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

情必兼融始得焉，心能自照即超然。

緣投寶鑒無非色，色藉靈光恰是緣。

解釋春風曾譬喻，調和款曲豈蹄筌。

萬般遭際從容遣，獨把滄桑慢火煎。

自嘲者，自賞之變格也。

人生于世，百味容與，更兼年增歲長，襟抱漸老，滄桑味深，閱歷所積，乏可賞之資，多無奈之實。無可賞處，強為之賞，是自欺欺人也。于無奈處，備省世之情，是自嘲也。自嘲之于自賞，一體兩面，殊色同源也。同源者，心物和融而超然能省也；殊色者，見愉悅則賞，得無奈則嘲，是反省凈觀之要也。

小杜負命世之才，抱經綸之志。沉淪下位，汩沒維揚。相門年少，郊宮近侍。幕府壯懷，顛倒風塵。曾注《孫子》，傳家學之韜略；卻醉紅裙，慨落拓之江湖。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何其痛心，何其蒼涼，何其無奈，何其灑脫？情在句下，志在詩外，情志交橫，氣韻渾生，其自嘲之著力見性處也。不知小杜平生志略才學，寧知此味之深厚綿長？此正晚唐自賞風氣之變格，小杜卓然自任之體式也。

小杜之情，蓋有唐一代詩家之通識，事功追求及現實際遇之抵牾使然。楊盈川“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陳拾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李長吉“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有唐一代詩家投筆之情彌烈，從戎之緣屢挫，事功之心不改，立身之遇未合。郁勃之聲，無代不作，然如小杜者蓋寡也。

老杜曾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前篇回顧少年英烈，中篇痛陳中年挫折，或可為小杜此情作疏。然“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已著于遭際，“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更傷于落拓。正可見老杜入世太深，難以超然，或能反觀，于自嘲，略不可及也。

自嘲，必幾分江湖心，幾分浪子情，幾分落拓相，幾分無賴氣。此無賴非坐地撒潑、坑蒙拐騙之地痞無賴，實乃非主流而敢立異者。其有視世如爐之感慨，視我如芥之襟懷。芥而不堪賞，嘲自得也。濟公之流，得其質也。

老杜出身盛唐，迭經喪亂，身已漂泊，心猶端嚴。雖有落拓相，卻無江湖心。欲游戲約之更不可得，其筆力沉痛，無自嘲味，固其宜也。

能端詳老杜小杜之別，或略解自嘲之諦。能解自嘲之諦，或可于深味東坡、稼軒諸家詞作之際，能略得其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