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中都市文化題材創作的異軍突起者——豪放派盟主辛棄疾
北宋末年,即宋欽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我國中原地區爆發了導致北宋王朝滅亡,全國人民遭受東北地區新起的女真奴隸主貴族軍事集團的野蠻侵略和殘酷屠殺的“靖康之變”。汴京和大河上下被敵人占領,宋政權被迫南遷,大批文人學士逃到江南,到處的舞榭歌臺都被打破了,詞人們無法繼續在花前月下軟綿綿地“淺斟低唱”,于是詞風與詞的描寫內容徹底改變了。近人王易在其《詞曲史》一書中論及由時事政治的巨變導致的北宋、南宋詞風格體貌與描寫內容之巨大差異時說得好:“北宋海宇承平,風尚泰侈,詞人伎倆,大率繪景言情;其上者亦僅抒羈旅之懷,發遲暮之感而已。其局勢無由而大,其氣格無由而高也。至于南渡,偏安半壁,外患頻仍,君臣茍安,湖山歌舞。降及鼎革,尚有遺黎。銅駝遂荒,金仙不返。有心人感慨興廢,憑吊丘墟,詞每茹悲,情多不忍。斜陽依舊,禹跡都無;關塞莽然,長淮望斷。竹西佳處,喬木猶厭言兵;荊鄂遺民,故壘還知恨苦。望四橋之煙草,淚眼東風;消幾度之斜陽,枯形閱事。凡茲喪亂,自啟哀思,窮苦易工,憂患知道。蓋《民勞》《板蕩》之余,《哀郢》《懷沙》之嗣,所謂極其工、極其變者,豈不信哉?至于狀兒女之情,托風月之興,仍無以越乎北宋也。”
在這種政治文化背景下,雖然曲子詞大致還是在南宋的幾個大都市里流行,人們創作出來的詞主要還是描繪都市的文學風景,但在南宋前、中期,北宋晚期周邦彥式的婉約派的文學風景雖不能說已經銷聲匿跡,但無疑已呈“式微”之勢,都市文學風景迅速出現了新面貌,這就是由南渡詞人張元干、朱敦儒等發其端、由辛棄疾及其追隨者陳亮、三劉(劉過、劉克莊、劉辰翁)等人繼其勢的豪放派城市文學風景。稼軒及其同派詞人筆下的城市文學風景與柳耆卿、周邦彥等傳統婉約詞家究竟有什么不同,這里僅舉稼軒詞中的幾首經典作品來略加評介。
(一)辛棄疾作于鎮江城的《漢宮春·立春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這是辛棄疾歸宋后的第一首詞作,也是他的都市文學風景詞的第一首。填此詞時他寓居江南名城京口(今江蘇鎮江),年方二十四歲。此詞主旨,如許多研究者所正確指出的,是想念北方故鄉,想要實現自己打回老家、統一祖國的理想。但它同時又是一首風光旖旎的鎮江都市春日風光詞。諸如立春日這個南方都市美女頭上的“裊裊春幡”,普通民家“黃柑薦酒”“青韭堆盤”的風俗,這一個個攝影鏡頭,組結成了一軸鎮江春日風情圖卷。辛棄疾的藝術觸角十分敏感,他剛從中原地區來到江南,就迅速捕捉到這么一些精彩鏡頭,寫成了自己的第一首高水平的都市文學風景詞!
(二)辛棄疾作于南宋行都杭州城的節令詞《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著名的都市元宵詞大約是辛棄疾三十一歲至三十二歲在杭州任司農寺主簿期間所作。它的題面是詠元宵節,大部分篇幅的確也是描寫京城元宵的熱鬧場面,其藝術境界之美與章法句法之妙,前人與今人多有介紹和評論,這里不再重復。所要強調的是,辛棄疾及其同派作家都是一些著名的愛國志士,因此他們的城市文學風景詞比起前代柳永、周邦彥等婉約詞家,其詞作里除了描繪文學風景,還多了一些愛國思想的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的寄托。比如此詞結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既可能是辛棄疾所參加的那個元宵夜里的一個真實鏡頭,同時它還有作者本人含蓄的政治情懷的比喻性表達。近人梁啟超的看法比較合乎情理,他說:此詞是作者“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辛棄疾大部分城市風景詞,都有這方面的內容。這使得他和他的同派詞人的都市文學風景詞與傳統婉約詞家的同類詞明顯區別開來,主要還不在乎風格是否變得“豪放”了。
(三)辛棄疾作于鄂州(地方官衙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荊湖北路轉運副使衙門的《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是辛棄疾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之一。它的主旨當然就是借描寫作者任職地區——湖北武昌春天的衰殘,來寄托其哀時怨世的政治情懷,表示對南宋偏安政局的深切憂慮和悲憤。但是,作者借作喻體的,就是武昌春天的都市風物,他對武昌春天風物的真實而生動的描繪,無疑向從古到今近千年的廣大讀者展示了一幅幅瑰麗的武昌都市文學風景圖畫。此詞愉悅人眼和振蕩人心的思想與藝術魅力,恰如梁啟超所云:“回腸蕩氣,至于此極,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四)辛棄疾晚年作于鎮江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詞,本不是為著描寫都市風光而作的,但作者因為懷念與這個城市有關聯的歷史上幾位杰出的政治、軍事人物,因而描寫了這個城市及其周圍的自然風光與歷史故事,從而我們順理成章地把它視為一首有歷史文化內涵的鎮江文學風景詞。三國吳主孫權的行跡,南朝宋開國皇帝、曾“氣吞萬里如虎”地率軍北伐中原的劉裕住過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都是這一卷鎮江文學風景圖中最能引發我們聯想的畫面。此詞藝術表現的巨大成功,致使前代詞學家對它推崇道:“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明·楊慎《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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