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居雜詩（十九首）

（一）

卻下珠簾故故［1］羞，浪持［2］銀臘照梳頭。

玉階人靜情誰訴，悄向星河覓女牛［3］。

題解

這組詩發表于1915年3月《南社》第十三集。其中除四、十一、十二首外，別見于1914年7月《民國》第三號，題為 《示蕭十二》。由此推之，當為曼殊此前在日本居留時的作品。按：1913年底，曼殊患腸炎，遵醫囑東渡日本西京養病，旋即轉到東京閑居。1914年經常與國香、阿可、湘痕、真真、棠姬、阿蕉等日本女子來往，作于此一時期的這組詩，其內容顯系記述作者與某日本女子的一段戀情。至于具體本事，已不可考。

關于這組詩，汪東在《鉛槧余錄》中說：“余十六歲時，于日本東京識曼殊上人……越三年…… 1日，得曼殊郵寄《文學因緣》一冊，并媵詩十九首，詞旨悱惻，蓋莫測其所蘊。”這組詩“題為《東居十九首寄病蟬海上》……后附病蟬跋語，稱其芬婉綿麗，因題二絕……其一云：‘天女維摩不礙禪，求珠滄海是前緣。何須更譜朝飛操，學得鴛鴦即是仙。’其二云：‘崎嶇海外暫歸來，舊事凄涼首重回。今日更無消遣法，只將離夢繞銀臺。'”楊鴻烈在《蘇曼殊傳》中稱這組詩“‘蒨麗綿眇’”，曼殊浪漫艷美的天才，于此完全泄露出了。

蕭十二，蕭萱，字紉秋，湖北均縣人。同盟會員。曼殊1914年在《民國》雜志時代的朋友。曼殊時有詩畫相贈。

注釋

［1］卻下珠簾——放下用珠子串成的簾子。語本李白《玉階怨》:“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故故——頻頻。

［2］浪持——隨意拿著。

［3］星河——即河漢。語本《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迸！缚椗呛蜖颗Ｐ?。后來由星名衍化為人們熟知的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

（二）

流螢［1］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2］不耐秋。

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3］傷心只淚流！

注釋

［1］流螢——飛行不定的螢火蟲。杜牧《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2］素女——神女名?！妒酚洝し舛U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贝私柚溉毡九?。嬋娟——容姿美好。

［3］故國——祖國，指中國。按：曼殊1914年流寓日本，貧病交加，故詩中往往流溢出個人感傷的微吟輕嘆。辛亥革命后，益發頹唐自傷，孤吟欲絕。盡管如此，然“宗國興亡，豈無責耶！”（《釋曼殊代十方法侶宣言》），在他的愛情詩中，亦不時披示出對國家命運的系念。

（三）

羅襦［1］換罷下西樓，豆蔻［2］香溫語不休。

說到年華更羞怯，水晶簾下學箜篌［3］。

注釋

［1］羅襦——薄羅短襖。

［2］豆蔻——多年生草本植物，外形似芭蕉，開淡黃花，果實扁球形，種子像石榴子，辛香氣和。果實種子可入中藥。唐人杜牧《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苯枰孕稳輯尚〉呐?。此處即用其意。

［3］學箜篌——暗指15歲。語本樂府詩《焦仲卿妻》:“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斌眢?，一作“空侯”。古樂器名。相傳漢武帝使樂人侯調所造。（見應劭《風俗通》）體曲而長，狀似古瑟，二十三弦或二十五弦，用木撥彈奏。日本有豎箜篌、臥箜篌兩種。曼殊《詩文雜記》:“空侯，師延所作。一名‘坎侯’，馬上所彈也?！卑矗簭拇嗽妰热菘?，似為曼殊回憶與某日本女子初見時之情景。

