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記趣
數年前,我約幾位朋友到大別山中的桃花沖小住。一則避暑,二則享受山光水色,于陰陰夏木中,就著村釀山茗,作競夕之清談。
朋友中有教授,有商人,皆身居鬧市,奔走紅塵。雖事業有成,卻身心俱疲。言語之間,無不欣賞剡溪訪友的雅興與率真。聽說有此等山中之游,無不欣然應諾,驅車前往。
及至來到山中,果然水木清華,花鳥如夢。友人于樵風中放歌,于清溪中濯足,品南山峰頂的云,飲粗瓷碗中的酒,樂莫大焉。薄暮時分,忽有人驚奇,說道:“咦,進山半日,怎地沒有電話?”眾人這才察覺,一起掏出手機來看,原來沒有信號。頓時有人沮喪,咕噥道:“通訊斷了,公司若有急事,找不到我怎么辦?”經他這一提醒,在場的三位商界的老板,頓時把剛剛得到的閑適像廢紙一樣扔掉了,重新把煩躁揣進了懷中。教授朋友受了感染,佯笑著說:“我倒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務,只是手機不通,和家里人聯系不上,倒叫他們著急呢!”我說:“你們不是要得浮生半日之閑嗎?既來了,就把那些俗事兒放下,享幾天清福豈不更好。”一位老板頭搖得貨郎鼓似的,擺著手說:“這肯定不行,玩歸玩,可不能誤了正事兒。”當晚,三位老板于空濛的月色中驅車出山,回省城去了。
朋友們走后,我對留下的友人說:“袁中郎說過,通邑大都行人如蟻,盡是爭名逐利之人。看看咱們哥們兒,也雅不到哪里去?!?/p>
譏過了,捫心一想,又自后悔。我輩雖然追慕古人,當那種慣看秋月春風,慣聽暮鼓晨鐘的山人或散仙,但畢竟我們不可能穿越時空,回到青山隱隱綠水迢迢的唐代。換句話說,我們可以任俠,卻不可能秦漢;可以風骨,卻無法魏晉。彈《廣陵散》的嵇康,既非老板,又非教授,不擔心一曲未終,有什么電話打來催他當機立斷;至于“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飲中八仙,且醉且吟在長安城外的灞橋煙雨中,何其逍遙啊,皇帝爺縱然有緊急事體召見他們,也不可能用手機,只能派出一匹快馬奔出皇宮。
今人與古人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交通與通訊。陸游自劍門入蜀,是“細雨騎驢過劍門”,前年我去那兒,卻是從高速路上驅車而至。到了關口雄閣,看到閣門兩旁懸掛著流沙河先生的對聯,書法與聯語俱佳,當即就掏出手機,撥通流先生的電話,向他表達了我的稱贊。若沒有手機,這種情接千里的浪漫,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古人寄情山水,心無旁騖,那是農耕文化中士大夫精神生活的特點。到了今天,只要有一部手機相伴,工作與旅游兩不誤,豈不更好?應該說,手機的發明與使用,使這地球上每一個偏僻的角落,都可以成為人類的辦公室。只要我們愿意,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在喜馬拉雅雪山之巔,都可以辦公。當然,這種無遠弗屆的便捷,也會給我們帶來一些苦惱。譬如說,唐朝的那八位酒仙聚在一處轟飲,如果有手機,大家喝到興頭上,各自腰間一片亂叫,豈不大煞風景?
多年前的那一次桃花沖之行,因手機的無法使用而留下了遺憾。去年,當地的朋友又來邀我重游,并鄭重說明,那一片蒼茫的云山里,再不是通訊的死角,去年已建好了信號差轉站。不過,捷足先登的,不是移動,而是聯通。聽罷,我對朋友笑道:“看來,為了再次去欣賞那萬山深處的絕佳風景,我得買一部聯通的手機了?!?/p>
2007年6月5日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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