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夫人記

晚唐的著名詩人杜牧，寫過一首《題桃花夫人廟》：

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

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如果不了解春秋時代楚國稱霸于南方的史實，讀此詩便會如墜五里霧中。詩中的主人桃花夫人，不但歷史中確有其人，而且因為她還改寫了部分侯國相爭的歷史。毛澤東主席于一九五八年路過信陽時，就對桃花夫人表示了贊譽。

若要全面了解桃花夫人在歷史中的是非功過，首先要了解她的人生經歷。

桃花夫人名叫媯桃。媯是姓，桃是名。她本是春秋時代陳國（今淮陽）宣公杵臼的次女。生卒年代大概在公元前七〇〇年至公元前六五〇年左右。媯桃生得十分美艷。中國公認的四大美人是西施、王昭君、貂蟬與楊玉環。古代沒有照相術，我們無從知道這四大美女確切的長相與身姿。從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我們知道楊玉環“芙蓉如面柳如眉”，這也只是一種形象的描述而非實證。形容四大美人的特點，也曾有一句話概括，叫“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桃花夫人早于這四大美女，從簡單的歷史記載與傳說來看，她的美艷不在四大美女之下，甚至還有超過。就因為她叫媯桃，所以當世就稱她為桃花夫人。從此以后，桃花便成了中國美女的關鍵詞，如“桃花顏色”，“艷若桃花”等。除此之外，還有，形容男的有了紅顏知己，叫“桃花運”，形容女的紅杏出墻，叫“命犯桃花”。后面兩種似乎是貶義詞，但這個貶義，也來自桃花夫人本身。

公元前六八四年，媯桃與姐姐同時出嫁，可見姐妹倆年齡相差不大。姐姐嫁給了蔡哀侯，媯桃嫁給了息侯。蔡國和息國，都是今河南境內的小國，但蔡國比息國要強大一些。那時候，周朝的中央政權已失去了控制力，各地諸侯國擁兵自保。侯國之間以結親的方式形成同盟，亦是當時的慣例。前期的蔡國，后期的秦國，都是楚國結親聯姻的對象。若是從蔡國迎娶夫人，便稱為蔡姬；若是從秦國迎娶夫人，則稱為秦姬。

媯桃嫁到息國之后，便稱為息媯。她的丈夫息侯是周文王第三十七個兒子羽達的后代。周天子姓姬，但他的兒子們分封到各地，都以封地為姓，羽達封到息地，便稱息侯。封號世襲，到媯桃的丈夫手上，也過了幾十代人了。息國與陳、蔡、楚毗鄰，但最小，屬夾縫中生存。但息侯萬萬沒有想到，娶了媯桃之后，不過四年，就發生了萬劫不復的滅國悲劇。

卻說新婚后的媯桃，依風俗須得省親，回陳國看望父母。她回國必須經過蔡國。蔡侯接待她，見她如此美貌，便禁不住挑逗調戲。媯桃回到息國，便向丈夫訴說了蔡侯的無禮。息侯深愛嬌妻，聽罷不免怒火中燒，于是設計報復。他暗中聯絡強鄰楚國的國君楚文王，密告蔡侯對楚有侮謾之心。于是，兩國密謀滅蔡，按約定楚出兵佯為襲息。息與蔡有互保協議。蔡侯聞訊，派兵趕來相救。在息國都城之外，楚息兩國軍隊夾擊打敗蔡軍，并活捉了蔡侯。此為歷史上的莘野之戰。

押同楚國都城的蔡侯，若不是大臣鬻拳冒死相救，早被楚文王殺掉以祭祖廟。從蔡侯口中，楚文王得知息蔡反目的真相，乃是為了息侯的夫人媯桃。經過再三考慮，楚文王釋放了蔡侯，但卻把媯桃記在了心上。

楚文王熊貲，是楚武王的兒子。楚武王在位五十一年中，南征北戰，開疆拓土。在他的統治下，楚國開始強大，楚文王雖不及楚武王的雄才大略，但也是一位勤政的守成之王。他借巡方之名，再次來到息國，其目的就是想看看息媯的真容。在隆重的接待宴會上，息侯應楚文王的要求，讓夫人息媯出來給楚文王敬酒。

