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泰氏京滬兩次講演后的感想
——讀泰氏京滬兩次講演后的感想
茅盾
泰戈爾剛到上海的時候,上海報紙上就登著他和某通信社訪員的談話,說是“此來為宣傳并提倡東方文化”。那時我看了這段新聞,便想起一年前泰戈爾在德國講演“東方文化”的事。泰戈爾在德國的講演,果然引起了德國乃至中歐一部分知識階級的狂熱的贊許。但是這種歡迎,恐怕也和兩年前德國人歡迎狂飆運動(文藝上的表現主義)一樣,只是懷疑苦悶到極端時聽見什么新奇事物都覺得好的變態心理罷了,未必是對泰戈爾的所謂東方文化真有所領悟;換過來說,德國人的此種歡迎也未必就可算是泰戈爾的東方文化說真有何等價值的證據。然而經中歐人士這么一陣喝彩,泰戈爾所宣傳的東方文化,隱然像已得了“國際的承認”。最近兩年來,人們說起泰戈爾時,似乎就有“東方文化”四個字要跟著出來,諾貝爾獎金詩人的頭銜早讓給東方文化家這一個新名目了(雖然泰戈爾提倡東方文化實在并不是新事)。所以,現在泰戈爾自說“此來為宣傳東方文化”,不算得一件“出乎意表之外”的事兒。所可惜的,我這東方人(慚愧得很)生長在中國的,不但在中國書里找不出何為東方文化的說明,并且在泰戈爾的舊日論文以及德國講演中亦找不出東方文化的清楚的說明。我們只聽得許多人干喊著“東方文化,東方文化”,卻始終得不著一個何為東方文化的解答。實際上已為西方文化壓服了的東方人,這樣地干叫著“東方文化,東方文化”,卻又說不出究竟東方文化是什么,豈非很像受辱的破落戶干叫著“祖德”以自解嘲嗎?
所以我們不是閉了眼睛不問情由地反對東方文化,我們卻極不贊成這種自解嘲式的空叫東方文化,我們尤其反對那些標榜空名的東方文化而仇視“西方文化”的態度。現在泰戈爾既然來提倡東方文化,我極盼望泰戈爾把“何為東方文化”明白地具體地解釋一下,不要空空洞洞地咨嗟詠嘆,弄他私人的狡獪。
但是不幸,泰戈爾在杭州、上海、南京、濟南、北京的講演,仍舊空空洞洞地弄詩人的狡獪伎倆,這真使我失望極了!我不由得不懷疑泰戈爾所謂東方文化,或者就是上海人所謂“賣野人頭”罷了!
讀者疑我的話過分嗎?請細看泰戈爾在上海和北京的演講。
泰戈爾在上海演講的是“東方文化之危機”。這次講演,他只反復警告中國人不該舍棄了自己可寶貴的文化去接受那無價值的丑惡的西方文化。究竟我們的可寶貴的東方文化是什么,他簡直沒有提起。他大聲疾言西方式的工廠,把中國可愛的田野之美毀滅了。難道田野之美就是東方文化嗎?西方的“望鄉愁”的詩人,曾把丑惡的都市蠶食美麗的田野作為詩料,作了些很好的詩,可知田野之美亦西方所固有,泰戈爾替我們痛惜的事,西方也已經發生過。如依泰戈爾的話,便是西方本來也有東方文化而早被西方文化毀滅了,請問這話合理嗎?泰戈爾又極力反對西方的組織、方法、能率,等等,難道這些東西真是毒蛇猛虎嗎?難道原始人的粗陋簡單弛緩的生活真是人生的極則嗎?我覺得泰戈爾在商務書館圖書館大會堂的講臺上,的確作了一首很好的抒情詩。只可惜這首攻擊西方文化擁護東方文化的抒情詩里,既不曾明白說出東方文化是什么,也沒有指明什么是西方文化。
泰戈爾在北京的題目是“人類第三期之世界”,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題目。歷史上曾有過許多思想家描寫這“人類第三期的世界”,描寫得最圓滿最動人的,是鼎鼎大名的克魯泡特金。這位地質學家同時是一個文學好手,他所創造的紙上的“第三期世界”總算是美麗到極點,誘惑人到極點了,只可惜這個世界少了一扇大門,我們沒有法子進去。現在泰戈爾描寫的第三期世界比克魯泡特金的更空靈了。我們如果說克魯泡特金的第三期世界是紙上的,那么,泰戈爾的便是煙霧里的。因為他只說“尚有一更光明更深奧更廣闊的世界”,究竟怎樣光明深奧廣闊,泰戈爾又本詩人含蓄之旨,不肯說了。我們如果說克魯泡特金的理想世界忘記裝了大門,那么,泰戈爾便簡直不要大門。因為泰戈爾并不希望肉體的人類到他的第三期世界里去,只希望靈魂的人類去,所以無所用其大門。他說:“唯吾人如欲到達此世界,則吾人不可不知服從與犧牲,乃吾人到達彼世界之唯一階梯;吾人欲得最大之自由,則必須能為最忍耐之服從,吾人欲得最大之光明,必須能為最轟烈之犧牲;何則,服從之后,即自由之路,犧牲之后,即光明之燈也。”什么叫做最忍耐之服從,泰戈爾也沒有說明,詩人高深神秘之旨,我們自然不便妄揣的。但是我想,服從而至于最忍耐,大約總無異于奴隸的生活了。什么叫做最轟烈的犧牲,泰戈爾卻自己下了注腳,他說:“犧牲自普通人觀之,自是損失,但以吾人所知,則損失初不外肉體之損失,而肉體雖然損失,精神則不受損失,且可因此大損失而得一大利益。此利益冥何?即使吾人得以達到光明之世界是也。”從這一段話中,我們就看出泰戈爾所冥想的人類第三期世界,是要我們經過了最忍耐的服從——奴隸式的生活,損失了我們的肉體,而后可以達到,所以這第三期世界是靈魂的世界,說得“不詩意”些,就是鬼的世界。然則這世界雖然更光明、更深奧、更廣闊,在尚未做鬼的我們是毫不相干的。但由此我們更加知道泰戈爾為何口口聲聲說只有東方人(想來我們的高鄰日本是例外)“已然進化至于第三期了”。因為“最忍耐的服從”正是東方人(日本當然例外)目前過的生活,而“轟烈的犧牲”也是就會來的。至于那些硬不肯服從而反要別人向他服從、硬不肯犧牲而反要別人為他犧牲的西方人,自然是可憐見地沒份兒的。泰戈爾的苦口婆心也沒奈何賤骨頭的西方人!
至于泰戈爾所說“然彼等(指西方人)所用以壓迫吾人者無他,體力及智力而已”,我也有些不服。我想誰也不相信西方人的體力竟比印度人或中國人強了許多,泰戈爾少壯的時候未必竟打不過他現在的西方人秘書恩厚之君;至于智力呢,一般地講起來,現在的東方人自然不及現在的西方人,然而各自挑出幾個來比一下,恐怕東方人亦不弱于西方人吧?我以為西方人所用以壓迫我們者無他,就是泰戈爾在上海演說時所痛恨的西方人的“組織、方法”而已。這些組織和方法,雖然極丑,極無詩意,但確是征服我們肉體的利器!
上面這些感想,是十余日前寫下的,夾在紙堆里忽然找不出來,今日又撞在手頭了,不免將它發表,質諸大眾。
原載《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5月16日,署名雁冰
茅盾,文學家
上一篇:——讀《正確的認識人生》
下一篇:《吉檀迦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