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詩人泰戈爾與圣蒂尼克坦
常任俠
我在青年時代,就看到過詩人泰戈爾,他有一雙炯炯的深澈的目光。透露出無限的智慧。他的波紋的長發與美麗的須冉,如一古代的圣者,既瀟灑又莊嚴,給我留下永不能忘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我十八歲時到南京美術專門學校去讀書,同時也到東南大學去聽文學課和其他名流的學術演講。一九二四年泰戈爾詩翁來華講學,到南京,就在東南大學的體育館為聽眾講詩,當時的翻譯者是詩人徐志摩教授。聽眾云集,擠滿了廣大體育館的所有座位和空隙。詩翁泰戈爾清越的聲音送入每個聽眾的耳里。他的詩篇如初升的新月,萬里清光,照徹宇宙,也如盛放的百花,異香馥郁,飄散園林。從此我就時常誦讀詩翁的著作。文學研究會所譯印的《飛鳥集》《園丁集》《新月集》等等,都是常放在我身邊的詩冊。泰戈爾的詩,在我青年時代的心靈中引起多少次玄思冥想,想象雪山的那一邊,有一位大德長老,行吟林間,他的理想是要掃除一切穢惡,消滅一切壓迫,讓人間充滿和平,成為真正的極樂世界。老有所養,幼有所育,人間有如一家,互相親愛,并且愛及禽獸,愛及草木、昆蟲,它繁榮孳生,變成理想的天國。我被詩翁的哲理所教育,心情向往,因此我也學詩,歌頌我夢寐以求的新的社會。泰戈爾翁可以說是我青年時代學新詩的導師。
一九二八年我再入南京大學文學院學習,探討古典的樂章,探討佛典與中國文學的關系,探討變文與戲曲,探討音韻與梵唄,從湯用彤先生學習梵文與《金七十論》,讀支那內學院所刊行的《大慈思寺三藏法師傳》與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我又向往印度,想起我所師法的泰戈爾詩翁,若果能到他所創辦的世界藝苑(Visva-Bharati),去探討中國與印度自古以來的文化關系,兩國在宗教與藝術上的密切聯系,這對于東方文明的傳播歷程,將能有更深入的理解。我很愿步法顯、玄奘的后塵,為學術作出貢獻。
但我所走的道路是曲折的,當我修完大學的課程之后,從一九三一年起,就留校任教,到一九三五年我才有機會到日本東京大學去,進一步研究這些課題。日本的古文化受佛教的影響很深,佛教發源于尼泊爾和印度,途經西域,匯集了中央亞細亞各民族的文化與中國古代文明,最后才到達日本,因此在這一條宗教與貿易的絲綢之路上,沿途采集了不少異卉繁花、音樂、舞蹈、繪畫、雕刻、詩歌、傳說,以及各民族的許多智慧,都隨古代哲人的行腳以俱來。我很想常住日本,多得善知識們的教益,然而在東京大學兩年之后,戰端旋啟,就不能不回到南京大學。一九四二年在重慶的山城中,由于受到一些飛來的壓迫,遂去昆明,這就距離印度更進一步。一九四五年秋,德、意、日法西斯全部崩潰,我在昆明東方語專任教,印度泰戈爾大學來聘,我多年的夢想終于實現,可是當我來到泰戈爾翁所手創的圣蒂尼克坦時,詩翁已經于一九四一年八月去世了。
圣蒂尼克坦,意為和平村。距加爾各答九十九英里,接近保兒坡這個小車站。原來這周圍的一片荒涼土地,是印度的古老民族山達爾人所居。他們的文化是比較落后的。他們與雅利安人人種不同,而是與達羅毗荼人有相似之處。在這里的古高原地層上,常常有古木的化石出現(我至今尚保存著一段,留作紀念)。詩人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下于一八六三年開辟基礎的。泰戈爾翁接著奇跡般地創造出一個和平村,一個森林大學。
泰翁在青年時代到英國留學,以優異的文學成就,馳名藝林,并且得到國際的推崇,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金。他返印以后,既不愿為官,更不愿為英國殖民主義者工作,他看見數百年來印度民族在莫臥兒帝國和英帝國的統治下,民族文化奄奄一息,便想如何去加以拯救。他請求父親把這一片荒原賜給他,按照他自己的理想,創造一個全世界馳名的高貴事業。于是,這個事業便于一九〇一年十二月開始了。
