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文化
——攝影藝術集《胡同之沒》序
北京城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過去拉洋車的,逢轉彎處都高叫一聲“東去!”“西去!”以防碰著行人。老兩口睡覺,老太太嫌老頭子擠著她了,說:“你往南邊去一點。”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別標明是斜街,如煙袋斜街、楊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個又一個方塊。這種方正不但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響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語,據說原意是水井,未知確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種來源。有的是計數的,如東單三條、東四十條。有的原是皇家儲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庫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這條胡同里曾住過一個有名的人物,如無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寶胡同原名大啞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過一個啞巴。王皮胡同是因為有一個姓王的皮匠。王廣福胡同原名王寡婦胡同。有的是某種行業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賣手帕的。羊肉胡同當初想必是賣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狀的。高義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賓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為這兩條胡同的樣子有點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則不知道何所取義,如大綠紗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寬闊,如東總布胡同、鐵獅子胡同。這些胡同兩邊大都是“宅門”,到現在房屋都還挺整齊。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說: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數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貫通大街的網絡。它距離鬧市很近,打個醬油,約二斤雞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遠。這里沒有車水馬龍,總是安安靜靜的。偶爾有剃頭挑子的“喚頭”(像一個大鑷子,用鐵棒從當中擦過,便發出噌的一聲)、磨剪子磨刀的“驚閨”(十幾個鐵片穿成一片,搖動作聲)、算命的盲人(現在早沒有了)吹的短笛的聲音。這些聲音不但不顯得喧鬧,倒顯得胡同里更加安靜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體。胡同兩邊是若干四合院連接起來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態。我們通常說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遷,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個胡同里一住住幾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幾輩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舊了。“地根兒”房子就不太好,舊房檁、斷磚墻。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總可以聽到房塌的聲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們舍不得“挪窩兒”,——“破家值萬貫。”
四合院是一個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獨門獨院”。北京人也很講究“處街坊”。“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里道”的,誰家有點事,婚喪嫁娶,都“隨”一點“份子”,道個喜或道個惱,不這樣就不合“禮數”。但是平常日子,過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殺”一盤;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過去山西人開的酒鋪,都沒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塊規成圓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兩“個”(大酒缸二兩一杯,叫做“一個”);或是鳥友,不約而同,各晃著鳥籠,到天壇城根、玉淵潭去“會鳥”(會鳥是把鳥籠掛在一處,既可讓鳥互相學叫,也互相比賽),此外,“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滿足,他們對生活的物質要求不高。有窩頭,就知足了。大腌蘿卜,就不錯。小醬蘿卜,那還有什么說的。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蝦米皮熬白菜,嘿!我認識一個在國子監當過差,伺候過陸潤庠、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說:“哪兒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別處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來。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卻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愛瞧熱鬧,但是不愛管閑事。他們總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北京是民主運動的策源地,“民國”以來,常有學生運動,北京人管學生運動叫做“鬧學生”。學生示威游行,叫做“過學生”。與他們無關。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安分守己,逆來順受。老舍《茶館》里的王利發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順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態。
我的小說《八月驕陽》里寫到“文化大革命”,有這樣一段對話:
“還有個章法沒有?我可是當了一輩子安善良民,從來奉公守法。這會兒,全亂了。我這眼前就跟‘下黃土’似的,簡直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這份兒心。糧店還賣不賣棒子面?”
“賣!”
