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子[1]

【原文】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2]。邈為虞賓[3]，世歷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4]。穆穆司徒[5]，厥族以昌。

紛紜戰(zhàn)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逸虬繞云[6]，奔鯨駭流[7]。天集有漢，眷予愍侯。

於赫愍候[8]，運當攀龍[9]。撫劍風邁，顯茲武功。書誓山河，啟土開封。亹亹[10]丞相[11]，允迪前蹤[12]。

渾渾長源，蔚蔚洪柯[13]。群川載導(dǎo)，眾條載羅。時有語默，運因隆窊[14]。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15]。

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忒。孰謂斯心，而近可得。

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三臺[16]，惠和千里。於穆仁考[17]，淡焉虛止。寄跡風云，寘茲慍喜[18]。

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顧慚華鬢，負影只立。三千之罪，無后為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

卜云嘉日，占亦良時。名汝曰儼，字汝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19]，庶其企而。

厲夜生子，遽而求火[20]。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

日居月諸[21]，漸免于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22]，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注釋】

[1]命，教誨。

[2]爰：相當于“乃”，連詞。陶唐：指陶唐氏，堯的別稱。堯開始住在陶丘，后來搬家到唐，因此被稱為陶唐氏。

[3]虞（yú）賓：堯的兒子丹朱，因舜待之以賓禮，所以稱為虞賓。

[4]“御龍”二句：和上文的“虞賓”一樣，都是傳說中的堯的后代，他們以御龍氏的身份效勞服務(wù)于夏朝，以豕（shǐ）韋氏的身份像兩翼一樣守護輔佐商朝。豕韋翼商：先祖豕韋氏為商朝盡力。

[5]穆穆司徒：《左傳·定公四年》曾記載周滅商以后，周公把殷商的百姓七族分配給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陶氏就是這七族之一，陶叔曾任司徒。

[6]逸虬繞云：虬龍飄逸地繞于云中。

[7]奔鯨駭流：騰起的鯨魚掀動起讓人害怕的海浪。形容秦朝末年群雄爭戰(zhàn)的亂世。

[8]於（wū）赫愍候：偉大的愍侯。於，表贊嘆，赫，表光明。愍（mǐn）侯：漢高祖時右司馬愍侯陶舍。

[9]運當攀龍：追隨帝王建功立業(yè)。

[10]亹（wěi）亹：勤奮努力，不知疲倦。

[11]丞相：指漢代丞相陶青?！稘h書·百官公卿表》記：孝景二年八月丁未，“御史大夫陶青為丞相”。

[12]允迪前蹤：追隨前人的步伐。允，信。迪，蹈。

[13]渾渾長源，蔚蔚洪柯：陶氏家族源遠流長，子孫綿延不絕。

[14]隆窊（wā）：高低。此二句的含義：時運有好有壞，有高有低。

[15]長沙：指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陶侃在晉明帝時因功封長沙郡公。

[16]直方三臺：直方：《周易·坤》：“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文言曰：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比_：是漢朝之尚書、御史及謁者之總稱，此處以三臺代指朝廷。直方三臺：指秉直方正的威儀享譽朝中。

[17]於穆仁考：崇高偉大的先父。

[18]寘茲慍喜：不（因仕宦與否而）有所喜怒。

[19]孔，孔子之孫，孟子之師，作《中庸》，后世尊為“述圣”。

[20]厲（lài）夜生子，遽（jù）而求火：出自《莊子·天地》：“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痹谶@里陶淵明擔心兒子像自己一樣一事無成。

[21]日居月諸：光陰流逝。

[22]夙興夜寐：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氓》：“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早起晚睡，形容勤奮。

