡。按照文法,這句應是“須萬里倚天長劍”,此處倒裝來寫,正是辛棄疾盤旋激蕩的內在感情在表現形式上的藝術體現。接著詞篇緊扣題意寫了有關此地的歷史傳說:“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像這樣句讀雖斷、語氣與語意不斷的句法,也是辛詞的一大特色,這使他內心的情意顯得更加沉重、抑郁、激憤、盤旋。寶劍是一種象征,“光焰”也是一種象征,它喻示辛稼軒不甘罷休的一腔忠勇奮發之氣。可是,寶劍哪里去了?西北浮云何日得掃?此時詞人的處境是“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舉頭仰視,則“月明星淡”,冷漠無情;低頭下望,則水冷潭空,凄寒孤寂。這與前面的“人言此地”三句構成明顯轉折。但辛棄疾絕不會輕言放棄的,他要親自找一找那神劍,偏要找到它不可,所以下面說:“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這里又用了一個《晉書·溫嶠傳》中的典故:一次溫嶠經過牛渚磯,聽人說這里的水下有很多精怪,他就叫人燃犀下看,待火光一照,他就看見水中那些稀奇古怪的精怪。辛棄疾用典非常靈活,有時他用典故的全部故事,如上面關于寶劍的傳說;有時他只是斷章取義地用典故中的一段或一句,比如此句辛棄疾就只取用溫嶠的“燃犀下看”一句,傳說寶劍落到水里,用普通燈光在水中照明不行,只有用犀牛角點燃在水中才不被熄滅。那么寶劍是否找到了呢?不用說真的下水去找,他剛剛靠近欄桿向水里一看,就“憑欄卻怕”,怕一旦驚起波瀾,引起水族的震怒,就會掀起狂飆,響起霹靂,使魚龍慘變。這表面看似乎在寫深潭尋劍的艱難險阻,而其中喻示了詞人在現實環境中只要稍有作為,就立即會遭到那些偏安一隅、非但自己不思抵抗、還不允許別人抵抗的投降派的彈劾迫害。“魚龍”、“風雷”等在中國文學中,也是具有固定喻意的語碼符號。李白《遠別離》詩中就有“雷憑憑兮欲吼怒”、“君失臣兮龍為魚”等句,這里泛指惡勢力對詞人的讒毀迫害。至此,我們已清楚地看到了辛棄疾內心之中、生活之中以及詞作之中那兩種力量的相持、消長、激蕩和盤旋:“倚天長劍”是忠義奮發的雄心壯志;“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是朝廷的冷落和擯棄;“待燃犀下看”是不甘罷休的掙扎努力,“風雷怒,魚龍慘”是更加險惡的政治迫害。這兩種力量互相對峙沖撞,此消彼長,在對景象和典故的交替描寫中被表現得深沉強烈、淋漓盡致。下半闋頭三句是寫現實景象。據地方志記載:東西兩溪匯沿途諸水而合流,其水勢極為澎湃洶涌,而到此又驟然為山峽所阻約,因而當兩水相對流入時,其相互沖擊排蕩的力量可想而知,故曰“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這不僅極生動地寫出了雙溪樓上所見到的兩水聚合時的壯烈景觀,同時也恰好正是對前面所喻示的兩種矛盾力量的形象化總結。“欲飛還斂”,這是多么頑強的奮發,多么痛苦而壯烈的掙扎!接下去辛棄疾的筆鋒陡然一轉,以一種悠閑平靜的情調寫下“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為全詞又添了幾分搖曳蕩漾之姿。這三句見于《三國志·陳登傳》:三國時的陳登(號元龍)本是一位關心天下大事、有扶世濟民之志的高士。他一生功績卓著,可惜39歲就病死了。有一次許汜在與劉備共論天下人物時批評陳登是“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劉備問許何出此言。許汜答道:有一次我拜訪陳登,他居然不講主客之禮,坐了半天,也不與我講話;我留宿他家,他竟自上大床臥,讓我臥下床。劉備聽說,憤然道:方今天下大亂,有作為的人憂國憂民還來不及呢,你貪圖安逸,只顧求田問舍,居然還有臉計較主客之禮。如果換了我,就自上百尺樓頭去臥,臥君于地,豈止是上下床之間耶!