這片荒原上原無樹木,泰翁在這里開始建屋種樹。在這干燥貧瘠的土地上種樹是艱難的,創造者是堅毅的、耐心的,一株株、一行行,逐年逐月地種起來,蔚然成了森林,你可想見這是費了多大的精力澆灌栽培出來的。樹的年輪就記載著這個大學的年齡,人們臉上的皺紋,就記載著在這里創業的艱辛。當我來到這里時,和平村已經是茂樹繁花、檬果樹成林的樂園,到處有鳥的歌聲與花的香氣,漂浮在和平而靜美的森林中間。
印度的古代哲人,苦行悟道,多是遁跡在森林之中,婆羅門教和佛教信徒往往如此。這里卻是先造森林,而后有了修道的環境。一個個住屋隱于林蔭中,四周圍的山達爾人仍來牧放牛羊,吹著牧笛進出于這個樂園,毫不相忤。園中橫貫著一條古來的牛車道,在砂粒上印出轍跡,挽車的牛角上包著發光的金屬,牛項上周繞著一串小鈴和彩色瓔珞,農村人把它裝飾得如自己親愛的伙伴,這種和平親善的氣息,使人與動物之間也非常融洽。于此我仿佛走入古代詩人伽利達薩的著作中,仿佛看見《沙恭達羅》中的人物。泰翁理想的印度文藝復興就奠基于此。首先,我覺得這個氣氛就是非常優美的,是有詩情,有畫境的,是有宗教般的虔誠與和善的。這就是在荒原上出現的和平村,出現的世界藝苑的初基。
從圣蒂尼克坦向西去六七里還有一個村子,叫師利尼克坦,意思是自助村,也是泰翁在一九一八年左右所建。在這里,印度的民間藝術如制革、制陶、織布等工業得到發展。這里所做的羊皮坐墊、皮包、小盒、陶碗、花瓶等,花紋優美,色澤古雅,馳名遠近,泰翁請來了名匠,教育山達爾的孩子們使他們成為工藝上的名手,自助助人,為印度的民俗工藝展放了光彩。和平村與自助村是互相配合的,人們要為民族的文化盡一些力量,不僅要動腦,也還要動手,思維與形象創造出美好的圖景,就是從實踐中得來的。我國偉大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來圣蒂尼克坦做客,他在農村創辦的曉莊師范,也和這里有不少類似之點,雖則他們的形式與目的各有不同,但他們的偉大的理想都是可尊敬的。
泰翁在圣蒂尼克坦接納從各地來退休的學者、藝術家、宗教家等,凡是來者,可以試住三日,彼此合意,便可永住下去。在圣蒂尼克坦有不少高年碩德,優游歲晚,是他一開始就立下的制度。所以這里也叫阿息闌姆(Asrama),也就是修道院的意思。泰翁在這里辦學是從小學辦起的,最早收了五個小學生,一說十二個小學生,這十二門徒,如今都已經是皤然老叟,存者無幾。我的好友木庫德,便是其中之一。一位老人告訴我,當初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人煙很少,是強盜出沒的地方。這些強盜們到包爾德溫去劫財物,來這里無人處分贓。和平村種樹造屋,陸續建成。在村后樹下,有一個很小的神廟,這是原來的住民崇拜的,至今每年加利祭,還有人牽來羊,宰了獻祭,把血涂在那塊石頭上。但在泰翁未來之前,這個加利廟前卻是殺人獻祭的地方。在山達爾祭司長處陳放著一排人的骷髏,我的學生還曾親眼目睹。如今由于泰翁的教化,這里迷漫著弦歌之音,這種古俗已不存在了。
我來是在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正是祭日(布加),四周遠至十里左右的居民山達爾人,成群結隊而至,來趕這個廟會。到夜間,男子女子各結成許多長隊,擊鼓舞蹈,月下踏歌,有如田雯所寫《苗俗記》中的情景。這些數不清的隊舞,可以通宵達旦,日出始散,就在和平村東側的廣場上舉行。一時江湖藝人、商業小販,紛然來集。在這個露地市集上,可以收買到各種土俗的東西,這些民間藝術品往往是都市中所罕見的。我曾收集到各式的銀釉陶偶與銅鑄的足鈴,還是古代石刻中所遺留的形式。歸國后我曾捐贈給清華的民俗資料室,余下的都在十年浩劫中散失了。
從這里你可以看出這個大學所處的環境,它是多么接近下層人民,愿意和人民在一起。它遠離都市,遠離帝國主義者所散布的臭氣,遠離奴化人民的所謂文明,它呼吸著鄉土的樸質氣息,了解人民的疾苦與喜樂,它回復到古代哲人在森林中修學的境界。但是這里對于現代科學與現代藝術的成果,也非常熱心研究。由于泰翁是現代的偉大詩人和畫家,在大學的圖書館和他私人的藏書室中,有世界上最杰出的作品供人參考,為新的印度的文藝復興作出貢獻。