（四）

異國名香莫浪偷，［1］窺簾一笑意偏幽［2］。

明珠欲贈［3］還惆悵，來歲雙星［4］怕引愁。

題解

［1］異國——指日本。浪——隨便。此句意謂對異國女郎不可輕易產生愛情。

［2］窺簾——指女子鐘情男子。典出《世說新語·惑溺》和《晉書·賈充傳》，據二書載，晉朝韓壽，姿容美麗，權臣賈充召之為僚屬。賈充有女名午，從簾幕后窺而悅之，遂成私情。賈女竟竊父親所藏御賜奇香以贈，后被賈充發覺，秘而不宣，終便將其女賈午嫁與韓壽。按：曼殊在1913年、1914年自日本馳函友人的信中，數見“有倚檻窺簾之勝”之語。意偏幽——情意特別深摯。

［3］明珠欲贈——意謂擬送定情之信物于對方。語出張藉 《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4］雙星——指牽牛星和織女星。

（五）

碧欄干外夜沉沉，斜倚云屏燭影深［1］。

看取紅酥［2］渾欲滴，鳳文雙結［3］是同心。

注釋

［1］云屏燭影深——語出李商隱《常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痹破粒豪L有云氣圖案的屏風。

［2］紅酥——紅色的酥油。指燭淚。

［3］鳳文雙結—— 指將兩根繡有丹鳳花紋的帶子結在一起。比喻雙方心心相印。

（六）

秋千院落月如鉤［1］，為愛花陰懶上樓。

露濕紅蕖波底襪［2］，自拈羅帶淡蛾羞［3］。

注釋

［1］月如鉤——語本李煜《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贝颂幙此凭罢Z，實乃情語，不單指形容月亮小而彎也。

［2］紅蕖波底襪——有“紅蕖波底”圖案的襪子。紅?。杭醇t蓮。蓮，又名荷花。唐人李白《玉附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此處即本其意。

［3］淡蛾羞——顏色既淡且細的眼眉，隱含著女子的羞澀之意。按：此詩似為顰眉深坐者曲寫幽怨之思，其內結構表現為一個敘事的框架，呈現出一個閨中女性在特定的時間情境中的動作流程，這一過程并非瞬間呈現，而是由詩人“敘述”出來的——這就使得全篇情致幽婉，余味曲包。

（七）

折得黃花贈阿嬌［1］，暗抬星眼謝王喬［2］。

輕車肥犢金鈴響，深院何人弄碧簫［3］？

注釋

［1］黃花——菊花。阿嬌——漢武帝皇后陳氏名阿嬌。漢武帝少時曾曰：“ 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遂成“金屋藏嬌”之成語。后“阿嬌”亦常被用以借指所愛之女子。

［2］星眼——喻美女之眸。王喬——古仙人王子喬，周靈王太子姬晉。《列仙傳》載：王喬好吹笙，常作鳳凰鳴，游于伊、洛之間，浮丘生將其接上蒿山，成仙后乘白鶴至緱氏山頭，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豆旁娛攀住ど瓴粷M百》:“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贝颂幵娙私枰宰灾?。

［3］碧簫——裝飾著碧玉的簫管。

(八)

碧沼［1］紅蓮水自流，涉江同上木蘭舟［2］。

可憐十五盈盈女，不信盧家有莫愁。［3］

注釋

［1］碧沼——碧綠清澈的池塘?！俄崟?“園曰池，曲曰沼?！?/p>

［2］木蘭舟—— 以木蘭樹制造的船。梁·任昉《述異記》:“木蘭舟在潯江七里洲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于此，用構宮殿也。在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丹。舟至今在洲中。詩云‘木蘭丹’，出于此。”此處泛指船只。唐朝馬戴詩：“猿啼洞庭湖，人在木蘭舟。”

［3］盈盈女——姿容美好的女子?！豆旁娛攀住で嗲嗪优喜荨?“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這里指那位心愛的女子。盧家有莫愁——梁時洛陽有女子名莫愁。語本李商隱《馬嵬》:“為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蹦钤瓰楣怕尻柵?，嫁與盧家為婦。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子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東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子字阿侯?！卑矗涸娙嗽诖藫裼谩澳睢敝?，乃取其本義，意謂不信人世間真有“莫愁”這樣一位無憂無慮的美麗女子。

(九)

