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的藝術觀
鄭振鐸
我們問了許多人,什么是藝術?在最古的書上,他們的議論已經是紛紜莫定了,到了現在,仍然是如此。百人中總有九十九個人的回答是不相同的。關于藝術的功能,尤為爭論最烈。有的主張藝術需要切合于人生的要求,有的以為藝術只是應藝術的沖動而發生,不受什么功利主義的支配。
泰戈爾卻是超乎這一切爭論以外,轉而“搜求藝術存在之理由,想找出藝術到底是因某種社會的目的而發生,或是應我們的藝術之快樂的需要,或是因什么表現的沖動而發生的”。
泰戈爾以為我們對于這個偉大的世界的關系是非常繁復的。饑而食,渴而飲,我們則因一切物質上的需要,而與大地相接觸。知一切事實,則求而納之于簡單的法則以內,見了某種已然的事變,必欲發現其所以然的緣故。我們又因一切智慧上的要求而與大地生關系,但除此以外,我們還有一種精神上的要求,一種人格的人(Personal man)的要求。人格的人與物質的人恰立在相反的地位;他也有他的喜歡與不喜歡,他也想尋找些東西以滿足他的愛的要求。這個人格的人唯有在我們脫出一切需要——身體的與知識的——的時候,才找得出來。
科學的世界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是一個力的抽象世界。我們能夠借著智慧的幫助來利用它,卻不能借著我們人格的幫助去實現它。藝術的世界則不然,我們能夠看見它,感覺得到它,我們能以我們所有的情緒來對付它。這個藝術的世界就是人格的世界。
這個藝術的世界——人格的世界——于我們有什么必要的關系呢?藝術的發生的原因何在呢?藝術何以有存在的理由呢?
泰戈爾對于這些問題回答得很詳細。他認為人類與禽獸所以不同的地方,就在于禽獸是束縛于需要的范圍以內的,它們的活動不是為了自己保存的需要,就是為了種族保存的需要。換一句話,就是它們的一切能力都消磨于生存競爭的戰場中。但是人類則不然,他在生命的世界中。好像一個大商人,他所得的錢比他所消費的錢多。所以在人類生活中,有許多過剩的財富,給他自由揮霍。禽獸也有知識,也能用它們的知識來保存養護它們自己的生命。但是它們止于此了。它們知道它們所處之環境,以求住求食,并且知道四時寒暖。人類對于這些事情,也必須知道,因為人類也是必須生活的。但是人類的知識,除了用在這種地方以外,還有許多余剩。這些余剩的知識,他可以自由享用,可以為知識而求知識,因此他的科學與哲學得以形成。
同樣的,藝術發生的根源也是如此。人類與各動物,都要把他們快樂或是不快樂、恐怖、憤怒,或是愛情的感覺表現出來。在動物的世界里,這種情緒的表現到了“應用”的范圍,即停止不進。但是人類則不然。雖然他的情緒的表現仍舊有“應用”的原意在內,而他的情緒的枝葉卻長成發達,四布在蔚藍色的天空中。換一句話說,就是:人類的情緒的力量,除了應用在自己的保存的目的以外,尚有許多余剩著。這個余剩的情緒,遂發泄而成為藝術的創作品。
當我們心里起了一種感覺,除了對付引起我們感覺的對象外,尚有余緒不能全為對象所吸收,因遂回到他們心上,用他的回波,使我們感覺到我們自己。我們窮的時候,所有我們的注意力全注意在身外的衣食住。如果我們是一個富人……這就是在一切生物中,只有人能自省,能知道他自己的原因了。換言之,就是他所以比別的生物更密切的感覺得他自己的人格的原因,就因為他的感情的力量除給他對象所消耗的而外,尚多出許多。所以在藝術中,人類所表現的是他自己,并不是他的對象——他的對象完全表現在科學中。
總之,人類是一個有余剩知識的動物,他的余剩的知識所表現的是他所見的對象,所搜集的報告的本身,并不是他自己。但是同時,他又是一個有余剩感情的動物,他的余剩的感情所表現的地方是他自己,而不是與自己無干的外物。凡在藝術中表現出的對象,那是經過人的感情的洗禮,已與他的人格融成一片的了。