可見,“高臥”是陳元龍看不起許汜庸碌無為,對他表示鄙夷的行為;而這里辛棄疾反其意而用,是說縱然青年有為的陳元龍,如今老了,也不妨過幾天“高臥”的生活,享受一下夏天一壺冷飲、一領涼席的舒適。這種把原來表示志在遠大的“高臥”之士,轉化為無所事事的閑居者的形象,就正好于反諷語氣中透露出詞人對自己壯志無成的嘲笑和悲慨。接著“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遂將典故中的古人古事,與現實中的今人今事做了一個綜合的總結:得劍的張華、雷煥,燃犀的溫嶠,高臥的陳登,都已在千古興亡之中消逝了,而這盛衰興亡、天地滄桑的今古循環仍在繼續著;三國與晉朝已成為歷史,南宋又將以怎樣的結局載入歷史呢?人生不過百年,想我辛棄疾當年“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而今卻只剩下“不妨高臥”了。這其中令人悲笑皆非的滋味,實在是“欲說還休”。而今天在這劍潭雙溪樓的“一時登覽”中,偏偏千頭萬緒一起涌上了心頭。這里詞人沒有明寫那觸緒紛來的平生悲慨,而是把那“百年悲笑”的內容留在了言外。而就在這“一時登覽”,定睛遠眺之時,又一幕景象出現了——“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不知何人又在日暮暉斜之際,把行進中的船帆卸下,將纜繩系在岸邊的泊樁上了。這可能確是現實中的景象,但在全詞多重喻示的襯托下,這個結尾也自然要引起讀者更深的喻意聯想:“片帆”喻示的是作者抗金報國、收復失地的不死之心;而卸帆與系纜則喻示了南宋朝廷茍且偷安、不思進取的頹廢表現,尤其是這一“卸”一“系”,再次使人感受到惡勢力對于辛棄疾這樣忠心報國、志在收復者的殘酷打擊與無情壓制。此外更妙的是,詞人又一次點染了“斜陽”之景象,這就與他慣于描寫的如“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等詞句一樣,具有暗示著南宋國勢已日薄西山、漸趨危亡的喻意。像這樣通篇借自然景象和古典事象來抒情寫志,并從中傳達出如此深刻之喻意來的,在詞人中唯辛稼軒一人而已。
另外,辛棄疾還是詞人中作品最豐、題材最廣、風格變化最多的一位。劉克莊說:“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秾纖綿密者,直不在小晏秦郎之下。”上述《水龍吟》所代表的是辛詞中以高遠博大之氣象、矯健豪壯之形象來表現正負兩種力量沖擊下的激昂豪放、摧折壓抑的所謂“大聲鞺鞳”一類的風格。為了進一步說明辛詞的“一本萬殊”,我們還應對辛詞這“萬殊”之中的另一類“秾纖綿密”的,所謂“小聲鏗鍧”之作給以簡單介紹。請看他另一首《摸魚兒》。首先看一看他寫的是什么: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表面看來,前半闋寫惜春,后半闋寫宮怨,這不但是詞所本有之傷春怨懷的傳統題材,還是詞所獨具的“要眇宜修”的正宗風味。然而這首詞在內容境界上,在所傳達出的感發生命以及其藝術表現方式上,都遠不是詞的正宗傳統所能拘限的。先看開端數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花開花落,來去匆匆,好不容易盼來的一個春天,我百倍珍惜它,不敢有片刻虛度,我愛惜花,甚至不愿讓它早開。但沒想到,幾番風雨之后,那尚未來得及充分盛開的生命之花竟又隨著“匆匆春又歸去”,被無情葬送了。僅以一個詩人的多情善感、愛花惜春之情意而言,這也足夠感人了,更何況身為偉大詞人的辛棄疾,他所賦予這數句之中的含義還遠不只這些。一個偉大的詩人,不管他寫什么,怎樣寫,他的本質總是不變的,即一本萬殊。這首詞里表現出的一“本”,與前首《水龍吟》一樣,還是那由正負兩種力量對撞所激起的英雄失志的悲慨。所以他的傷春惜花完全是對故鄉國土、對志在恢復難以忘懷的感情流露。