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為一個怪物

寄生在筆記本上的生活

因為有過悲慘經(jīng)歷，所以從小不喜歡筆。

小學(xué)的時候還開毛筆字課，講課的老師，男的，分頭，腰肢細軟，睫毛翹長，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玻璃”，寫一手好的瘦金體。電腦打印機還不存在，龐中華的名頭和現(xiàn)在余秋雨、韓寒一樣響。我哥說，你瘦得像蘆柴棒，這輩子做肌肉猛男比較困難，寫一手好字，看書看壞眼睛，出門襯衫上別支上海英雄金筆，戴一架金絲眼鏡，很跩，牛逼，又比較照顧我的先天條件。所以，我決心練好毛筆字。但是，班上有個男生，我怎么練，他的字都明顯比我的好。他學(xué)柳公權(quán)，我學(xué)顏真卿，看他的字，想起名山大川，看我的，發(fā)揮想象，想起舒同，不發(fā)揮想象，基本就是豬肉包子、大胖丫頭之類肥厚的東西。我換過很多次毛筆，什么八羊二狼，七羊三狼，六狼四羊，七狼三羊。聽說“狼”其實是兔子毛，狼的成分越多羊越少，筆越硬，字越挺，但是對于我沒有用，即使是全狼毫筆，我寫出來的字還是像個胖子。得出結(jié)論，筆不能讓我很牛逼。初中的時候，開始寫小說，處于自戀狂狀態(tài)，十幾萬字的長篇，寫殘了三支永生鋼筆，右手中指遠端指間關(guān)節(jié)生出老繭，變了形，永久性下垂不舉，伸出去做下流手勢，完全沒有睥睨自雄的氣勢。在寫殘鋼筆的過程中，屁股也扁平化了苔蘚化了，站立再久也不能恢復(fù)一點點曲線。小說稿定名《歡喜》，在十七歲的時候寄給一家叫《中學(xué)生文學(xué)》的雜志，一個月后，雜志倒閉了。得出結(jié)論，筆讓我倒霉，我最好忘記寫小說這件事。十七年后，《歡喜》發(fā)表在《小說界》上，得了七千元稿費，如果發(fā)生在十七年前，我的命運將會徹底改變。十七年后，我發(fā)現(xiàn)我得了痔瘡，也是那三桿永生鋼筆害的，久坐血淤，血淤生痔，每月定期血濺褲頭，影響我喝酒食辣的心情，在這件事上，自然界的規(guī)律如期應(yīng)驗，我的命運沒有絲毫改變。

因為迷信機器，所以迷戀筆記本電腦。

最早接觸筆記本電腦，是在北大，1991年，選了一門課——“計算機工作原理和286芯片”。老師的業(yè)余愛好是國際標(biāo)準(zhǔn)舞，他說，筆記本電腦在中國基本不存在，要是在中國有臺筆記本電腦，很轉(zhuǎn)，牛逼。之前，在中學(xué)接觸過電腦，單色綠屏幕，鬼火閃閃，進計算機房要脫鞋，屋子里飄蕩一股腳、襪子和鞋的混合味道。人生第一次了解，女生的腳也可能是臭的，美麗女生的腳也可能是臭的，這點，女生和鮮花不一樣。我姐已經(jīng)在美國，不端盤子，也能上學(xué)過生活，她答應(yīng)我，大學(xué)期間，供我周游中國。我說，還是送我一臺筆記本吧。在北大的選修課上，我和老師反復(fù)討論，如何從美國夾帶一臺筆記本過海關(guān)。我們討論了清朝銀庫兵丁夾帶庫銀和毒品販子夾帶海洛因的手法，覺得基本是屁眼運動，不人道，筆記本太大，不適用。另外的參考對象是文物走私，計算機老師說他去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兩人高的北魏佛像，有好幾十尊，比筆記本大多了，但都是清朝時候運出中國的，那時候的海關(guān)，腐敗。我姐說，她命壯，五年前她能用我刻的青田石單位公章蒙騙出國，五年后就能什么招數(shù)也不用，把筆記本電腦帶回國。那是一臺東芝Sattelite系列，英特爾486芯片，33兆赫茲主頻，4兆內(nèi)存，微軟Windows 3.2操作系統(tǒng)，12寸黑白液晶屏幕，鼠標(biāo)像個耳朵似的，要外掛在機身右邊。第一次開機的時候，小屋子里一片漆黑，我覺得眼前亮起了一盞水晶寶蓮燈。我哥也在，問，能看電影嗎？能聽音樂嗎？還是黑白屏幕，看毛片分不清臉、奶子和屁股。我姐說，有彩色屏幕的，太貴了，這個黑白的都要兩千美金，我買了之后，兜里就剩二十塊了，想了想，還是買了。

我開始長在筆記本電腦上。筆記本比姑娘好，多數(shù)姑娘，需要你幫她承擔(dān)各種心理雜碎，筆記本幫你承擔(dān)你的各種心理雜碎。筆記本也變老，在我手上，“N”鍵和“I”鍵很快磨成白板，但是筆記本不抱怨。筆記本也幫你解決生理問題，調(diào)節(jié)激素水平，但是基本不逼你自責(zé)自省、腦袋撞墻或者思考人生。筆記本也改朝換代，比女友規(guī)律，基本上三年一款。花在筆記本上的時間，比花在女友和父母身上的時間長很多，電腦打開，Word啟動，不朽比窗前的月光更實在，心里無名腫脹，手指微微顫抖，以為能用文字打敗時間，以為鍵盤就是琴鍵，仿佛夏商周時代的巫師，身體在瞬間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占據(jù)，手指便像流水般起伏，文字就如小魚小蝦一樣在屏幕上跳動。忘記了屋外，藍田日暖，良玉生煙，陌上雜花盛開，姑娘的手比文字更軟嫩幼滑，姑娘的眼睛比文字更明亮光鮮。過幾天，點一根煙，重新檢點那些文字，基本一無是處，了無生意，比不了事后的姑娘，手還光滑眼還明亮，那些月亮一樣的東西，都是幻象，都是少年人進了老天挖的陷阱。痔瘡還在，有從內(nèi)痔發(fā)展到外痔的傾向，肩背基本完蛋了。醫(yī)生說，頸椎危險，需要半年照次片子，觀察進展。這些，都不是幻象。

最近買了多普達900，PDA手機，女生常用的鋁皮飯盒大小，勉強能塞進褲兜。德州儀器500兆主頻，128兆內(nèi)存，3.6寸TFT屏幕，全尺寸QWERTY鍵盤，Wi-Fi，藍牙，紅外，GSM，W-CDMA，什么都有。聽姑娘說，小雞雞的男人才用巨大的手機，開悍馬吉普車。我說，個子幾年前就不長了，雞雞本來就不大，過一陣，文章也寫不出了，腦子也會逐漸萎縮的。這款像筆記本電腦的手機，用1G的SD存儲卡，我想，一輩子的文字也占不了它千分之一的空間，比骨灰盒能盛多了。骨灰多了，就撒進龍?zhí)逗铮^去叫龍須溝，靠近天壇，小時候我釣過魚。文字就散進那些筆記本電腦里，再過幾百年，能不能比那時候姑娘的手還光滑眼還明亮，能不能攝人魂魄，就看它們自己的造化了。