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應讓人讀懂
古代很多詩人都把“含蓄”視為詩詞的優點。但過于“含蓄”,以至于晦澀,讓人無法讀懂,那也就沒有詩意可言了。對此,厲以寧指出,好的詩詞應當使人大體上讀懂。但能不能使人大體上讀懂,并不是評判詩詞優劣的標準,有些作品,一看就懂,但并不是好作品,因為缺乏詩的文學特色。
厲以寧繼而指出,使人大體上讀懂,有三種表現。
第一種表現是,意思明朗,一看就清楚,通過字面就可以領略詩詞的主旨。如以下幾首詩,不論是寫景還是敘事,都是語句清楚、寓意明確,并不需要讀者過多地加以聯想和想象:
七絕·詠柳
(唐)賀知章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七絕·回鄉偶書(二首)
(唐)賀知章
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其二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五古·長干行(二首)
(唐)崔顥
其一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其二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五古·游子吟
(唐)孟郊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五絕·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劉長卿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七絕·庚子正月五日曉過大皋渡
(宋)楊萬里
霧外江山看不真,只憑雞犬認前村。
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
第二種表現是,讀來也能明白,但僅僅通過表面的文字,卻未必能窮盡詩詞的內涵。但讀者只要了解一下詩詞創作的背景,再略加思考,也能領略作者的言外之意。
七絕·涼州詞
(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厲以寧指出,王翰的《涼州詞》,真正的意思并不是“醉臥沙場君莫笑”,而在于“古來征戰幾人回”,他是寓凄涼于飲酒醉臥的詩句中。
還有,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唐)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這首詩表面上是寫已婚少婦拒絕蕩子的追求,但實際上是有政治寓意的。此詩的副標題是“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顯赫一時的平盧淄青節度使,該詩是張籍為回絕李師道的拉攏而寫的。雖然詩的表面不能充分地表達出這層意思,但我們如果了解詩的背景,那么其寓意也可謂一目了然。
杜牧的七絕《秋夕》,看起來是寫宮女夏夜的閑情,實際上是詠嘆宮女生活的寂寞凄苦。
七絕·秋夕
(唐)杜牧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又如金昌緒的五絕《春怨》:
五絕·春怨
(唐)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首詩表面上是寫相思的少婦對驚擾自己夢境的黃鶯的嗔怨,但通過字句可以看出,它實際上反映了兵役之下的家庭離散之苦。
蘇軾的《卜算子》也是這樣,透過詩詞所使用的意象和其營造的氛圍,可以看出作者在寫這首詞時落寞的心境:
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宋)蘇軾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在政治上失意但又不愿同流合污的心情,盡在詞中。
玉樓春·戲林推
(宋)劉克莊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劉克莊在這首詞里通過給友人的贈言來表明南宋晚期邊防的艱難,士人不應稍有疏怠,其寓意和主旨,也算是清楚而確鑿的。
第三種表現是,從字面上看不出作者的意思,但透過詞句,可以大體上知道作者肯定是另有所指的,至于究竟指什么,卻不得而知了。這就是說,作者的寓意是不明朗的,需要讀者自己去聯想和體會。如:
七絕·嫦娥
(唐)李商隱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七絕·夢中作
(宋)歐陽修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西江月·遣興
(宋)辛棄疾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上面三首詩詞從字面來看,可以看作是單純的“詠嫦娥”、“記夢”和“敘醉”的詩詞,但是作者在詩詞背后究竟有什么寄托,便不是可以清清楚楚地講出來的。厲以寧同時指出,正由于作者的真正寓意不明朗,所以必須在藝術上做到詞句清清楚楚,詩詞的中心意象也必須是明朗的、清晰的,讓讀者至少可以得到一個外在的、感官的印象,再由這感官印象引導讀者去做各種體會和聯想。每個讀者的經歷和思想不同,得到的感悟也必然不同,不一定要尋求到一個統一的解釋,也不一定非要求得作者心中的原意。這樣,才稱得上是“寓有意于無意之中”。
厲以寧所提出的“能使人讀懂”,對于詩詞而言,實際上是比“含蓄”更重要的特點。因為詩詞在挑戰人的思維的同時,必須能夠達致人的心靈,只有這樣詩詞才能感動人,才能安撫人,才能引起人的共鳴。否則,過于艱澀便失去了感動人的力量。當然,就像厲以寧所說的那樣,“使人讀懂”并不意味著詩人直接把自己想說的話告訴讀者,而是意味著詩詞本身的中心意象必須是明朗的、清晰的。
進一步說,詩詞的確定性,首先來自語言本身的確定性,語言作為一種符號,其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聯是約定俗成的,大家都可以領悟;其次來自人類經驗的普遍性和可傳達性,我們每個人雖然自成一體,但都分享共同的經驗,擁有共同的思維邏輯,并且彼此之間的感受可以通過語言相互交流和傳達。一個真誠的詩人,總是能夠透過隱晦或含蓄的語言,向人們透露他的所感、所思,如果故意玩弄文字游戲,使人茫然不知何解,那就是故弄玄虛了。歷史上以晦澀著稱的詩人詞人很多,宋末詞人王沂孫就是一個例子:他的詞用意過深,又愛用典使事,作品往往流于晦澀,被后人評為“琢語峭拔”,因此有傷率真自然之美。厲以寧1991年寫過一首詩,表達了他對王沂孫詞的看法:
七律·從圖書館借得王沂孫《碧山樂府》,讀后有感
厲以寧
動天豪氣蕩無存,人世真情剩幾分?
縱有心聲應暗蓄,何須晦澀不留痕。
鋪陳仿佛南朝賦,堆砌絕非兩宋魂。
恕我才疏難領悟,一聲長嘆又黃昏。
上一篇:一種生活樂趣
下一篇:詩詞的寫景和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