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適
適之:
生命薄弱的時候,一封信都不易產(chǎn)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寫。你走后,我哪一天不想著你,何嘗不愿意象慰慈那樣勤寫信,但是每回一提筆就覺著一種枯窘,生命、思想,哪樣都沒有波動。在硤石的一個月,不錯,總算享到了清閑寂靜的幸福。但不幸這福氣又是不久長的,小曼舊病又發(fā)作,還得扶病逃難,到上海來過最不健康的棧房生活,轉(zhuǎn)眼已是二十天,曼還是不見好,方才去你的同鄉(xiāng)王仲奇處看了病,他的醫(yī)道卻還有些把握,但曼的身體根本是神經(jīng)衰弱,本原太虧,非在適當(dāng)?shù)胤接虚L期間的靜養(yǎng)是不得見效的,碰巧這世亂荒荒,哪還有清靜的地方容你去安住,這是我最大的一件心事。你信上說起見恩厚之夫婦,或許有辦法把我們弄到國外去的話,簡直叫我惝恍了這兩天!我哪一天不想往外國跑,翡冷翠與康橋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實上的可能性小到我夢都不敢重做。朋友里如彭春贊成我們倆出去一次,老梁也勸我們?nèi)ィ皇墙形覀兡睦锶フ覚C(jī)會?中國本來是無可戀,近來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絕對無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革青人遠(yuǎn),一流冷澗”。這擾攘日子,說實話,我其實難過。你的新來的興奮,我也未嘗不曾感到過,但我雖則兄弟們的好,襟懷性情地位的不同處,正大著;另一句話說,你在社會上是負(fù)定了一種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邁步,尤其是這次回來,你愈不能不危險地過日子,我至少決不用消極的話來挫折你的勇氣。但我自己卻另是一回事,早幾年我也不免有一點年輕人的夸大,但現(xiàn)在我看清楚些了,才,學(xué),力,我是沒有一樣過人的,事業(yè)的世界我早已決心謝絕,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得到一種生活的狀態(tài),可以容我用我有限的力量,在文字上做一點工作。好在小曼也不慕任何的浮榮,她也只要我清閑度日,始終一個讀書人。我怎么能不感謝上蒼,假如我能達(dá)到我的志愿!
留在中國的話,第一種逼迫就是生活問題,我決不能長此厚顏倚賴我的父母。就為這經(jīng)濟(jì)不能獨立,我們新近受了不的悶氣。轉(zhuǎn)眼又到陰歷年了,我到哪里好?干什么好?曼是想回北京,她最舍不得她娘,但在北京教書是沒有錢的,《晨副》我又不愿重去接手(你一定懂得我意思),生活費省是省,每月二百元總得有不是?另尋不相干的差事我又是不來的,所以回北京難。留在上海也不妥當(dāng),第一我不歡喜這地方,第二急切也沒有合脾胃的事情做。最好當(dāng)然在家鄉(xiāng)耽著,家里新房子住得頂舒服的,又可以承歡膝下,但我又怕我父母不能相諒,只當(dāng)我是沒有出息,這老大還得靠著家,其實只要他們能懂得我,我到十分愿意暫時在家里休養(yǎng),也著實可以讀書做工,且過幾時等時局安靖些再想法活動。目下悶處在上海,無聊到不可言狀,曼又早晚常病,連個可與談的朋友都難得有(吳德生做了推事,忙極了的),硤石一時又回不去,你看多糟!你能早些回來,我們能早日相見,固然是好,但看時局如此凌亂,你好容易呼吸了些海外的新鮮空氣,又得回向溷濁里,急切要求心地上的痛快怕是難的。
我們幾個朋友的情形你大概知道,在君仍在醫(yī)院里,他太太病頗不輕,acute headache,他辭職看來已有決心,你罵他的信或許有點影響。君勱已經(jīng)辭去政治大學(xué),聽說南方有委杏佛與經(jīng)農(nóng)經(jīng)營江蘇教育事業(yè)的話,看來頗近情。老傅已受中山大學(xué)聘,現(xiàn)在山東,即日回來。全前日達(dá)夫來說廣大亦已欠薪不少,老傅去,一半為錢,那又何必。通伯、叔華安居樂業(yè),夢麟在上海,文伯在漢口,百里潦倒在滬,最可憐。小曼說短信沒有意思,長信沒力氣寫,爽信〔性〕不寫,她想你帶回些東西來給她,皮包、襪子之類。你的相片瘦了,倒象一個鮑雪微幾!
隔天再談,一切保重。
志摩小曼同候 十六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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