卻說楚文王見到息媯的“桃花顏色”后，真可用“魂不守舍”四字來形容。楚國歷來是出美人之地，不然，深山老林中不會走出艷驚天下的王昭君。楚國的王侯對于美女的鑒賞力也是一流的，否則，就沒有“楚王好細腰，吳娃多餓死”這樣的詩句流傳。在這樣一種育美鑒美的大背景下的美艷，的確非同一般。

古今中外的強人，都希望將天下最好的資源攫為己有。美色從來都是君王最為傾心的上乘資源。楚文王下決心奪取息媯，息侯的悲劇可想而知。

據說楚文王在行帳中舉行的答謝宴會上，將赴宴的息侯當場擒拿，然后派兵沖進息侯宮中搶出息媯。可憐的息侯，因為夫人慘遭滅國，自己被流放到汝水之南，采食十家之邑，不久，就郁郁而死。息媯初被擄時，本想一死了之。但為了保全息侯性命，只得忍辱偷生。楚文王與她成親，封為楚夫人。因為她叫媯桃，故楚國百姓稱她為“桃花夫人”。

楚文王雖然搶到了桃花夫人，并對她百般呵護，恩寵有加，但桃花夫人卻始終對他冷淡。三年中，她在楚王宮中生下了兩個兒子，長子熊囏，次子熊惲?？墒牵齾s從未說過一句話。文王占據了她的身體，卻沒有贏得她的愛情，這一點讓他非常不愉快。但他極有耐心，數年如一日疼愛著桃花夫人。息媯雖然仍不說話，但也為楚文王的始終不渝的真情所觸動。一天，趁著稚子繞膝，桃花夫人心情略好時，文王問她為何不說話，她終于開口說道：“身為一介婦人，前后竟事二夫。不能以死守節，又有何面目與人言語?！毖援厫砣粶I下。

楚文王于公元前六八九年登基，公元前六七七年死于進伐中原的潢川之戰，在位十三年。他死后，長子熊囏繼位，在位五年，被弟弟熊惲發動政變殺死。熊惲自立，號稱成王。

關于這段史實，歷史也有不同說法。比較通常的說法是，熊囏是息侯的遺腹子。這一點，文王在世時就有懷疑，但因他深愛著桃花夫人，故從不追究，視熊囏為己出。文王逝世，遺囑將王位傳給了熊囏。此時的桃花夫人，既出于對楚文王的懷念和感激，也出于對楚國的責任，協助熊惲從熊囏手中奪回了王位。

楚成王登基后，大有作為，執政風格很像他的祖父楚武王。而他的兒子，即桃花夫人的孫子，是楚國歷史最有作為的君主楚莊王。正因為這些關系，桃花夫人成為楚國最杰出的女性，也是最有爭議的女性。

了解了這段歷史后，再讀杜牧的《題桃花夫人廟》，不難看出，詩人對桃花夫人的人生多有貶斥。他認為，息國的滅亡是由桃花夫人引起，但桃花夫人并沒有為息侯殉節。詩中所言的“金谷墜樓人”，指的是西晉石崇的寵妾綠珠。大將軍孫秀因慕綠珠之美艷，構禍于石崇。當孫秀的兵馬沖進石府金谷園時，綠珠毫不猶豫地從樓頭飛身一躍，墜地而死。杜牧以綠珠之壯烈殞命，反襯桃花夫人的“茍且偷生”。詩雖婉轉，但批判的鋒芒何其銳利。

因為桃花夫人命運的傳奇性與獨特性，歷代詩人多有吟詠，并產生了不少好詩，如宋之問、王維、劉長卿、胡曾、羅隱、徐照、袁枚等人的詩，莫不千秋懷悵，胸臆獨抒。值得一提的是清初詩人鄧漢儀，雖無盛名，但過桃花夫人廟時，步杜牧原韻寫下的《題息夫人廟》，可謂同類題材中的上乘之作：

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這首詩一改杜牧的批判態度，而是對桃花夫人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他認為在生不如死的歷史轉折關頭，選擇活下來更需要勇氣。桃花夫人因為自己的美艷導致息國滅亡，在丈夫音訊全無的情況下，她選擇活下來以期有朝一日能與息侯重逢，以致三年不說一句話。后來，她因有兩個兒子牽掛，母性的責任讓她繼續留在世上。從人類學的角度看，桃花夫人并沒有可指責之處。但后代詩人一再拿她說事兒，乃是因為多災多難的中國歷史中，給國人創造的各種各樣的坎坷太多太多。經過桃花夫人廟，難免借題發揮，感慨唏噓一番。

2012年3月17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