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錢鴻瑛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當代某朦朧詩人于1980年為《上海文學》“百家詩會”寫的一篇小序中認為:“詩歌面臨著形式的危機,許多陳舊的表現手段已經遠不夠用了,隱喻、象征,通感,改變視角和透視關系,打破時空秩序等手法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前景。”并且說他“試圖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引入自己詩中,造成意象的撞擊和迅速轉換,激發人們的想象力來填補大幅度跳躍留下的空白。”其實,引入“蒙太奇手法”用來組接意象,中國古典詩歌中早有;特別在詞中,此種特色更為明顯。而南宋末年蔣捷的這首《一剪梅》,可謂是一個絕妙的印證。
《一剪梅》題曰“舟過吳江”,系抒發詩人舟過吳淞江時在凄風苦雨中觸景生情的悒郁情懷。這是一種難以排遣的春愁,包含兩個層次:對閨中人的離愁相思和對似水流年、春光易逝的傷感。詩人通過“打破時空秩序”、“大幅度跳躍”、“迅速轉換”、“組接意象”等“蒙太奇手法”,將抽象的情緒表現得具體而鮮明生動。
詞的上片有三組意象,似電影三個鏡頭。先是“江上舟搖”和“樓上簾招”一組對比鏡頭,舟中詩人懷著“一片春愁”,船搖過酒樓時,見到酒樓上酒旗招展,欲待酒澆愁腸而不能,這一“搖”“一招”,舟中的寂寞和酒樓上的熱鬧形成強烈對比,更添行客的惆悵之情。接著是“秋娘渡與泰娘橋”的一組并列鏡頭,都是吳江地名。選擇此兩意象表面上是寫實、寫船行經過之地,實際上暗逗出詩人潛意識的流動,因“秋娘”與“泰娘”都是唐代著名歌女,在同是女性這點上,和閨中人相通。小舟行經此地,詩人相思之情已朦朧逗出,所以第三組“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似放大特寫的空鏡頭,以景抒情,情感鮮明而飽滿。這畫面上的風雨含意豐富而深刻,一是指自然界的風雨。詩人飄泊江上,歸心似箭,偏偏逢上凄風苦雨,連用兩個“又”字透露出他對這不順人意的風雨氣惱之情。二是指心靈上的風雨。內心的凄苦借自然界的風雨體現,按西方格式塔的術語來說,就是心與物的“同型同構”。三是指政治上的風雨。蔣捷生活于南宋滅亡前后,此詞大致作于南宋亡后、詩人飄零于姑蘇一帶太湖之濱時期。國難和個人顛沛流離命運密切相連。在風雨如晦、行道艱難的年代,更渴望與家人的團聚,所以,“風又飄飄,雨又蕭蕭”這組意象,是寫實,也是象征。
詞的下片有兩組意象,都是從過片“何日歸家洗客袍”和“流光容易把人拋”引出來的。由離別相思的悲哀和年華似水的痛楚激起強烈的感情,激發了豐富的想象,所以這兩組意象都是詩人想象中的虛景。它和上片的實景不同,已打破時空秩序。兩組意象之間也是迅速轉換,大幅度跳躍。第一組“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是并列意象,寫閨房中的畫面,是詩人想象歸家后由佳人素手調笙、滿室香氣氤氳的溫暖生活。第二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似特寫鏡頭,也是并列意象。將“流光容易把人拋”化為畫面,以具體的形象暗示初夏來臨、春光消逝。“紅”“綠”兩色訴諸視覺中的對比色,色彩鮮明,給人以強烈而深刻的印象而又韻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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