燈飄珠箔玉箏秋，［1］幾曲回闌水上樓。

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2］

注釋

［1］珠箔——珠簾。玉箏秋——于秋日彈箏。

［2］定庵（1792—1841年）——即龔自珍，清代著名詩人，浙江人。清宣宗道光九年（1829年）進士，歷任宗人府主事、禮部主事等職。憎惡現實，渴望變法，詩文極力提倡“更法”“改閣”，縱橫奇肆，自成一家。這里的“哀怨句”乃指龔自珍的《己亥雜詩》第二五五首。原詩是：“鳳泊鸞飄別有愁，三生花草夢蘇州；幾家門巷斜陽改，輸與船娘住虎丘?！币庵^靈簫（龔自珍48歲時在袁浦結識的妓女）固然姣美，可她仿佛前生便注定要淪落為娼，如今處境十分悲慘，竟至連最下層的船家婦女都不如。三生：佛教用語。指前生、今生、來生。這里側重指前生。即是說今生發生的事情是由于前生造下的因。典出唐人小說《甘澤謠》：李源跟惠林寺和尚圓澤甚為投契，乃同游三峽，忽見一婦女在汲水，圓澤遂對李源說：“此乃我托身之地，12年后，中秋月夜，在杭州天笠寺外，與您相見?！碑斖韴A澤逝世。其后，李源如期到杭州訪問，果遇一牧童唱《竹枝詞》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睋鬟@個牧童就是圓澤的后身。又據《傳燈錄》載：“有一省郎，夢至碧巖下一老僧前，煙穗極微，云此是檀越結愿，香煙存而檀越己三生矣?！卑矗涸娙嗽诖擞|景生情，藉龔自珍的名句宣達自己的刻骨鄉思。

(十)

銀燭金杯映綠紗，空持傾國對流霞。［1］

酡顏欲語嬌無力［2］，云髻新簪白玉花［3］。

注釋

［1］空持傾國對流霞——此句為“空持流霞對傾國”的倒裝。傾國，稱譽女性容貌絕美之辭。語本古詩《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流霞，神話傳說中的仙酒名。《抱樸子·祛惑》:“河東蒲坂有頃曼都者，與一子入山學仙，十年而歸家。家人問其故，曼曰：‘……仙人但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按：關于此詩，時人羅建業在《曼殊研究草稿》一文中評價甚高，他認為：曼殊“也盡有好詩，集中富麗之作，如云‘銀燭金杯映綠紗，空持傾國對流霞’，云云，雖使溫（庭筠）、李（商隱）復生，亦無以過之?！?/p>

［2］酡顏——酒后變紅的臉?！冻o·招魂》:“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嬌無力—— 嬌柔得若無力氣。語本白居易《長恨歌》:“侍兒扶起嬌無力。”

［3］云髻——墨黑卷曲、濃密如云的發髻。吳延濟注曹植《洛神賦》“云髻峨峨，修眉聯娟?！眳茄訚ⅲ骸霸器?，美發如云也?！?白玉花——白玉制成的花形首飾。李商隱《謔柳》:“已帶黃金縷，仍飛白玉花。”

(十一)

蟬翼輕紗［1］束細腰，遠山眉黛［2］不能描。

誰知詞客蓬山［3］里，煙雨樓臺夢六朝。［4］

注釋

［1］蟬翼輕紗——如同秋蟬的羽翼一樣輕薄而透明的紗綢。

［2］遠山眉黛——黛，一種青黑色顏料，古代女子用以畫眉。此喻女子眉毛之秀美。《西涼雜記》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如芙蓉。”

［3］詞客——猶言詩人，此處作者自指。蓬山——蓬萊山。海外三神山之一?！稘h書·郊祀志》:“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此喻該女郎的居所。

［4］煙雨樓臺夢六朝——此處借指僧寺，語本杜牧《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蹦铣杭戳?，指我國歷史上建都于金陵的吳、東晉、宋、齊、梁、陳等六個朝代。其時佛教大興，香火熾盛。按：曼殊1914年6月20日自日本馳函沈燕謀，云：“衲東居百病叢生，無復昔時斗雞走馬之豪氣……回懷烏鵲橋邊，滾繡坊里，未嘗不黯然魂消也?！庇?月17日自日本答徐忍如函曰：“此日天氣已涼，雖有倚檻窺簾之盛，何如春申江畔斗雞走馬之快耶？”由此揆之，此句意謂詩人雖身在日本，仍魂牽夢繞于故國。