詞中“更能消、幾番風雨”與他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中的“可惜流年,憂愁風雨”中的“風雨”同義,不僅象征著他生活中所遭到的讒毀打擊,還喻示了異族統治者對淪陷區人民的摧殘蹂躪。我辛棄疾當年南渡來奔,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揮師北上,掃平敵寇,統一祖國,解救故鄉的父老同胞。然而春去秋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一腔熱血仍無處拋灑。如今我雖雄心未已,卻壯志難酬。眼看年命過半,“匆匆春又歸去”,我還能再經受住幾番“風雨”的摧傷打擊?淪陷在水深火熱中的父老兄弟還能經得起“幾番風雨”的戕害侵襲?辛棄疾詞之所以能給人如此強烈的感發,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國家、人民以及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都充滿著關切和同情。他有詞道:“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一個對松竹花鳥都充滿愛心的人,可想他對山河破碎、同胞受辱又會是怎樣的痛心。因此無論辛棄疾登南劍雙溪樓,還是登建康賞心亭,不管是在湖南小山亭置酒抒懷,還是在京口北固亭懷古悲歌,他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全都帶著濃厚而強烈的家國之恨和失意之慨。這和杜甫之無論是《登高》,還是《登樓》,無論是《赴奉先縣詠懷》,還是《北征》,都于其所聞所見中傾注了深沉博大、濃厚強烈的憂國憂民之情一樣。因而他們的傷春惜花,他們對于“春且住”,對于“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的呼喚希冀,完全是為了要實現收復河山、“致君堯舜”的忠愛奮發之志。這就是同樣寫傷春惜花的傳統題材,而竟會出現高下、優劣之別的緣故所在。
這首詞在下半闋又是借典故中的人物事象來寫美女的怨懷無托。“長門事”,典出漢代:武帝幼時,其姑母有一女名阿嬌,一天姑母和他開玩笑說:等你長大了,就把阿嬌嫁給你好不好?武帝答:若阿嬌嫁我,我當以“金屋貯之”。后來武帝果然娶了阿嬌做皇后,但皇帝后宮的三千佳麗使皇帝很快就三心二意了。當武帝愛上別的女子后,就把當年要“金屋貯之”的陳皇后冷落在長年得不到寵幸的長門宮里。后來陳皇后請當時已很有文采的司馬相如為她寫了一篇《長門賦》,以期打動武帝,再獲寵愛。辛棄疾此典用意在:我也希望找到像司馬相如那樣能替我向皇帝傾訴衷腸的人,以求感動朝廷,讓我實現收復失地的夙愿。然而事實卻是“準擬佳期又誤”。寫此詞時,正值辛棄疾被調任湖南轉運副使。他本以為朝廷能給他一些軍政實權,可沒想到這管理漕運事務的官職,離他的理想抱負相距更遠,這使他極為失望,所以才說“準擬佳期又誤”,我先前的美好期待竟會又一次落空了。因為“蛾眉曾有人妒”!“蛾眉”作為一個語碼符號所具有的喻意,我們在講溫庭筠詞時已介紹過了,天下只要有“眾女嫉余之蛾眉”的小人,就會有“蛾眉曾有人妒”的事情發生,因此辛棄疾才說“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就算我能有千金買到一個能為我代言的人,可誰又能訴清我那滿腔盤旋沉郁的九曲回腸呢?況且我該到哪里去尋找像司馬相如那樣的人呢?這千回百轉、蕩氣回腸的聊聊數句,將辛棄疾英雄豪杰抑郁失志的悲哀感慨,表現得委曲深切、淋漓盡致。但接著筆調又陡然一轉:你們不是“眾女嫉余之蛾眉”嗎?不是“風雷動,魚龍慘”嗎?可是,“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你們不要太得意了,難道你們沒看見,像楊玉環、趙飛燕這樣被寵極一時的人也都化為塵土,而且都是不得好死的嗎?