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惠寺橫翠閣①
朝見吳山橫②,暮見吳山縱。
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③。
幽人起朱閣④,空洞更無物。
唯有千步岡⑤,東西作簾額⑥。
春來故國歸無期⑦,人言秋悲春更悲。
己泛平湖思濯錦⑧,更看橫翠憶峨眉⑨。
雕欄能得幾時好⑩?不獨憑欄人易老(11)。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12)。
游人尋我舊游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注釋】
①法惠寺:在杭州清波門外,五代時吳越王錢镠所建。原名興慶寺,北宋大中祥符間改名法惠寺,橫翠閣在寺內。
②吳山:在杭州城內東南,舊時山上有伍子胥祠,故又名胥山,俗稱城隍山。
③轉側:轉身。一作“轉折”。容:梳妝、打扮。《詩經·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④幽人:猶雅士、隱士。起:義同“升”,登上。朱閣:此指橫翠閣。古代寺院里的樓閣常是紅色。
⑤千步岡:指吳山。
⑥簾額:指門簾上部附的余幅,又名簾旌。
⑦故國:故鄉。
⑧濯錦:即錦江,岷江分支之一,流經四川成都平原。傳說于此濯錦較他水鮮明,故名。
⑨峨眉:峨眉山,在四川峨眉縣西南。
⑩雕欄:雕飾、彩繪的欄干。
(11)憑欄:依欄。
(12)懸知:預想、料想到。草莽化池臺:是“池臺化草莽”的倒裝,指橫翠閣變為廢墟。
【評析】
這首詩作于熙寧六年(1073)正月,作者在杭州通判任上。
又是一個春天降臨了,屈指算來,這已經是蘇軾來到杭州的第三個年頭。春回大地,充滿生機的萬物使他感到欣喜,同時也在撩撥著他因滯留江海而產生的思鄉戀家的愁緒。他努力寄情山水,尋求解脫,可是宦途失意的苦悶卻時時襲上他的心頭,揮之不去。這種惆悵的心情,在《法惠寺橫翠閣》一詩中十分鮮明地表現出來。
此詩的開頭很有特點,用“開門見山”來形容它,應當說是再確切不過了。作者沒有寫清晨怎樣來到杭州清波門外的法惠寺,怎樣登上寺內的橫翠閣,而是迅速地“切入”,一落筆便直接寫出站在橫翠閣上所看到的千姿百態的吳山,這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筆墨。紀昀說此詩“起得峭拔”(《紀評蘇詩》卷九),便是著眼于此。
吳山是什么樣的呢?作者說,“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清晨時看吳山,在晨曦朝霞之間,只見山勢逶迤蜿蜒,猶如一條翠帶飄曳在空中;傍晚時看吳山,在暮色蒼茫里,又見群峰翠色濃郁,高聳成堆。這兩句詩,顯然不是對吳山景色的客觀描寫,而是作者在不同時間眺望吳山所產生的不同感受。但它卻巧妙地寫出了吳山在朝暮間的千變萬化,給人以很強的動感,似乎吳山已經”活”了起來,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下面的兩句詩:
“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
在作者筆下,吳山成了一個雍容典雅、儀態萬方的美女。“故多態”三個字,既是承上指吳山的朝暮多姿,也是形容這位“美女”的豐神秀韻;而當作者來到橫翠閣上,向她眺望時,她更是慌忙對著西湖明鏡,千嬌百媚地梳妝打扮起來。“轉側”二字,尤其寫出了這位美女“為悅己者容”時的嬌羞情態,可謂傳神寫照的妙筆!作者在《次前韻答馬君玉》詩中的“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一句,也是用同樣的手法寫成的。
下面的四句,是寫面對吳山的橫翠閣。“幽人”二字,猶言雅士、隱士,這里是作者的自謂。“幽人起朱閣”,是作者補敘一筆造寺登閣之事。既然是“幽人”,心境自然別于俗夫,所以登臨之際,那感受也與一般人大不相同:他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這東西橫陳、翠色欲滴的吳山,而對其他的一切,居然都視而不見,感到“空洞更無物”。這一句以禪意入詩,寫得別有其趣。
佛門是講究“空”和“靜”的,而蘇軾認為,詩人的心靈也應當“空且靜”。他在《送參寥師》一詩中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在蘇軾看來,只有做到心靈的“空且靜”,才能洞察世間萬物的變化、納萬境于一心,才能真正地認識世界。他在另外兩首寫給參寥子的詩中,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次韻僧潛見贈》),“吳山道人心似水,眼凈塵空無可掃”(《再和潛師》)。從這些詩句里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法惠寺橫翠閣》一詩中所說的“空洞更無物”,實際上并非指眼前一切全無,而是作者在著意地追求和表現一種心靈的境界:只有當他“眼凈塵空無可掃”、心靈完全無遮無礙的時候,他才能如此真切地發現大自然之美,他的心才能和大自然如此地貼近,以至將吳山親切地看成是橫在朱閣窗前的一塊綠色的簾旌。這四句詩表現了作者觀照世界的獨特方式,很富于禪味,這是蘇詩風格的一個重要的特點。
以上八句是全詩的第一部分,前四句描寫吳山橫翠之美,后四句表現小閣占地之勝,二者相互映帶、彼此襯托,寫得短峭而又十分生動。
接下來的十句,是全詩的第二部分。從形式上看,五言變成了七言;從內容上看,寫景變成了抒情。全詩的格調,到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如果說前八句是寫作者“欣于所遇”的話,那么這里已經是“興盡悲來”了。江南的春天是美麗的,看著這江南的美景,作者很自然地想起了家鄉的春色,不由得為自己遠離故鄉、滯留江海,蹉跎歲月、渺無歸期而感到了無限的惆悵和深深的悲哀。自古以來,詩人們都是“悲秋”的,如宋玉《九辨》中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可是蘇軾卻翻出奇語,認為春天比秋天更令人悲哀。這大概是因為:在他的記憶里,家鄉的春天是最美的,在春天里懷念家鄉,感情更容易沖動,引起的鄉愁自然也就更加濃重吧!這兩句感情強烈而深沉,使全詩轉入一種悲愴的氣氛中。