“還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們樓里有個小伙子,為一點兒事,打了開電梯的小姑娘一個嘴巴,我們都很生氣,怎么可以打一個女孩子呢!我跟兩個上了歲數的老北京(他們是“搬遷戶”,原來是住在胡同里的)說,大家應該主持正義,讓小伙子當眾向小姑娘認錯,這二位同聲說:“叫他認錯?門兒也沒有!忍著吧!——‘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睡不著瞇著!”這話實在太精彩了!睡不著,別煩躁,別起急,瞇著,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除了少數“宅門”還在那里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很殘破,有的地基基礎甚至已經下沉,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
看看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產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也許像西安的蝦蟆陵,南京的烏衣巷,還會保留一兩個名目,使人悵望低回。
再見吧,胡同。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
【導讀】
漸行漸遠的胡同文化
《胡同文化》是一篇序言,是作者給攝影藝術集《胡同之沒》寫的序。為文作序,歷來都有既成的章法,或以記敘為主,或以議論為主,或以說明為主。作者卻沒有寫成一篇關于照片的說明文字或是胡同回憶錄,而是寫成了一篇聲情并茂的文化散文。普普通通的胡同在作者的筆下洋溢著濃厚的文化氣息,一些日常生活小事在作者看來,都是一種文化形態的表現,留心體察、留心積累,心中久有積蓄,寫起來才能左右逢源。書名是“胡同之沒”,序言自然圍繞“沒”字下功夫。文章先談胡同的起源、發展,再談胡同文化的特征,最后談胡同文化在時代大潮中的衰落。看似悠閑散漫,但其中的內在聯系卻是非常緊密的,在平實的文字中,似乎飄忽著一縷情思,沉淀著某種哲理。
《胡同文化》并未從攝影藝術的角度落筆。既不說明光與影的交匯和諧,也不論及構思、線條、色彩的運用。行文的思路是由影集表現的對象——胡同入手,再由胡同引出胡同文化,最后直撲全文主旨:“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
讀了這篇文章,許多讀者也許會感覺到,文化這樣貼近我們的生活,文化也可以這樣探究。作者說起胡同文化,并沒有很嚴肅地討論一個學術問題,而是從瑣碎的日常生活、風俗民情娓娓道出。北京的胡同方方正正,胡同內的四合院規規矩矩。胡同、四合院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反過來也可以說北京人的文化造就了胡同和四合院。
胡同,大概應該算是老北京民居建筑的主要形態。作家以敏銳而細致的觀察,介紹著胡同的諸多特性,與胡同相關的方方面面、種種情景,都說明得繪聲繪色,饒有興味。這不但給人以知識,而且為闡釋由胡同形成的胡同文化作了鋪墊。
胡同是物質的,死的;而胡同文化則是精神的,活的。安土重遷,舍不得“挪窩兒”,這是因循守舊觀念在居住上的表現;“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是獨門獨院生存環境之使然;“有窩頭,就知足了,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這是自滿自足的心態……作家從北京人接人待物的細微之處,找尋胡同文化的表象特征。并由這表象掘進內里,對深藏于胡同文化中的實質作出了理性的概括判斷:“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安分守己,逆來順受。”作為一種傳統的心理定勢和道德規范,中國百姓信守此道的恐怕不在少數,而北京人尤為突出。
作者一生對傳統文化都懷有深厚的感情,這可以從作者許多作品中深切地感受到。對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作者是相當留戀的,對于北京胡同文化的許多方面,作者也是很推崇并融合其中的,但他并沒有因為胡同文化日趨沒落而痛心疾首,相反以一種歷史發展的眼光來看待這樣的時世交替。作者對胡同的沒落也是深懷嘆惋之情的,畢竟對多年生活的胡同、四合院有很深的感情,受過胡同文化許多的熏染。作者的人生信念和價值觀,有許多和胡同文化水乳交融,比如知足常樂、隨遇而安、安分守己等,正合作者清心淡泊的性格,所以作者經過那么多政治風波和人生挫折,還能保持平和的自我,不浮躁、不功利、不媚俗。更為可貴的是作者對胡同文化有所反思、有所批判。作者很清醒地認識到“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封閉”意味著思想保守,意味著行動落后。
汪曾祺祖籍江蘇高郵,但久居北京,也算是個老北京了。這篇序文便顯示出地道的京味兒。老北京人特有的慢條斯理,不慍不火的勁頭和情致,在行文中得到了恰切的表現。在語言運用上,則俗白相間,韻味十足。如“睡不著,別煩躁,別起急,瞇著。北京人,真有你的!”這一句,情感內涵之豐富,表情達意之到位,真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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