我初到印度的加城,就參加了對甘地先生的瞻拜大會。他在市郊布道,他說的是印度人民應該說印度語言的問題,這在加城愛說英語的地方,是有愛國主義復興民族的深遠意義的,這時印度還在英國總督的統治下,還未獨立。我到和平村的第二天,這里歡度布加(祭神)節,甘地先生也來到和平村。他原是這里的校長,有一間小土屋,就是他的住室。他為大學的師生研究人員布道,說不可接觸階級是我們的兄弟,不可歧視。他講道之后,繼以獻捐,捐的錢要送給不可接觸的人們,作為他們的教育經費。在這個會場上我看到許多激動人心的場面。和平村有一位盲樂師,他是從民間藝人中招請而來的。他原是流浪鄉村的樂人,現在大學就是他的家,他把許多年勤儉積下的錢傾囊獻出來,愿對不可接觸的賤民兄弟有一點涓埃之助。我拿了一張甘地翁與泰翁的合照請甘地翁親自簽了一個名,也捐獻了五盧比(這是每個請求簽名者都應交納的數目)。
在春節來臨的時候,這里更加熱鬧,我曾參加這里的潑水節。人們用紅水互相潑灑,灑得滿頭滿身,一件白襯衫變成個花襯衫。在吉慶的日子里,并且在頭上灑紅粉,互相祝福。泰翁對中國特別親善,他制定用中國式的黃色長袍作為節慶禮服,使節日的氣氛顯得格外熱鬧。泰翁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竺震旦,這是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五日,在北京法源寺雙栝廬宴請泰翁的宴會上,梁任公先生贈給泰翁的,他一直沿用著,還刊印在他在中國的講演集上。這也是中印友好的一段姻緣。
在和平村,有一個中國藏書館,這是譚云山先生的勞績,譚在新加坡的華僑學校教書,欽仰泰翁,來到和平村學習。新加坡華僑李俊承信仰佛教,來印巡禮佛跡,熱心好義,捐了一筆資金,為建館之需。譚回中國,又捐來了一部木刻佛經《青龍藏》,這就是圖書館的建設初基。其后又得到中國政府的協助,藏書室改建二層,又建筑了兩廂,這就成了中國學院。院中沿墻種著朱槿與茉莉。門前有一株大紅豆樹,紅豆熟時,落滿地上。我把中國和南洋寄來的郵票送給孩子們,孩子們就拾紅豆送給我,至今我還保存著一瓶,作為永久的紀念。印度學者研究中國學的,就來這里學習中文,讀中國的佛經。這為在和平村的中印學會創造了良好的氣氛。譚有三個子女,是在這里誕生和培養的,譚文和譚立,都長于孟加拉語。最小的賈美莉,是泰翁布名,想來都已為社會工作。
中國學者先后來這里講學或做客的有許地山、徐志摩、徐悲鴻、陶行知等先生。大學校園有一茶亭,冠以徐志摩(Sujima)的名字,我在校任教時,住的房間墻上有幾點顏色,據說還是徐悲鴻先生作畫所遺。悲鴻先生為泰翁和甘地造像,炯炯有神,深受大學重視。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有竺可楨先生率領一個代表團來訪,我至今還保存著當時共同的攝影。國聯的文教處郭有守先生,遠道來訪,欣然道故,大學為他開了崇敬的盛會,這對中印文化交流的增進使人永久難忘。
有不少國際著名的學者來這里講學或做客。如法國的勒維(Sylvain Levi)、意大利的屠奇(G.Tucci)、德國的克拉姆力希(Stella Kram ri-Sch)等,都在和平村的學術活動中留下不少成績。勒維是一位梵文學者,曾著《尼泊爾》三冊,為后來的尼泊爾學者臘格彌撰述《尼泊爾史》作了先導。屠奇編集《西藏藝術》,深入西藏收集寶貴的藝術品,便是在這里任教的時候。當他在加爾各答編藝術品目錄時,我曾訪問過他,屠奇的收集品確是洋洋巨觀,他請我瀏覽在西藏各大寺所得的畫布掛象、金銅造像、刺繡品、經卷以及其他實物。克拉姆力希是一位考古學者,曾與阿邦寧·泰戈爾合編印度東方藝術學會年報(Journal of the Indian Society of Oriental Art)。這個純學術性的巨冊,用手工紙印成,學術價值甚高,我所得到的至今都寶之無失。阿邦寧·泰戈爾是詩人泰戈爾的侄子,為印度首席大畫家,出其門者甚眾。徐悲鴻先生在和平村時,和他相交甚善,每次向我稱道他的藝術。我到時,阿邦寧任大學的校長,但眼已失明。我每次在他身旁共話時,他總是握著我的手,撫摩著我的衣服,無上親切,使我感覺到如對一個肅穆的古圣者一般。他高齡失明,留下了不少嚴肅而認真的畫幅,作為后繼者的典范。