(十二)

胭脂湖畔紫騮［1］驕，流水棲鴉認小橋。

為向芭蕉［2］問消息，朝朝紅淚［3］欲成潮！

注釋

［1］胭脂湖—— 一作“燕支湖”，未詳。疑是曼殊虛擬的地名。騮—— 赤身黑鬣的駿馬。

［2］芭蕉——比喻空虛不實之物。語本《維摩經》:“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實。”錢起《詠芭蕉》:“心虛含夕露，葉大怯秋風?！?/p>

［3］紅淚——女子的眼淚。語出王嘉《拾遺記》:“（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蕓……聞別父母，覷欷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卑矗簭脑娋晨矗嗽娝茷槁馓撛O對方思念自己的難堪情狀。

(十三)

誰憐一闋斷腸詞［1］，搖落秋懷［2］只自知！

況是異鄉兼日暮［3］，疏鐘紅葉墜［4］相思。

注釋

［1］一闋斷腸詞——一首令人悲慟欲絕的詩詞。斷腸詞，原系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的詞集名，一卷，二十余首，因自傷身世，故以其名。這里泛指悲痛之辭。

［2］搖落秋懷——秋天草木凋殘零落時惹起的愁懷。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睋u落：凋殘零落。語本李商隱《搖落》:“搖落傷年日，羈留念遠心?！?/p>

［3］異鄉兼日暮——異鄉，指日本。語本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p>

［4］紅葉——指經霜變紅的樹葉。墜——一作“起”。1914年1月23日，曼殊嘗自日本馳函陳陶怡，內云：“‘病室之外，有枯桐數株，舉頭望月，尚念海上解語之花，不識飛向誰家耶？老三、老五、老九究屬少病少惱否？敬求道兄為善護之，天心自有安排耳。”又4月14日自日本復沈燕謀函曰：“昔時俊侶云散風流，不能令人無青峰江上之思。過滬時當親訪諸姬，一訴吾飄零之憾?！卑矗阂陨现T函與此詩創作時間非常接近，可以想見曼殊此次寓居日本之心境。又，詩人在此下一“墜”字，尤當措意，堪稱詩眼，含有失意、無奈、悵惘之多重意味，且與全詩聯結為一個渾成的整體，有令人尋繹不盡之妙。

(十四)

槭槭［1］秋林細雨時，天涯飄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無人［2］跡，何處蛾眉［3］有怨詞？

注釋

［1］槭槭——風吹葉動聲。語出唐人劉禹錫《秋聲賦》:“草蒼蒼兮人寂寂，樹槭槭兮蟲咿咿。”

［2］人——作“蹤”。

［3］蛾眉——女子長而美的眉毛。此處借指該女郎。

(十五)

蘭蕙芬芳［1］總負伊，并肩攜手納涼時。

舊廂風月重相憶，［2］十指纖纖擘荔枝［3］。

注釋

［1］蘭蕙芬芳——比喻女郎品貌美好。蘭、惠皆為香草。

［2］風月——原指清風明月的美好景色，此引申為男女情愛之事。按：此句系上句之轉語，亦即“重相憶”的內容系承上兩句而來，由是注者不禁想起羅建業在《曼殊研究草稿》中所言：“古來言情之作，大概都是些私通偷期一類秘密干的，如云‘思君子兮未敢言’也者，便是極端的例子。至于曼殊他便敢于雙雙攜手的，大踏步于長坂路上了，這是時世的不同?！倍@種“不同”，大概也就是郁達夫所說的曼殊的詩，具有“一脈清新的近代味”吧。

［3］擘—— 通“掰”，剝開。曼殊《非夢記》有段與“擘荔枝”相關的描寫，茲照錄如下，以供參考。鳳嫻生于富家，手指纖纖，對生濃情蜜意，日益加切。一日，阿娟將荔支進，鳳嫻為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嫻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支殼云：‘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Z工乎？”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p>

(十六)

翡翠流蘇［1］白玉鉤，夜涼如水待牽牛。［2］

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紅淚［3］至今留？

注釋

［1］流蘇——帳幕間下垂的穗子，古人多用五彩羽毛或絲絨制成，作為裝飾。曼殊《詩文雜記》:“‘流蘇’者，花鬘。見《寶樓閣經》。”