辛棄疾堅信,政海波瀾,朋黨斗爭,總是反復多變的,說不定哪一天你們會落得與玉環、飛燕同等的下場。但辛稼軒所關心的還不是要與誰爭勝爭寵,而是關心在這種小人當道、英雄失志的境況下,宋朝的國家和人民會怎樣?因此他才感到“閑愁最苦”。馮延巳有詞道:“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每每與春俱來,而又苦不堪言的“閑愁”,正是辛棄疾內心深處對于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的擔心和憂慮,所以結尾云:“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這與《水龍吟》中的“問何人又卸”三句有異曲同工之妙,真可謂一本萬殊!在中國詞的發展演變中,從來沒有人能像辛棄疾這樣,以隱約纏綿、纖秾綿密之形式,在以表現傷春悲秋、怨懷無托的傳統題材中,如此揮灑自如地借自然景象和歷史典故來表現出這么深刻嚴肅的主題,這么雄杰豪邁的志意,這么廣闊幽遠的意境,這么盤旋沉郁的情緒!難怪人們說“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
我們歷來贊美辛詞的豪放,要知道辛詞之“豪”,絕非只是寫幾句豪言壯語式的口號,而是因為他首先具備英雄豪杰的理想志意,其次是具有英雄豪杰的膽識、氣魄、才干和能力,同時還有一顆多情善感、寬廣博大的仁愛之心。所以當他收復失地的志愿徹底落空后,遂將平生的志愿懷抱、膽識理念全部寄托于詞的創作。他那雄杰不凡的見識與才干雖未能在疆場征戰中得以施展,卻為中國詞體的發展演變做出了巨大的成就和貢獻。他的成就和貢獻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首先,他繼蘇東坡之后,又一次以雄奇豪邁的才略與性情突破了詞體“綺羅香澤”、“剪紅刻翠”的傳統內容,使詞在表現破國亡家、品格修養、秋士之悲、逸懷浩氣的基礎上,又有了抒發忠義之志和家國之憂的新天地。此外,他還以英雄豪杰的理念突破了詞體藝術上的傳統表現形式:即語言上既能用俗,又能用古;形象上既能取用自然景象,又能融會古典之事象。最為了不起和不可及者,是他能夠將“詩之境闊”與“詞之言長”這兩種文學載體的優點合二為一,并且創造性地運用在詞的創作實踐中。在對詞體傳統進行突破性變革的同時,還成功地保持了詞體“要眇宜修”、婉約含蓄的特點。我們上面講過的《摸魚兒》就是辛詞中最具多重價值的一首詞,而且他的思想價值與藝術風格是相互滲透、相得益彰的。作者那滿腔的忠愛奮發、英雄豪杰之氣,那滿腔壓抑、悲憤之慨,透過自然景象和歷史典故的興發觸動而曲折含蓄地表達出來。上闋傷春,傷的不是自然界的春光芳華,而是自己的春心、春情,表現英雄豪杰之士對國、對民的那份纏綿多情、忠愛深沉;下闋怨別,哀怨的不是棄婦,而是忠臣被逐、君主昏暗、小人得意、國勢日危、恢復無望。這就不僅在感情上給人以深切而強烈的打動,而且在感覺上帶給人凄然幽遠、一語雙關、深含微露、蘊藏無限的藝術美感。因此,他不但將豪放、婉約兩種不同的風格特色恰到好處地結合起來,還在中國詩體的發展演變中做出了巨大貢獻。所有這些,都足以證明辛棄疾確實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為偉大而杰出的詞人。
【閱讀思考】:
1.同為豪放派的代表,蘇軾與辛棄疾各具特色,閱讀辛棄疾的詞,體會他與蘇東坡的不同之處,并試述其形成的原因。
2.就《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詞中所體現出的風格特色,談談辛棄疾在中國詞史發展演進中所具有的成就與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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