本來這個世界同我們是不相干的——除了求衣食、求知識以外——有了我們的感情,無論是愛、是憎、是喜、是悲,或是懼怕與驚奇,繼續地對它起了感覺,這個世界才成了我們人格的一部分:我們生長,它同我們一起生成,我們變遷,它同我們一起變遷。我們的情緒正像溶液一樣,把這個外象的世界,溶化成一個親切的有知覺的世界。
所以赤裸裸的事實的報告不是文學,因為事實是獨立于我們情緒以外的。我們說,日是圓的,水是流的,火是熱的,誰會引起了什么感覺?但是朝陽初升的美景的描寫,卻是有永久的趣味與美感在我們的心里。這就是因為所描寫的不是朝陽的本身,乃是我們自己心中眼中所感覺到的朝陽的景色。換一句話,就是我們自己的人格的表現。
藝術的主要目的是人格的表現,我們都已堅確地相信。但是還有許多人卻以為藝術的目的是“美的產生”(the production of beauty)的。在泰戈爾看來,藝術的美不過是工具而不是藝術的完全的最著的特征。它不過用來為更有力地表現我們的人格的工具而已。
藝術的描寫,不必詳細而當得其精神。不是一個藝術家而去描寫一棵樹,他必定要詳詳細細地把這棵樹的一切特征都寫出來,但這卻不是藝術的描寫。真藝術家的描寫是忽視不重要的詳細的部分,而注重于主要的特性的。他把所描寫的對象的全部的個性精神,從宇宙之心中表現出來,經過作者的人格化,而使之和諧,使之有情感。
在文學作品中,也有含哲學的抽象思想的——印度文學中此例最多——也有報告歷史上的事實的,但是無論如何,這種文學的絲布中,總是織上了作者的如火的情緒與活潑的人格的絲線在內的。凡是藝術,如有不經過作者的人格化——感情化——的,就不能稱為藝術。因藝術就是發生于人類剩余的感情的,并且就是人類的人格的表現。
以上是把泰戈爾對于“藝術者何”這個問題的答案,略略地敘述了一下,但是泰戈爾卻始終不肯把“藝術”二字,下一個定義。他以為定義這個東西,只不過是使人限制他自己所見的范圍,并且使他自己看不清楚所見的東西而已。
以下再略說他對于藝術的功用的意見。
他以為在我們生命里,我們有“有限”的方面,我們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我們自己,譬如我們喜歡吃飯,吃完了飯,我們這個欲望立刻就消失了。又有“無限”的方面,就是我們的靈感,我們的快樂,我們的犧牲,這是無限的。人類的這個無限的方面,必須表現他自己在某種含不朽的元素的象征里面。他用了超乎世俗的材料,建筑了一所樂園給他自己住。“因為人類是光明的兒子,無論什么時候,他們如完完全全實現他們自己,他們必感覺到他們的不朽。當他們感覺到這—層,他們立刻伸展他們不朽的范圍到人間生活的任何部分。建筑他的這個真實世界——真與美的生存世界——就是藝術的功用。”唯有在藝術方面,人類才顯出不朽。所以“藝術就是稱我們為‘不朽世界之子’的,就是宣告我們有居住在天國的權利的”。
所以在表面上看來,藝術似乎是無用的,其實它卻是人類高尚的精神與情緒方面、不朽方面的主宰。“如果你把所有的詩人和所有他們的詩,擯出世界以外,只要一會兒,你就立刻可以發現——因他們的不在——活動的人的能力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實在供給生命計給他們的收獲的究竟是誰了。”
泰戈爾說:“做事的人常把他們的事務弄得出了音韻和諧的地步,這就是我們詩人所急要把他們弄和諧的了。”
現在世界做事的人,哪一個不“把他們的事務弄得出了音韻和諧的地步”?這正是藝術家所急要出來“把他們弄和諧的了”。
原載《小說月報》,第13卷第2號,1922年2月10日
鄭振鐸,燕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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