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霜余已失長淮闊)【原文】
次歐公西湖韻①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注〕
①歐陽修在潁州寫有《木蘭花令》(一名《玉樓春》)多首,其中一首是:西湖南北煙波闊,風里絲簧聲韻咽。舞余裙帶綠雙垂,酒入香腮紅一抹。 杯深不覺瑠璃滑,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車馬各西東,惆悵畫橋風與月。
【鑒賞】
這首詞是蘇軾在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寫的。當時他五十六歲,任潁州(治所在今安徽省阜陽)知州。
上片寫自己泛舟潁河時觸景生情。他于當年八月下旬到達潁州,時已深秋,故稱“霜余”。深秋是枯水季節,加上那年江淮久旱,淮河也就失去盛水季節那種寬闊的氣勢。這是寫實。同樣,第二句“空聽潺潺清潁咽”的“清潁”寫的也是實情,可以他的《泛潁》詩“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為證,“咽”字也寫出了水淺聲低的情景。水漲水落,水流有聲,這本是自然現象,但詞人卻說水聲潺潺是潁河在幽咽悲切。這是由于他當時沉浸在懷念恩師歐陽修的思緒中。因為歐公曾任潁州知州,最后并終老于此,他泛舟的潁河又是當年歐公經常游樂的地方。如今憑吊遺蹤,一時之間自然感慨萬分,思緒也就波濤起伏,不禁移情于景,就使潁河人格化了。正如他當時在《祭歐陽文忠公文》中所寫的那樣:“清潁洋洋,東注于淮,我懷先生,豈有涯哉!”思念歐公之情,勝于洋洋潁水,無邊無際,可見懷念之深。
正當作者極懷念之深情時,河上傳來了歌聲:“佳人猶唱醉翁詞。”“醉翁詞”是指歐公在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知潁州至晚年退休居潁時所作詞如組詞《采桑子》等,當時以其疏雋雅麗的獨特風格盛傳于世。而數十年之后,歌女們仍在傳唱,足見“潁人思公”。這不光是思其文采風流,更重要的是思其治潁政績。歐公因支持范仲淹的政治革新,而被貶到滁州、揚州、潁州等地,但他能興利除弊,務農節用,曾奏免黃河夫役萬人,用以疏浚潁州境內河道和西湖,使“焦陂下與長淮通”,西湖遂“擅東潁之佳名”。因此人民至今仍在懷念他,傳唱他的詞和立祠祭祀,就是最好的說明。蘇軾推算,他這次來潁州,上距歐公知潁州已四十三年了,歲月流逝,真如電光一閃而過,因此下一句說“四十三年如電抹”。
詞的下片是發抒感慨和思念之情。過片由“四十三年如電抹”而來,感到人生如“草頭秋露”,明澈圓潤,流轉似珠,但轉眼即消失。下面的“三五盈盈還二八”是借用謝靈運《怨曉月賦》“昨三五兮既滿,今二八兮將缺”,仍申此意。意思是十五日的月亮晶瑩圓滿,而到了二八即十六日,月輪就要缺一分了??傃詴r光流逝,人事遷變。此時距歐公去世亦已二十年,數十年后追思已逝的故人,常會發出如此的感慨。最后兩句“與余同是識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結合自己與歐公的交情,以及歐公與潁州西湖的淵源,抒發懷人傷逝的感情,寫得情思濃摯,沉哀入骨。句意承露消月缺而下,言自歐公守潁以后四十三年,不特歐公早逝,即使當年識翁之人,今存者亦已無多,眼前在者,只有自己,以及西湖波底之月而已。寫自己“識翁”,融合了早年知遇之恩,師生之誼,政見之相投,詩酒之歡會,尤其是對歐公政事道德文章之欽服種種情事。而西湖月之“識翁”,則是由于歐公居潁時常夜游西湖,波底明月對他特別熟悉,也不妨說代表了潁州人民心底對歐公難忘的記憶。在寫法上,開端觸景生情,以濃郁的懷念氣氛涵蓋全篇,氣勢聳動;結尾寫波底月,是以景結情,首尾呼應,含蓄深沉,詞味雋永。
這首詞的題目是“次歐公西湖韻”,他按次韻的要求,用了歐詞的原韻,所寫的地點也相同。以前歐陽修為亡友尹師魯作墓志,說自己作志“用意特深而語簡,蓋為師魯文簡而意深”,“死者有知,必受此文”(《論尹師魯墓志》)。蘇軾為告慰恩師,也按歐詞的風格來和韻,并獲得很大成功。宋人傅榦《注坡詞》,曾引《本事曲集》云:“二詞皆奇峭雅麗,如出一人,此所以中間歌詠,寂寥無聞也。”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前唱后和,二詞就成為絕唱。
蘇軾的這首和韻與歐詞也有不同之處。歐詞作于盛夏,是餞別之作,重在贊美佳人的歌舞。蘇詞作于深秋,是懷念之作,重在頌德。詞的上片著重寫“思翁”,下片著重寫“識翁”;“思”是“識”的前提,“識”是“思”的主旨。蘇軾寫作常禁體物語,如此詞處處寫思念,卻不提思念一類的詞;主旨在評議,卻不露議的痕跡。
王若虛曾批評蘇軾的和韻詩“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者多矣”。這一批評確有道理,因為和韻是作繭自縛的詩法,難能而不一定可貴。但這首和韻卻寫得自由活潑,渾然天成,這是因為他對歐公心向往之,感情真摯,識見卓犖,故落筆生輝。同時,這也與他有豐富的學識、橫絕一世的文才分不開。
字數:1924
作者:周義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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