泰戈爾留下不少現代作風的作品,陳列在他的紀念館內。紀念館還陳列著他用過的畫筆和顏料。他的繼任者是阿邦寧·泰戈爾。泰翁的兒子是一位植物學家,大學里有些珍異的樹種,便是他所種植。泰翁的孫子泰無量,是一位中國文學研究者,能寫漢文,能說流利的華語,曾來北大留學。阿邦寧先生去世后,由藝術院院長南達拉爾報司先生任校長,他是在阿邦寧之后的印度首席畫家,他為我所做的線描,至今世襲珍藏。還有為我作畫的碧諾德穆克濟、馬速濟,都使我懷念。
我在大學任教,講的是中國藝術考古,中國文化史和日本語文,我帶去一些漢畫拓片和照片,為研究同好者講述。中國文化史是為中國學院的研究生而開的,至于日語則是一位日本教授戰時返國,因需要而補其缺。學院的一位梵文學者巴貝特教授,他愿學習日文,我愿學習梵文,彼此共同研究佛典,得到很大的益處。慚愧我未能做和平村的永久居民,若果能在這圣地的安靜林下,日積月累地繼續研究下去,我想也會做出一些有價值的成果。
使我最難忘的是和平村的那些朋友們,除了巴克濟(華名師覺月)、巴貝特、普樂坦(華名白樂天)、泰無量、沈明等,我們在北京尚曾一度會見。錢達先生及其夫人是我在和平村的老友,于一九五五年率領文化代表團來華,我在《東方藝術叢談》一書中曾著專文論及,并收入他們的照片。其他都只是在夢里相逢,遠隔天涯。不過在和平村的許多生活印象,卻使我靜言思之,仿佛如現目前。當朝陽初上,在檬果的林蔭中散步的時候,泰翁的詩境,就漂浮在鳥語花香之中,當月下聽歌,在音樂院(Sangit-Bhavana)前席地而坐的時候,那些長身玉立的女孩子們,那些發如卷渦的樂師們、舞人們,他們的腳鈴的聲音,永久在我的記憶中震蕩。我仿佛聽到霓裳羽衣的天竺妙舞,又在月色的清輝中,隨風而至。當我在樹林中講學的時候,上面有唧宛鳥飛來鳴唱,落下的花朵,飄散在身上。牧童們有時吹著小笛,從旁邊走過,悠然自得。在詩人泰戈爾邸寓前,種著各色的玫瑰香花,展布開闊的花圃,這又是我們常去徘徊的地方。早晨在曼達爾(Prayer Hall)晨禱,傍晚坐高臺上閑話,看落日的余暉,看星星在夜語,聽昆蟲的合唱,無不富有情味。我懷念和平村的那些老人們、青年們、孩子們,他們都是那樣古樸、真實、無邪、可愛。我并且懷念為我治餐的前后幾位廚人:波拉、堪奴、古魯尼,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在這個樂園里,他們關懷人、幫助人,永使人不會忘記。我臨別和平村時,在茶會上向會眾致詞,敘述一些瑣事與感受,眷眷于懷,至今也未忘卻。
一九四八年我到加爾各答去為僑胞辦報并教學,巴貝特教授從大學致函,希望我再回去,接著他自己親來挽留,表達大學對我的厚意。我保存著這些文件和盛情,但我在加城的工作,已使我不能離開。國內開展著有史以來的變革,人民在向我召喚,我應該為華僑的文化,祖國的建設,盡一些力量。當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就離開印度東歸了。去時一身飛過喜馬拉雅雪山,歸時卻裝滿了幾箱藝術考古書籍和藝術品,繞過了東南亞的海程。加城的朋友甘歌利(O.C.Gangoly)贈送了他的《色彩》藝刊(Rupam),垢師(Ajit Gosh)贈送了他的康格拉細密畫,沈(Justice Sen)贈送了他的古吉拉特銅雕,以壯行色。這幾位印度第一流的收藏家,都是我在和平村認識的朋友,彼此都互贈過藏品。他們對中國懷有深厚的感情,使我深深懷念。
泰翁建設了和平村,建設了森林大學,培養了很多人才,推進了印度的文藝復興運動,使印度的古代文明,重新發揚了燦爛的光輝,照耀東方。我有幸在圣蒂尼克坦度過了一段時間,希冀能像玄奘法師在那爛陀一樣,為溝通中印的文化事業永遠努力,作出貢獻,以報答和平村的可敬的朋友們對我的厚愛。
常任俠,北京大學教授
上一篇:憶泰戈爾
下一篇:教育家的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