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
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平生第一次參加科考,考試的結果出乎意料,落榜了。落榜讓柳三變郁悶好幾天,不過好在自己還年輕,人生的路還長。下次自己努力一下,一定能考上。
落榜后的柳永頻繁出入風月場中。當時的許多落榜士子都是這樣消解心頭的苦悶。然而不久,他的父親柳宜病倒了,半個月后亡故,享年65歲。柳永只得與家兄一起送父親的靈柩回福建崇安老家安葬。一路上,柳永想起父親的一生不免神傷淚下。父親一生飽讀詩書,為人正直,作為南唐降臣,入宋后能夠官至工部侍郎,已是人生中的幸事。
回到老家,安葬好父親。俗話說“久別勝新婚”。小妻子瓊娘見到久別的丈夫,自有一番纏綿之情。瓊娘嗔怪夫君一去半載都沒有音訊,真恨不能把他的馬鞍子鎖上,不讓他再離家外出。柳永聽了摟住妻子香肩,悄聲問:“想我了吧?”瓊娘掙脫他的手:“我才不呢,誰想那個薄情郎了。”
說笑間,小兩口談起了京都汴梁的繁華與風光。柳永暗嘆下一次趕考要在三年后了。瓊娘聽了,卻鼓勵他再接再厲,來日方長。瓊娘還煞有介事地說,父親雖然去世了,但從今日起,她要親自來督促夫君每日讀書應考。
就在這時,看著正忙著針線活計的妻子,望望窗外的和熙陽光,柳永心頭一暖,寫下了這首《定風波》。
這是一首比較典型的具有柳永式婉約風格的閨怨詞。從詞中內(nèi)容看來,像是夫妻倆的日常家居生活。
春天來了,陽光明媚,桃紅柳綠,深閨中的女子卻懶洋洋的,日形憔悴。這是為什么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可可”是指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jīng)心。自入春以來,女子眼中的柳綠桃紅看起來都令人心生愁意,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為何春意盎然的景象在她眼中成了“慘綠愁紅”?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陽光已照上樹梢,黃鶯在楊柳枝條間穿梭飛翔,如此難得的美景良辰,而女子依然擁衾高臥。這樣風和日麗的大好春天,為什么她會感到意興懶散?
“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暖酥”是指美女的肌膚細嫩潤澤。“膩云亸”指美女油亮烏黑如云如瀑的秀發(fā)散亂下垂著。“亸”是散亂下垂的樣子。往日紅潤的面容憔悴了,細嫩潤澤的肌膚消瘦了,烏黑油亮濃密如云的秀發(fā)也蓬亂了,一天到晚懶得梳妝打扮。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無那”指無可奈何。無奈呵,只恨那薄情郎一去音訊全無,連書信也不捎回一個。原來如此,情郎遠走,閨中人感到了寂寞無聊。上片寫春天以來思婦沒精打采,疏懶厭倦的情緒和神態(tài)。下片則寫她的所思所想和心理活動。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恁”意為這樣,如此。早知如此,悔當初沒把他的馬鞍緊緊鎖住,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讓他坐在窗明幾凈的書房里,給他些紙張筆墨,督促他終日苦讀,溫習功課。“雞窗”代指書房。“蠻箋象管”是指讀書寫字的紙和筆。“蠻箋”是古代蜀地產(chǎn)的彩色箋紙。“象管”指象牙做的筆管,代指毛筆。
“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終日與他形影不離,誰也不拋棄不躲避誰,閑下來我手拈著針線,陪在他身邊說說話,與他相依相伴。“鎮(zhèn)”指終日,整天。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就這樣,我們一起過著靜謐、溫馨的生活。那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孤獨寂寞中虛度青春年華。
詞中這位女子不見情郎的音信,竟無心梳妝打扮,就連那迷人的春色在她眼里也是“慘綠愁紅”,真可謂“良辰美景虛設”了。她還天真地以為鎖住夫君的馬鞍,即可留住他的心,然后恩恩愛愛地過日子。
妻子瓊娘的要求并不算高。她就是想讓心上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吟詩誦書,自己在一旁溫存相伴,過一份靜謐、溫馨的正常人的生活。這種真實而細膩的心理活動,正是心思細敏的柳永才能體驗得出來。
是啊,走了很久的路,天涯歸來的柳永終于倦了。天空很藍,風很輕盈,陽光下的伊人比陽光還燦爛。她當風穿針引線,他就坐在身旁什么也不做。和她一起,就這樣垂垂老去,也沒有什么不好。
偶爾,他拾起那枚掉落地上的針,笑著對妻子說:“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她卻低頭一笑,臉上一抹暈紅。春日的陽光在這時很是暖和,一種對人間日常生活的溫馨感動頓然會充溢心間。
也許將來老了的時候,坐在溫暖陽光下,忽然從久遠的記憶里泛起來的,是她穿著綠羅裙的身影,還是她裙邊的暖香,是她的笑容,還是那年和她相伴而坐,灑落到彼此身上的斑駁光影……
這首詞以通俗直白、不事雕琢的俚俗家常口語,寫出了閨房生活細節(jié)和女子愛恨交織的復雜心態(tài),極富樸素生動的人情美,彌漫著真實淳樸的都會市井風情。
詞中的那句“針線閑拈伴伊坐”還引發(fā)過一些爭議。宋代詞壇領袖晏殊就不以為然。據(jù)宋人張舜民《畫墁錄》載:“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嗎?’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說的是景祐元年(1034年),快五十歲的柳永終于中進士任了個低級官吏。后來任職期滿想改任京官。于是他便拜訪宰相晏殊。晏殊是有名的伯樂,慧眼識才,當年還向皇帝推薦出身寒門的范仲淹、歐陽修。他也讀過柳永的詩詞,立即客氣地接見了他。閑談中,晏殊正襟危坐,和顏相問:“聽說賢俊最近寫了不少曲子詞?”
柳永應答道:“是的。就像晏大人一樣喜歡寫些曲子詞?”
晏殊聽了心中不悅,面有慍色:“晏某雖然也寫詞,但從不涉低級卑俗,如那些‘針線閑拈伴伊坐’之流!”
柳永聽了無言以對,只得默默退下。為什么同是作曲子詞,晏殊卻會認為他們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不愿與柳永為伍?
那句“針線閑拈伴伊坐”中,所表達的是一個樸素又真實的日常生活場景,是一種細碎片段的溫暖感受。顯然在這里,柳永注重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性,把女性放在彼此平等的感情認同上。柳永這種注重把日常生活中的樸素溫情作為人生的重要支點,而不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點上,晏殊是很不認同的。所以,偶爾兒女情長,是文人的風流;而將情感生活作為人生的恒態(tài),甚至作為一種信念和追求,在當時的士人看來就是沉溺和墮落。柳永在這一點上成為文人士大夫群落中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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