［2］夜涼如水待牽?！Z本杜牧《秋夕》:“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牽?！贝颂幗栌髟娙俗陨?。

［3］枕函——匣狀的枕頭。紅淚——指女子的眼淚。參看 《東居雜詩》（十二）注［3］。按：曼殊1912年10月離開日本返國，迨至1913年12月才重渡日本，其間大約相隔一年。按：從詩境看，詩人似借該女子口吻，狀寫別后相思之苦。其高妙之處在于將詩的視角從“我”挪到對方形成反觀，使詩境更形曲折，意蘊更形深婉。此種“忌直貴曲”之法正為曼殊所獨擅。

（十七）

人間天上結離憂［1］，翠袖凝妝［2］獨倚樓；

凄絕蜀楊絲萬縷，替人惜別亦生愁！［3］

注釋

［1］人間天上——形容兩地懸隔，不可獲睹。離憂——指別離后日漸深重的憂愁。

［2］翠袖凝妝——代指日本女郎。語本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p>

［3］蜀楊——原產于四川一帶的楊柳樹。絲萬縷——極言楊柳枝條之多。此處暗用《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樹依依”之意。按：此兩句與全詩構成一個余味曲包的抒情網絡，從而使詩意得以最后生成。作為客體物象的“蜀楊”，經由詩人擬人化的修辭手段，使二者獲得意蘊上的溝通，即“凄絕”的“蜀楊”與“惜別”的“人”可以相為隱喻。易言之，詩人借助隱喻，將意象編織成一個“有意味的形式”，從而使詩歌的魔力轟然釋放出來，生發出強烈的藝術效果。

(十八)

六幅瀟湘曳畫裙，［1］燈前蘭麝自氤氳。［2］

扁舟容與［3］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4］。

注釋

［1］六幅瀟湘曳畫裙——此句從譚嗣同詩中化出。據曼殊《燕子龕隨筆》載：“譚嗣同《寥天一閣》文，奇峭幽潔?！豆乓狻穬烧?，有弦外音，（其二）曰：‘六幅瀟湘曳畫繒，珠簾垂地暗香凝，春風不動秋千索，獨上紅樓第一層。'”六幅，古人制裙多用六塊布料合成。瀟湘，湖南省之湘水與瀟水于永州市零陵區西合流，故稱瀟湘。此指繪有瀟湘山水圖案的裙子。曳，拖。

［2］蘭麝——蘭，蘭花。麝，麝香。香味甚濃。此泛指芬芳之香氣。氤氳——香氣混合充盈貌。

［3］扁舟容與——典出《吳越春秋》及《越絕書》。相傳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雪恥后，偕美女西施乘扁舟泛五湖，從此歸隱。容與——從容適意。

［4］兵火頭陀——原指在戰火中逃難的僧人。這里指飽經劫難的和尚。頭陀，梵語，亦作“杜多”?；墼贰缎伦g大方廣佛華嚴經音義》:“頭陀，正云‘杜多’，此云‘抖擻’，謂去離緣，務必欲知足等十二種行，皆能棄舍煩惱故也。”《善住意天子經》:“頭陀者，抖擻貪欲、嗔恚、愚癡?！焙笏追Q行腳乞食的僧人為頭陀。此處乃詩人自稱?！司湟庵^國勢阽危，政黯民怨，自己豈能漠然于懷。至于與該女郎泛舟歸隱，更為虛幻。此句與前句“知無計”相呼應。樽——古代盛酒器具。

（十九）

珍重嫦娥白玉姿［1］，人天［2］攜手兩無期。

遺珠［3］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注釋

［1］嫦娥——神話傳說中月宮里的仙女。這里指意念中的那位天仙般女子。白玉姿——以白玉喻該女郎姿容美好。

［2］人天——猶言生與死。此處反用唐人白居易《長恨歌》“但愿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之意，意謂無論生前還是死后，雙方絕無結成眷屬的可能。

［3］遺珠——滄海遺珠之略語，此處借喻自己身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