【譯文】

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唐堯一脈，那時稱作陶唐氏。唐堯之子丹朱是虞舜的貴賓，曠世歷代都彰顯著美德。先祖御龍氏輔佐夏朝，而豕韋氏又為商朝盡力。周代偉大的司徒陶叔又將我們陶家發(fā)揚光大。隨著周朝的落寞衰微，就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國時期。在那個時期賢者隱居不仕，所以我們陶氏家族也沒有彰顯的人物。秦末群雄并起時，有如飄逸的虬龍繞于云中，而奔起的鯨魚驚起駭浪。終于，皇天使得漢朝建立，于是有了愍侯陶舍，得以追隨漢高祖建立了赫赫功勛。他撫劍時颯爽的英姿，彰顯著他的威儀和武功。高祖書寫誓言以分封諸侯，我們的祖先陶舍就得以分封到開封，成為開封公。陶舍之子陶青在景帝時期任丞相之職，他確實承襲了乃父的功業(yè)。陶氏的血脈源遠流長，如濤濤大河；根深葉茂，如蔚蔚大樹。后世支派雖然分散卻有著共同的來源，枝繁葉茂在同一棵樹上生長。時運有彰顯，也有埋沒，運勢有凸顯，也有衰微。想當年在本朝東晉鼎盛之時，長沙公陶侃立下了赫赫功勛。威武的長沙公陶侃，戰(zhàn)功赫赫，更有著德行。天子命令他平定蘇峻之亂和荊、湘之地的杜弢之亂。陶侃成功之后就辭歸鄉(xiāng)里，臨寵而不失禮節(jié)。我的曾祖父陶侃這份對朝廷的忠摯之心委實難得。我的祖父陶茂很莊重嚴肅，他干事情，始終謹慎。他秉直而方正的威儀享譽朝中，敦惠而溫和的風氣廣澤千里。我崇高偉大的先父陶逸，對于名利之事頗為淡泊。他置身于風云之上，不因仕宦上的得失與否而有所喜惡。至于我自己則孤陋寡聞，望先輩之項背而無法達到。如今自己兩鬢已經(jīng)斑白，卻只有影子相伴相隨，想到這些我不由得心生慚愧?！缎⒔?jīng)》中說：“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而《孟子》中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蔽艺罴皼]有后代的事情，而你呱呱墜地。我占卜了良辰吉日，為你取名叫“儼”，為你取字叫“求思”，這是來自《禮記》的“毋不敬，儼若思”。希望你能由你的名和字領(lǐng)悟，為人須溫和與恭敬，并時時謹記。希望你能有孔子之孫、“述圣”子思的作為。我如同《莊子》中那個厲地的人，匆忙地拿著火把看著自己的孩子，唯恐像自己一樣一事無成。人皆有此心，豈止我一人如此？既然見證了你的出生，那就希望你能做出一番成就。人們也都說，來自父親的愛不會有假。光陰一天一天地流逝，你也一天天長大。福祉不會平白無故地到來，而苦惱卻會輕易地降臨。希望你能像你的祖先那樣晚睡早起。如果你不能成才，我也無可奈何。

【賞析】

這首詩作于公元406年，其時作者剛剛歸隱。這首《命子》與其說是寫給兒子，不如說是一種自我勉勵與寬慰；從始至終，詩中不曾使人感受到被“命”的壓力，反而處處感受到詩人陶淵明對兒子的慈愛和寬容。

全詩共十段，其中前六段都是在追憶從唐堯到父親這一脈先輩的不朽功勛，通過列家譜的方式以增加自豪感。第八段講述了為孩子取名和字的良苦用心，第九段引用了《莊子》里的典故，希望孩子不要像自己，第十段讓我們看到了陶淵明作為一個家族的子孫和一個父親，世俗而無奈的一面。

全詩首先講了陶氏家族在遠古時的狀態(tài)：“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為虞賓，歷世重光”，歷數(shù)了夏商周出現(xiàn)的偉大先祖，以光耀門楣。

作者往下列家譜。戰(zhàn)國時期，陶氏家族沒出現(xiàn)什么大人物，作者找了借口，是“紛紜戰(zhàn)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東周賢人隱居不仕，所以我們陶家也沒有彰顯的人物。到了秦朝末年，又一位陶家家譜中足以青史留名的人物出現(xiàn)了：“逸虬繞云，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愍侯?！睗h朝建立，于是有了愍侯陶舍。

陶舍被分封到開封，成為開封公。而陶舍之子陶青在景帝時期任丞相之職。

“時有語默，運因隆窊。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很委婉地交代了陶家在東漢到西晉沒有值得書寫的大人物，但“在我中晉，業(yè)融長沙”，開始談到又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重量級人物——陶侃。

第四段前四句在談及長沙公陶侃之前，詩人委婉交代了自身庶出背景，在門第森嚴極為看重的嫡庶之別的晉朝，對于尷尬的庶出之身，陶淵明可能也只有苦笑了。

第五段，作者開始交代長沙公陶侃的功勛與品德，天子命令他平定蘇峻之亂和荊、湘之地的杜弢之亂等，都做到了不負使命。在《晉書》里，記載了陶侃出身寒門，憑借著自己卓越的軍事才能與高尚的人格，一步步走到朝廷重臣的位置。后世，陶侃位列武成王廟的六十四位名將之列，亦曾供奉于宋武廟之中，足見陶侃卓越的軍事才能與高尚的人格情操。

第六段，作者談到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作者的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慎始敬終；而父親陶逸曾任安城太守，但很早過世，那時作者僅八歲。陶逸給詩人留下“淡焉虛止”“寘茲慍喜”的印象。而祖父陶茂是庶出，在那個時代里，陶淵明無疑會有一些壓力。

下面的一段很有趣，作為轉(zhuǎn)折：至于自己，則孤陋寡聞，望先輩之項背而不能及。正念及沒有后代的事情，陶儼呱呱墜地了。作者很嚴肅地為兒子占卜，取名叫“儼”，取字叫“求思”，希望兒子以孔為楷模，能重振陶家雄風。陶淵明自認為很失敗，因而自比于無所作為的孔鯉，希望兒子如“述圣”孔能有一番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