“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兩句緊承上文,寫對故鄉山水的思念。作者由泛舟碧波如鏡的西湖,想到家鄉女工濯錦的錦江,由眼前翠色橫陳的吳山,又想到了家鄉“翠掃空”的峨眉(蘇軾《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詩中有“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眉翠掃空”語)。這兩句不僅由水及水,由山及山,聯想十分自然,而且對仗工整,氣韻流動,把作者懷念家鄉旖旎風光的深情很生動地表現了出來。南宋的葛立方曾經指出:“白樂天《九江春望》詩云:‘爐煙豈異終南色,湓草寧殊渭北春’,蓋不忘蔡渡舊居也。老杜《偶題》云:‘故山迷白閣,秋水憶黃陂’,蓋不忘秦中舊居也。東坡《橫翠閣》詩云:‘已見西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殆亦此意。”(《韻語陽秋》卷十三)說明蘇軾的這兩句詩借鑒了白居易和杜甫的筆法,這是不錯的。
然而,作者的詩并未停止在對思鄉之情的描寫上,下面的四句,從對故鄉的心馳神往中收轉來,變成了對人生、對命運的沉思。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這兩句詩,反用了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詞中的句意。李煜詞中說:“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可是蘇軾卻認為,不僅僅是憑欄之人易老,就連那雕梁畫棟的樓閣池臺,也同樣面臨著“百年興廢”的命運。作者遙想百年之后,自己固然要消失,化作一抔黃土;而自己今天登臨的橫翠閣,也終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朽敗荒廢,最后埋沒于草莽之中。這又是多么可悲的事情!“百年”二句,表現了作者對歲月無情的感慨,寫出了他內心的深深的悲哀,使全詩的抒情達到了高潮。
最后兩句,是全詩的收束,但從感情上看,卻是向更深一層的轉折。在蘇軾看來,雖然人生易逝、雕欄易朽,可是江山勝地卻可以常在,人的精神也是可以永存的。他相信,千百年后,人們會懷念他、憑吊他,會到這翠色橫陳的吳山之下來尋覓他舊游的蹤跡!這樣,作者就超越了現實的痛苦,而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愴然欲悲之情消散了,一變而為灑脫曠達的胸懷,站在我們面前的,仍然是那個樂觀、積極的“本色”東坡!
這首詩是蘇軾寫景抒情的名篇之一。它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在感情奔涌放縱的同時,又能非常精巧地安排結構、駕馭文字,寫得饒有深致。南宋的周必大曾說:“蘇文忠公詩,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二老堂詩話》)此詩便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例如此詩開頭二句,寫吳山的朝橫暮縱。由“縱”、“橫”二字,引出了第三句的“多態”,又由“多態”二字產生奇特的想象,引出了“轉側為君容”一句。這幾處看似無心,卻使詩句一氣貫下,顯示了作者感情發展的內在聯系。
第五句的“幽人”二字,自然地應接前句“為君容”中的“君”字,使兩段銜接很緊;而登臨所見,“唯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這兩句,不僅暗點“橫翠閣”之名的由來,而且借山以寫出小閣占地之勝。這樣,前四句寫閣上看山,后四句又以山襯閣,這就使對山、閣的描寫相互映帶,成為渾然一體。
第九句的“春來”二字,是一個重要的過渡詞語,它不僅總承以上八句,而且領起下面的“已泛平湖”、“更看峨眉”等語,引出滯留他鄉、渺無歸期的悲春之感;而“濯錦”、“峨眉”,作為詩人故鄉山水的象征,又有力地照應了“故國”二字。
接下來的“雕欄”二句,上承前面的“幽人起朱閣”:既是登閣眺望,“憑欄”自是題中應有之義,由此而生發出“雕欄能有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的感慨;而“百年”二句,則暗應前面的“空洞更無物”,將眼前金碧輝煌的樓臺殿閣一筆掃為虛空。
結尾二句中,“舊游”二字,概括了全篇內容,“吳山橫處”又與開頭呼應,點亮全詩題目。使全詩從形式上得到完整的收束。
像這些地方,是很容易被初讀者忽略的,可是細加揣摸,卻會發現作者傾注了大量的藝術心血。其間的前后勾連、迴旋曲折、輕轉妙接、錯綜變化,使此詩不僅顯得筆力恣肆、充滿激情,而且神思靈動飛揚,旋律反復回蕩,具有極大的藝術魅力。這是此詩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首詩的格式韻律也是值得注意的。比如開頭采用的類似民歌的重疊而略有變化的句式,顯得清新活潑,表現了作者觀賞吳山時的喜悅心情和無窮興味。又比如此詩的前八句為五言,后十句為七言;五言以寫景,求其短峭生動,七言以抒情,求其曲折盡致。紀昀說此詩“短峭而雜以曼聲,使人愴然易感。”(《紀評蘇詩》卷九)正是指出了這種形式與內容之同的關系。此外,全詩的韻腳平仄交錯,形成高下抑揚、鏗鏘有致的韻律,也為表現詩人的激情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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